18.God may cry.
【一】
说来也怪，纵使自己在学校里的时候三天两头就会收到不认识的女生硬塞过来的情书。可是自己在班上却从来不是什么惹人注目的对象。
和附近的女高中生一样步行上学。卡在上课铃之前准备好笔记本。数学课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望窗外看，发着呆数对面的树上有几片开始发黄的枯叶。下了课就趴在桌上小憩。偶尔被老师叫到回答问题，慌慌张张地应付过去结果安全通过。
姑且也算是个，正常的学生吧。至少自己是这么想的。
每次做课间操的时候排在自己前面的女生，有时候会用粉色的发圈扎着低低的马尾，有时候则是随意散落在肩头，动起来的时候上下飞舞，感觉拍在身上的时候会刺刺地痒。
是偶尔懒得扎吗？还是只是忘记带发圈了呢？苏月有时候这么想着，眼神不自主地落在女生纤细的背上。借着汗水，微妙地可以看到透露出来的一点平时见不到的桃色风景。思绪乱飞。
“苏月你该不会，真的喜欢女孩子吧？”
“……欸？”
课间操结束的时候，很唐突地，被排在前面的女生这么问道。感觉像是被丢过来一颗拔了引信的手雷。
“呃，应该没有……吧？”
有惊无险地扔回去。
“嗯？是吗？可是你好像经常收到女生的情书嘛。”丢过来。
“……我又没有同意过。”再丢回去。
“但是也没有拒绝过不是吗？”又丢回来。
“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啦。”
别丢回来了。心里这么想着，抬了头眼神就对上面前已然把眼睛眯成一道缝的笑容。
“可是，你刚才不是一直在看我吗？”
“……欸？”
“嗯嗯，应该说经常这么看我吧？我早就发现了来着，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问你哈哈”。
抛回来的时间恰到好处，炸弹到了自己手里便炸开了花，爆发出一朵盛大的蘑菇云盘绕在苏月的头顶上，头晕目眩。苏月头一次意识到“想要钻到地底下去”的想法原来是真的，不禁连脚趾头都抠紧起来。
我真的有那么看她吗？
我甚至没有记住她的名字……
苏月本就是个怕尴尬的人。以至于那件事过去很多天以后，直到在这个荒凉又寂静的老旧居民区再一次见到这个女生，自己的双颊还是在一瞬间升腾起温度，甚至把眼神也扭曲成擦着对方的鞋边小心翼翼地滑溜过去。
“哇，居然会在这里遇到你。苏月在这干什么？”
见自己愣在那里不说话，对方大概是注意到了其中玄机，主动丢过来话头。
“算是……有点事……吧。”一时间大脑仿佛宕了机，话都说不利索。话又说回来，她会知道筱雨的事吗？也许可以向她打听一下？
“欸……在这种地方有事吗？”充满怀疑气息的又一个问题。
想来自己从来也不是什么擅长说谎的人。自小时候起犯了错事打马虎眼的时候都会被妈妈一眼识破，可能自己天生与说谎无缘吧？说谎的时候大约是会把真相写在脸上，就算被大人看出来也没了责骂的心情的那种乖小孩。对面的女生想必也早已经看出来其中的蹊跷。
果然，同班的女生顿了顿，又主动开口道。
“苏月，是来看那个学妹的吧？”
“……欸？”
她在说什么？看学妹？
她知道我能看到灵魂么？
她也能看到灵魂么？
感觉听到心里某个地方“咯噔”一下。
“不是吗？我们学校遇害的那个学妹，现场就在这里面。苏月好像和她挺熟的吧？你不是来看她的吗？”连珠炮似的提问。仿佛又回到操场上，女生回过头来浅浅一笑。
苏月轻叹一口气，意识到大概自己是误会了。
“嗯。是这样。”
“果然是这样嘛。”女生像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般点了点头，然后又想起重要的事一般换上一副认真的表情，“那孩子……凶手找到了吗？”
“还没有。”
“苏月也在找吗？”
“嗯。我也在找。”
“对苏月来说，很重要的吧？”
“嗯。很重要。”
有种可以无限继续下去的对话感。空洞无物，仿佛走进去就看不到尽头的洞穴，越往里就只是纯粹的黑，没了希望的光。
“那，我带你去看。”女生大概是对这毫无营养的对话丧失了念想，勾起一个浅浅的苦笑。
苏月松开一直握紧的拳头：“好。”
像是连紧绷得可以弹吉他一般的神经也被一同松开一般，慢慢有重要的东西涌进大脑。面前女生脸上熟悉又陌生的笑容，在自己的视线里像是电影里那些导演们特意拍出来的长镜头，意欲明显。
“柳滢。”
于是一瞬间把刚想起来的女生的名字脱口而出。
“嗯？”女生晃晃脑袋，嘴角仍保持着微妙的弧度。仿佛向日葵上的笑脸。
苏月于是也回以一个极浅的微笑：“谢谢你。”
【二】
对于柳滢此人，苏月显然远算不上“了解”。细算起来，大约是超过“认识”的一点点距离，回头就能看到脚下画着惹眼的分界线。
有那么些人你一眼就能知道，她只存在于这间教室四方的空间里，在时间长河中只有这三年会同你相处，之后就像带不走的沙子，永远留在了回忆里。对苏月来说，柳滢大抵如此。
柳滢给自己带路的时候走在前面，一米五左右的间隔，不近不远。今天前面的发尾也仍然在肩膀上跳动，苏月不禁想起做早操的时候。
声音从前面慢悠悠飘过来：“苏月以前来过这里吗？”慵懒如猫。
“没有……吧。”下意识说了谎。不过关于上一次来的记忆早已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般模糊不清，说是没有来过应该也没什么吧。
柳滢短促地“嗯”了一声，也许是听出苏月没说真话。只不过依旧识趣地没继续这话题，刚想开口，又被苏月的声音打断了思路。
“柳滢是住在这附近吗？”
“欸……果然会被这么认为吗？”反问回答问题。
“不是吗？”苏月皱一下眉，“看你好像很熟悉这里面的样子。”
“嗯~熟悉倒是确实熟悉啦。”柳滢一百八十度转过身，面朝苏月倒退着往里走，“我奶奶住在这里，我从小就经常来看她啦。”
“噢。难怪。”
因为柳滢奇怪的倒退式走路方式，苏月第一次得以以正面一览同班同学的样貌——头发从额头处往两边分开，是叫美人尖吧。眉毛纤细成条，隐约可以看出用笔加深过的痕迹。单眼皮。没有戴眼镜，但是印象中柳滢是有近视的。鼻尖和脸颊上覆盖着不算密集但又细小的雀斑，青春的气息。
苏月想起偶尔会在网上看到的那些故意化出雀斑妆的lolita模特。相比之下，果然还是面前的同学比较可爱……的样子。
莫名懊恼。自己居然在这种时候才第一次正式观察到这张可爱的脸蛋。
明明是同班同学。明明是每天都排在自己前面的同学。
不经意间又对上柳滢的视线。恍惚间又回到操场上，被柳滢发现自己在盯着她看的那一幕。自觉地赶紧转头看向别处。满脸心虚。
余光似乎可以看到柳滢在憋笑……哎，算了。
视野两旁的景色从自己进入巷子口开始便基本上没什么变化。土灰色的老旧房子一户连着一户，甚至连高低起伏都看不出明显的分别。像两座连绵不绝的低矮山脉，在沉默中散发着寂寥的味道。甚至没有灵魂在这附近飘荡的影子。
死一样的地方。
“这块地方其实再过几个月就要拆迁了。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
“看起来已经没有几个人在住了。”
“毕竟是好几十年的老房子啦。年轻人也早就走的走散的散咯，剩下的都是些念旧的老人……在这里住久了不愿离开。”
“比如你奶奶？”
“嗯。哈哈。”
柳滢吐出舌头冲苏月快速笑一下，潜台词大约是“如果不小心见到我奶奶的话可不要说出来”。苏月耸耸肩膀不置可否。
事实上在苏月的记忆里，“爷爷奶奶”只是一个距离遥远的轮廓，一对永远嵌在相框里的黑白夫妇，一个把手伸长到肌肉拉伤也触不可及的透亮泡泡，反射着古旧的、昏黄的灯光。苏月起初对自己没留下任何关于爷爷奶奶的记忆这件事并不太在意，一家三口的生活足以支撑起年轻女孩的半生年华。
只是谁也不曾料到自己会在一年前重蹈爸爸经历过的一切。苏月记得每年扫墓的时候，念叨完那些没有人会听到的寒暄，爸爸总让妈妈带着自己先回车上，妈妈也只是微笑着照办，有种无声的默契。直到有一次，走出去没多远的时候苏月禁不住好奇偷偷回头看，才发现爸爸的背影颤抖，手中的纸巾被捏成极小的一团。
“就在这里面。”柳滢的声音闯进来。
苏月抽回神，目光顺着同班同学的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小径狭窄幽深，如果不是正午的阳光足够晃眼，否则苏月绝对不想在太阳落山之后来到这种地方。很难想像筱雨在这经历过什么，如今留在苏月眼前的只剩下警方在这条小径的入口拉起的黄色条带、满地被清理过后仍然可以看到一点黑色的血液残留，以及空气里似乎永远不会散去的、死亡般的沉重气息。
苏月在隔离条带外面站定，呆呆地望向里边。那细细的条带隔开的仿佛不仅是案发现场，还有生与死的一切联结。
眼前早已空无一物。
【三】
爱丽丝从水面上浮起的时候感觉自己像一具尸体。
从天空的高处一跃而下。双脚朝下没入大海。下沉。下沉。下沉。然后浮起。
久违的自杀实验让爱丽丝感到熟悉。明明过程与死亡并无二致，可却是永远不能触及的叹息之墙。真无趣。
可能是泡了水，大脑的思路也变得冷静下来：是不是应该回去找苏月了？
只是身体却不跟着脑子走。爱丽丝飞离海面，降落到边上贩卖冷饮的小摊边上，掏出口袋里仅剩的零钱买下一小杯沙冰，一口吞掉一大勺。冷得全身直哆嗦。
如果用冰把身体的温度降下来，脑子会更清晰一点吗？
如果把关于苏月的记忆从脑中剔除，脑子会更清晰一点吗？
最后一口吞掉剩下的一半。冰凉彻骨。肚子应该很快就会痛起来了吧，反正也死不了。
——只是，只是我一定要在“死亡”和你中间做出选择吗。苏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