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God may cry.Ⅱ
【一】
筱雨的案发现场与苏月想像的没有太大出入。
从自己迈进这片错综复杂的巷子开始,脑子里像是被按下了什么奇怪的开关,所有一切关于“筱雨的案发现场”的猜想随着自己的逐渐深入而一笔一划地,缓慢地变得明晰起来。
经过清扫的狭窄巷道,尸体早就已经处理干净。地面上残留着几块大小不均的黑色血块,融进砂石堆成的破败小路,已经难以分辨出那原本是生命的一部分。苏月不禁想起刚刚才见过的神的血。蓝色的、美丽的血——如果筱雨的血也是蓝色的话……
“你不进去看看吗?”柳滢突然问。她扬起下巴,示意苏月可以越过警戒线,“反正警察已经走了。”
进去吗。
应该进去吗?
苏月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同学的疑问。或许现在俯下身子,钻进那条细细的警戒线之后才是正常人都会做出的绝对选择,好像只要自己往前走动,所有人都将投来理解的目光,然后用安慰的语气不痛不痒地表达他们最低程度的善意。
苏月知道自己眼角湿润。她用力闭一下眼睛,尽力不让它们流出来。
伸出手,指尖轻轻搭上横亘在自己与死亡现场之间的隔离条带,就连视野也变得模糊不清。双脚莫名地用力往地底下踩,像是要把自己固定在原地一般,没让自己迈出去一步。
没有多余的悼词,也没有本应流出的泪水。苏月只是静静地,静静地站在原地,望着面前的虚无出神。悲伤轻盈如气,氤氲地充满狭窄的巷道,又如汹涌的洪流将两人淹没。
果然还是,算了吧。苏月想。
一米开外,柳滢突然觉得这个夏天也许是比过去要冷的。
“听说她是被刀子捅进心脏死的。可怜的孩子。”见苏月没有上前的意思,柳滢主动开启下一个话题。
可怜的孩子。
“嗯。只有一刀。警察跟我说了。”咬紧嘴唇,一字一句地回。
“……真是残忍。他们查到哪儿了?”
苏月摇摇头。沉重得好像要把脑袋晃下来。
于是柳滢也没了声。巷子里只听见苏月细细的吸鼻子声,和偶尔从头顶上传来的一两声干涩的乌鸦叫。脚下安静得像是一个巨大的冢,沉眠着苏月曾经最好的朋友。
筱雨的灵魂不在这里,也确实不应该在这里。如果爱丽丝的说法没错,人死后的第七日,灵魂出现在世界上,随后做出停留于此或是转世投胎的新选择。
果然还是只能等到第七天吗,筱雨?
束手无策。被警方清理过后的现场事实上也的确没有给普通人插手的机会。苏月突然意识到,自己来到这里似乎完全是出于那没什么作用的一厢情愿。她不会知道筱雨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不会知道凶手如何在不被摄像头拍到的情况下来到这里,不会知道她所不知道的一切。
她转过身子面向柳滢,做出一个向外的手势:“我们走吧。”
同班的女孩似乎是惊讶于苏月平淡如水的反应,第一时间没有回答,微微张了口发不出声音。
“你……你没事吧?”等到柳滢的回答,竟是一个疑问句。
“嗯。没事的……”苏月话音未落,视野一阵晃动——唐突地,柳滢扑过来,紧紧地把苏月抱住,像是猫咪扑向毛线球。
突然的拥抱重得令苏月肋骨发疼。手足无措地往后退去一步,肩头却传来柳滢轻声的低语:“千万不要勉强自己呀,苏月。”
浓密的黑发遮去柳滢大半张脸,苏月看不见她的表情。在此之前,她知道的是柳滢是好人,是有些精怪的同班同学,不知道的是除此之外的一切。
苏月可以读懂李婧茹的每一个眼神下的层层深意,可以想到李婧茹的每一个动作的可能性。但柳滢不是李婧茹。柳滢的一切对苏月来说只像是个偶然间获得的盲盒,打开后就从里面蹦出来一朵大大的向日葵、一只慵懒又贴心的猫咪。可能还有些别的什么苏月永远想不到的东西,它们慢悠悠地、轻柔地融到一块儿,朦胧间变化成柳滢的样子,神秘又惊喜。
苏月想这时候应该说点什么。沉默着思考了半晌,最终还是简短的两个字:“……谢谢。”
“去我奶奶家坐坐吧。我刚好,有点渴了。”
柳滢静静地说着,将柔软的身躯缓缓抽离出来,目光自然飘落到苏月的脸颊上。两人的距离仍旧很近,近到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在两人中间狭窄的空隙里流动的温暖。
不知怎的,嘴比大脑抢先一步做出了回应:“好。”
苏月意识到最近这段时间自己与其他人的肢体接触频率也许比过去十多年加起来都要高。是从爱丽丝出现以后吗?对于肢体接触自己虽然算不上厌恶,但就算是筱雨也没有过几次近距离接触。
刚认识不久的爱丽丝,和今天才突然加深了关系的柳滢,她们天生顶着一张容易亲近的面庞,轻而易举地敲开苏月紧闭的门扉,自顾自地坐到床上聆听着苏月的故事。
变化的究竟是生活,还是自己?
【二】
在苏月家里听警察讲述事件经过的时候,李婧茹的的确确听到了令她有些惊讶的内容。
“案发时段,除了死者之外没有其他人进入那个巷子。”
李婧茹原本觉得或许是监控数量不够,出现了死角。或者是天色已晚,有人进去也看不出一点痕迹。毕竟那里本就是个“没什么人”的地方,老旧的居民区疏于监管也并非什么难以接受的事实。
只是王姐的话却无论如何都让人非常在意——那孩子并非人类所杀。
并非人类,也就是和自己一样的鬼魂?可是鬼魂显然不能触碰到人类。
那么,是神?如果爱丽丝没有说谎,世界上早已经应该没有神了才对。
——更何况,神应该没有杀人的理由才是。
“王姐,我们现在……是要去哪儿?”李婧茹在脑海里演算着各种各样在她看来离谱得很的可能性,思维在各个互不相关的平台上跳跃,却又好像被隐隐的线索逐个联结成型,拉出一张巨大的、看不见的网。
王姐瘦弱的背影沉默着往前飞行,没有回应。
李婧茹知道她们在往自己不太熟悉的位置前进。与苏月前往的案发现场相反,王姐带领自己飞往的地方大约是出城的方向——李婧茹对这座城市并算不上有多么熟悉,在认识苏月之前,在苏月那场车祸之前,自己甚至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居住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
在把“自己并非本地人”这一事实告诉给爱丽丝之后,心里像是放下一块悬了许久的砖,得以重重地喘出一口气来。那些秘密攀附在自己毛孔里的每一个角落,寄生虫般夺去自己的精力,并且永不疲倦。李婧茹始终认为自己绝对不是适合隐藏秘密的类型,无论活着还是死后。
李婧茹也不是没想过,倘若把关于自己的一切都全盘托出告诉给苏月,事情的发展是不是会更好一些?只是每次话到了嘴边却又打转几圈咽下肚子。
毕竟苏月是那样喜欢自责的孩子。那样喜欢独自承担一切的孩子。如果告诉她的话,无非只是让一个失去了父母的女高中生去承担更多的痛苦,自己怎么可能做得出来。
所以李婧茹不会告诉苏月。
不会告诉苏月,一年前那场车祸里,死去的不仅仅是苏月的父母,还有从对面驶来的车里的,李婧茹和她那已经多年未见的妹妹。那一天,本应是属于姐妹二人久别重逢的放松谈心之旅。
“就是那儿,婧茹。”
王姐突然的话语打断了李婧茹愈发走远的思考。目光顺着王姐手指向的方向望去,一点点在地面上的一小块区域里聚焦清晰——那是一只动物。
已经死去的动物。几乎辨认不出原本的样貌、被已经凝固的血液染成厚重的黑。它散发出的不仅仅是尸臭,甚至带着点李婧茹从未感受过的诡异的压迫。
就像是,来自地狱的生物一般。
按理说灵魂已经没有活人所具备的所有器官,所以不应该出现任何与活人相同的生理反应——但是人类无论是死了还是活着,脑子永远都还是同一个。李婧茹在看清那尸体的第一时间便将头别至一旁,避免自己那不受控制的呕吐欲冲爆自己的脑门。
尽管她就算做出呕吐的动作也绝不可能真的吐出东西来。条件反射也许是人类永远难以克服的重要课题。
环视四周,李婧茹确认自己并未来过这片冷清寂寥的郊外。四下看不到人的踪影,偶尔能听见呼呼的风声,把大片的野草吹成一条条浪潮似的形状。远处传来一点点汽车的声响,想必是出城的马路。向天上看去,流云变幻,阳光刺眼。
如果不是躺在那里的那东西的话,该是多么美好的一幅景象。
在距离自己5米开外的地方,那东西静静地躺在那儿。仿佛那其中寄宿着可怖至极的魑魅魍魉般,李婧茹甚至不想再去多看它一眼。她用力捂起眼睛,从细细的指缝中观察着接近那东西的王姐的一举一动。
王姐缓缓落到那东西的边上,轻盈的样子与她中年的身躯似乎格格不入。
她低下头,沉默地盯着那东西看,面色凝重。仿佛躺在那里的不是什么动物尸体,而是世界上尚未发现的新生物。
“不好的东西。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