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过中天，夜深寒重，在没有供暖也没有空调的房间里，人们只能早早睡去，靠被子抵御寒气。原本是大学院校的研究所也已经全部闭灯，只能隐隐看见窗户里面仪器的指示灯在闪烁。
有人刷了门禁，却不从正门进，而是脚步轻盈地踩墙翻窗，跳进屋内，他穿着灰白制服，一头白发反射着明亮得过分的月光，在黑暗的房间里熠熠生辉。
“上午跑得那么快，我还有事想跟你说呢。”
屋内的人隐没在黑暗中，似乎被吓到了，没有动也没有给出回答，一股腐臭的气息萦绕不散，极其刺鼻，但难得有个借口让龙首抓住机会交流，他还是在臭气环绕中非常自然地说了下去。
“你的哥哥一直缠着我，让我跟你解释，说他没有害怕你，想找你说说话什么的。你真的不去见见他吗？”
龙首把大开的窗户合上一些，月光照在玻璃上，反射了一部分，把整个房间都照亮了一些，隐藏在黑暗中的人也现出身形。
他突袭傅岳的休息室，就是为了看看傅岳的真实情况，但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当房间里亮起来以后，他还是觉得场景有点渗人。
傅岳盘腿坐在一个类似床的工作台上，只穿了一条制服裤子，连鞋袜也没有，这让龙首能清楚地看见她一直试图遮掩住的身体。床边的食盒里放着非正常的食物，甚至有明显的矿渣碎屑占据了一整个格子。
她脸上有一片非常显眼的白色，那是面积最大一片的霉毛，占据大半张脸，在微弱的月光下染上了干净的淡蓝色阴影，被暗沉的青灰色皮肤衬托着越发明亮。这样显眼的雪白在脖颈处分散开几个大的脉络，由面成网，沿着诡异的纹路分割开她的肩膀、胸口、腹部，把她的身体切割成细碎的区块，一直到四肢的远端。
龙首想走进些看，但被拦下了。
“半夜翻进研究所，你打算去吃牢饭吗。”
看来不是很欢迎他。
“我有准入申请的，不过今天学校有事，来晚了点而已。说起来已经快三个月了吧，你从来没有联系过我，同学同事也不联系，你都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
傅岳不为所动，对话里的暗示视而不见：“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很好。”
……谁信啊，刚回基地时只是全身溃烂，养伤养了几个月，居然变成可以就地入土为安的状态了，怎么能是很好的样子。
龙首不想从外貌上刺激傅岳，毕竟傅岳再怎么不注意外貌，也是个女孩子，于是他的语气也客气了些：“看起来基地没办法把你治好……”
“已经很好了，你更不行。”
被直截了当地否定了，龙首愣了一下，也没有生气，只是尴尬地笑了笑。
“是啊……毕竟是姐姐也做不到的事。”
谈到两人初遇的经历，气氛缓和了一些，龙首没再坚持公式化的笑容，傅岳也垂下了眼睑，似乎在回忆。毕竟那是两人关系最为亲密的一段时间，为了同一个目标，他们变成了无需语言就能达到默契的同伴。
傅岳和尸龙姐弟相遇的时候，是在水库的岸边，傅岳的残躯挤在一堆浮尸、浮木和垃圾中间，是正在搜寻食物的尸龙把她捡了起来。被稀土工业废水污染的耒水是有毒的，傅岳重伤坠河，漂了几天，体内富集了致死量以上的重金属，如果不是金系异能撑着，她早就已经死了。
即使是尸龙本尊，对深入她血液和肌肉、内脏、骨骼里的重金属也无可奈何，甚至在吞噬她的时候让自己中了毒。于是傅岳才得以活着从尸龙口中逃出，反倒利用尸龙的贪婪，千里迢迢回到了基地，还让龙首也脱离了尸龙的挟持。
“真的不用担心我了，别看我现在长成这样……我只是全身金属化了而已。”
傅岳语气软下来解释，她用手指叩了叩实验台，咣咣两声，是金属相撞的声音。
“我把体内的重金属全部转移到了金属化的肌肉和表皮，这样内脏就不会受到伤害，因为要一直维持这种状态，所以我不知不觉就做到了三级异能者都做不到的事，算是因祸得福了。”
难怪她的皮肤会变成青灰色，纹理也改变——已经金属化了，而且还加入了很多性质特殊的重金属和稀土，自然和常人不同。
“恭喜啊，这种程度的确非常难得，但是——”看到她开心的样子，龙首附和了一句，可他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话锋一转，“异能者等级的评判标准，是异能输出的当量和控制范围，你从不训练，不实战，怎么可能够得上三级？”
龙首毫不客气地打了她的脸，然后在她下一步反应之前伸出了自己的左手：“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对吧？”
只见他的手掌上，已经有了一片不正常的发红溃烂的区域，看到这块溃烂的地方，傅岳从容的态度变得有些慌乱。
“你……什么时候感染上的？治不好这个伤口吗？”
“治得好啊，但我体验一下你的感觉不好吗～上午坐车的时候，偷偷从你手上揪了点霉毛，只有一点点，手就烂成这样了。你怎么就能让它们一直长在身上，不痛吗？让我想想，说着不想见人，这样那样的理由，其实是因为身上长着这些东西，被隔离了吧。”
呼——风从窗户里吹来，傅岳脸上、脖颈上的霉毛轻轻摇晃，在风中洒下肉眼看不见的孢子，待接触到适合的有机体，这些孢子就会苏醒，开始自己的生命循环。
这种传染源一样的人物，必然会被限制行动，前一天是唯一一次出行，她提前用了很多药隔断，过程之繁琐需要提前一周准备。然而即使这样，还是能感染与她直接接触的龙首。
“Zeco–Ⅳ号噬肉菌，对人类有强烈感染作用，毒性猛烈。目前我与它共生，它替我完成某些生命活动，我体内的金属能滤掉它的毒性。”面对着这个伤口，傅岳无法再隐瞒，说出了实情。
“所以你是被基地囚禁了。”龙首做出了简短的总结。
“……等我能完全元素化之后，Z4噬肉菌就对我没用了，只不过在这之前我最好呆在研究所。”
“完全元素化是四阶异能者的水准，以你现在的状态，根本就不能达到。你能维持身体金属化，不错，很像了，但你的内脏还是人类，人类的循环系统和金属化躯体之间还需要霉菌做过渡，你觉得这算什么？”龙首恶补了许多知识，又在医院干了几个月以后，不再懵懵懂懂了，几句话把傅岳的情况猜了个大概，“你自己觉得，这个方向对吗？”
让龙首意想不到的是，傅岳承认得很干脆。
“我知道！这根本不是个方法，但基地的重心已经转移到建设，而不是异能开发了！我只是一个低阶异能者，只能用这个最廉价的方式续命。”傅岳一激动起来，房子里的臭味更加猛烈，“副作用大，无所谓，我只要再活半年，能跟着基地收复Z市就好。”
这种决绝的心态……不管不顾，一往无前，不是龙首想要看到的。
龙首之前能容忍傅岳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这么久，不是因为她品格多好，而是因为他俩是利益共同体：现在尸龙已死，知道龙首真实身份的只有傅岳。
他俩在这件事上关系太深，在回到基地的几个月，傅岳都一直隐瞒，所以即使现在再暴露出来，也无非是互咬的局面，基地会失去对双方的信任度。一旦失去信任度，一个低阶异能者，一个能造就强大尸龙的有治愈能力的融合系，基地会想要放弃谁很难说。他会被严密监管，而傅岳一定会失去价值——所以这种情况下，为了自己的利益，傅岳必然会死死地为龙首守住秘密。
但是再见到不成人形的傅岳后，龙首无法保证了，他来确认傅岳的态度，然后得到了这个判断——现在的傅岳可以为了某个目标，连自己的生命都不顾，那么处在疯狂状态下的傅岳无论做出什么都有可能。
现在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傅岳目前还没有泄露他的秘密。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得想个方法改变这个对自己不利的局面。
龙首沉思了一会儿，挑明了一个残酷的事实：“我知道你在乎什么，但是你很可能只会等到杨厚成为我们的同事的消息——末世里的人命不值钱，尤其是普通人。就算活埋了几万普通人，他一个三阶异能者依然是有价值的，基地不会为了这几千普通人而给他实质性的惩罚，反而可能让你封口。”
他能感觉到傅岳浑浊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
“如果想报仇，就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基地身上。”
他说的并不错，基地未必会要了杨厚一个三级异能者的命，反倒是傅岳，一个将死的最低阶的异能者，孰轻孰重无需辨别。
“我没这个能力杀了他。”傅岳倒是冷静，听出了龙首的意思，等着他的下文。
很好，就让我们的利益再次捆绑在一起吧。龙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真诚的笑容。
“我可以让你恢复，刚刚听完你的描述以后，我已经有大概的想法了，只要我能获得金系异能。”他不顾傅岳身边扑鼻的腐臭，站到她跟前的距离，安抚性地摸了摸她的头，“我当然不会吃了你，也不会吃基地的异能者，但如果是外界未登记的……”
“杨厚是土系，他的副手才是金系。”
“那不是更好，我距离集齐全系异能，只差一个金一个土了。”他带着些天真的眼神专注地看着傅岳，“你想让他们怎么死？”
两人之间消失已久的默契，又微妙地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