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阿姨。”
深夜，安定舟和安洁莉卡依旧在他们女儿安洁忒的棺材前悼念，一个稚嫩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啊，小羽，”安定舟认出了女孩，即使在只有微弱烛光的深夜，她那富有光泽的粉色长发都很具有代表，“有什么事么？”
“我……想归还下小忒的东西。”小羽的声音很低，很轻。
她从怀里拿出了安洁忒碎裂的灵魂宝石，捧在手心里递了过去。
她想向对方道歉，可是应该说什么呢？道歉自己一直保留着小忒的遗物没有及时归还么？还是道歉自己是个没用的女孩，害得对方因自己而死呢？
无论说什么，无论怎么道歉，都一定会被指责谩骂吧？毕竟小忒她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安定舟的模样相较之前明显苍老了十年甚至二十年，他颤抖着伸出手，像捡拾贝壳的孩子一样将宝石碎片一片一片捡起，甚至尝试着将它们重新拼在一起。
小羽低下头，她不敢看向老人的目光，甚至不敢听那一直在压抑的抽噎声。
直到一只手搭在肩膀上。
“孩子，你的肚子应该饿了吧？”安洁莉卡的眼眶红红的，脸上依旧挤着笑，“和咱们一起去吃点东西吧。”
“我……”小羽欲言又止，自从下午参加葬礼的确已经过去了十多个小时，一点水没喝，一粒米未进。刚才站起来的时候腿下面甚至都快没了知觉，若非安装了部分义肢可能还要麻上半天。
“已经太晚了，孩子，”安定舟接过话，“我这具老骨头也没办法一直呆在外面，你也别呆太久感冒了。”
“我家里还有些韭菜馅饼和水果，”安洁莉卡用纸巾擦拭眼角的泪痕，“一起来吃吧，孩子。”
她最终选择了默默跟从。
安定舟一家居住在银滨内区，很幸运没有受到异变怪物的冲击。银滨先前正在进行从帐篷到板房的升级迭代，安定舟坚持要将自己排到末尾，这反而使得他们家幸免于难——灾后调查显示板房的受损概率远大于帐篷，即使位于同一区域，板房的损毁数量也远大于后者。
秘密警察局将原因归纳为神印的选择性：黑压压的异变生物会无差别攻击所有活人，然而条件更好更坚固的建筑会成为它们的更优先目标。这样的行为进一步证实神印对人类文明有所了解，不过那方面的研究就让社会学家去操心吧。
小羽从没有来过这里，她看着里面简朴的家具，除了多了一台电视机一座沙发和一个滚筒洗衣机以外，和自己平时住的宿舍也没有多少区别。
滚筒洗衣机上搭放着绿色连衣裙和几双白裤袜，一双公主鞋放在鞋柜上，那些都是安洁忒平时除了校服以外最喜欢穿的便服。
“趁热吃吧，”安洁莉卡将做好的韭菜煎饼放在小羽的盘子里，“猪肉馅，小忒平时最喜欢吃的就是这种了。”
小羽用叉子将食物送入口中，很酥脆，油而不腻，阿姨真的是做饭的一把好手。
“小忒经常和我们提到你，”安定舟给自己开了瓶啤酒，“她说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最温柔的女孩，笑起来就像阳光下的露水那样闪闪发光。”
“定舟，少喝点，”安洁莉卡将手轻轻搭在对方胳膊上，“你本来就有风湿。”
“只有今天，”安定舟倒了满满一杯，转头看向小羽，“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小忒能够在学校像个普通的女孩一样开开心心上学，还能够收获一段浪漫的爱情。”
“我和小忒之前其实吵过架，”小羽低头看着盘子里的韭菜馅饼，“我当时因为一些非常幼稚的原因和她吵了很久，最后甚至要和她分手。”
“她和我说过这个事情。情侣们之间磕磕绊绊是难免的，何况你们都还很小，很年轻，”安洁莉卡笑着安慰，克制双手的颤抖，“即使因为不合适分手也完全没有关系，不是什么世界末日。”
小羽陷入到沉默中，她将盘子里的馅饼叉起一块送入嘴中。
“孩子，”安定舟灌了一杯啤酒，用手反复搓了搓小羽的肩膀，“谢谢你，谢谢你能够为小忒带来那么美好的回忆。我一直都很担心她没有办法适应学校的生活，会向以前那样变得孤零零一人——谢谢你，孩子，谢谢你愿意和她相处。”
“好奇怪啊，”小羽轻轻攥住自己的衣领，“真的好奇怪啊……我现在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一声哭喊都喊不出来……这个世界流逝的时间变得好快好快，有的时候仅仅只是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眨了眨眼，外面就从白天变成夜晚了……”
安定舟和安洁莉卡交换着眼神：“孩子，你没有必要强行让自己如此悲伤。不同人面对悲剧都有不同的反应……”
“可这是不是说明我一点也不爱她呢？”小羽盯着盘子里的馅饼，目光失去焦距，“正常情况下，如果一个人爱另外一个人，难道不是应该在出事的时候哭得撕心裂肺么？就像那时候的边凝蝶那样……她和小忒是多么要好的同伴，两个人一起成为断罪双子，势要净化世间的所有邪恶。她的哭声是那么凄惨，那么让人动容……”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干的，一点湿润感都没有。
“孩子，那只是一段已经结束的青涩恋情，”安洁莉卡擦拭自己通红的眼眶，“你还很年轻，你还对这个世界上的很多情感懵懂无知。”
“所以……我只是在和小忒玩过家家么？我以为我们真的在谈一场甜蜜而苦涩的恋爱，实际上只是彼此之间玩一玩么？”
“绝对不是这样，”安洁莉卡压制声音里的哭腔，“我的意思是，悲伤有非常多的表达方式，有的时候，爱一个人爱到情深处，并非一定就代表着强烈的情感。
我的父亲是新苏联的一名军官，他在十数年前于华沙执勤的时候死于当地的一场恐怖袭击。葬礼那天我当时哭喊着要见父亲的遗体，两个身强力壮的士兵才拉住我。我的母亲趴在棺材旁边，她一直轻声说着话，回忆和父亲以往的点点滴滴。
她一直都很平静，甚至在下葬的时候都是微笑着往里面填土。我却明明感受到了她身上在浓厚到几乎都要让天空哭泣的悲伤，比任何人都强烈，比那时哭得歇斯底里的我都要绝望千百倍。”
她伸出手，抚摸小羽的粉色长发。
“小忒是一个唐氏儿，她一直都很自卑，觉得像她那样的人都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安定舟抽吸了一口鼻子，“她甚至想和我断绝父女关系，只希望我能够将所有精力放在拯救世界饥饿上——以前的我一直忙于科研，忽略了她。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我给她带来的无法弥补的痛苦与空虚。我想告诉她，她的诞生给我的世界带来了无数欢笑和光彩，即使是一名唐氏儿，他依旧是上天送给我的最珍贵礼物。我一点也不后悔将她带到这个世界。
她只有在谈起你的时候才会显得神采奕奕，每天都会和我分享关于你的事情。你赠送给她的行星模型她一直都小心翼翼保存在她的宝藏箱里，甚至不愿意让我们碰……”
饱经风霜的老人在这一刻也难以抑制情绪，逐渐开始抽泣：“你为她的生活带来了温暖和光芒，我真正看见她摆脱了自卑的模样，像个正常的青春期女孩那样充满自信和欢笑……”
“然后我毁了这一切，”小羽喃喃自语，“我亲手毁掉了这一切，因为一点琐事和她吵架，向她提分手。一个人鲁莽行动，让神印抓住了我，害死了她，还有其他人。”
“绝对绝对不要将神印的错误怪在你身上，”安定舟不断摇头，“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你只是一个无辜的孩子，承受了太多太多不该有的苦难。”
“小忒和我说过你和她的吵架，”安洁莉卡将啤酒杯拿过来自己也喝了一口，“她没有告诉我们具体的原因，但我想我们知道是因为什么——”
她的喉咙蠕动着，停顿了好几秒：“她的灵魂宝石在几个月前的那场消灭银滨市联盟的战斗中都已经开始破碎了。”
小羽僵硬抬起头，那双暗淡的粉色眼眸剧烈抽搐了片刻。
“她一直瞒着所有人，也瞒着我们，”安洁莉卡几乎无法流利说话，拿起纸巾反复擦着脸颊，“她不想让任何人为她担心，她不想让任何人为她忧虑，她一直都独自扛着那一切。小忒甚至不让唯一知情的金娥丽丝把真相说出去，她说她决定放弃未来，安安静静活在每一个今天，只为现在而活。就像个普通的女孩那样，就像个无忧无虑的女孩一样……”
小羽没有反应，安洁莉卡的声音在远去，最后彻底消失。
她周围的世界停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