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深夜醒来后,怎么都无法再度入睡、因此选择到水边散步。
之后,我看见了奇异的影像。
月下、水边的“她”,简直就像是人鱼的幽灵一样,虚无、缥缈、而且异端——
“你竟然……不,终于能看到我了,我也很惊讶啊。现在,你的感觉变敏锐了吗?因为我,本来就只是‘星光体残存的思念’而已……”用宛如夏夜的南风一般轻柔而奇妙的声音,她说道。
而从那一刻起,我便仿佛被催眠了似的。
开始了,梦游一般的夜晚。
二
“……不必多想,这当然是梦啊。”洋溢天蓝色气息的少女说道。
她摇曳在月光中的长发璀璨夺目,仿佛由蓝宝石纺织出的丝绸。
“梦?你是我梦中的人物吗?”对此,我并不感到奇怪。
因为,对我来说,她确实像且仅像是梦中的人物。
尽管如此,不知为何看来却无比熟悉,记忆清晰得好像昨天才看过一般。不过,我还是认为就算自己在现实中也认识这个女孩,她也是我许久未见的人。
“……不是……不,不只是你的梦哦。”由于那声音异常清澈,总觉得有种不敢直视其主人的感觉。
“难道你想说……自己才是这个梦的主人吗?”
“不,连我也不过是这个‘梦’的‘过客’而已……”
“那么……是谁的梦?”
“……一定现在要说的话,就算是我们两个人的吧……”她虚无地立在那里、如唱歌一般地呢喃着,“如果‘我’和‘你’还没有醒过来的话……”
“为什么果断地说是梦呢?就不能是幻觉或是别的什么吗?”
“……你那么想……也是可以的啊。”她低下头,似乎在凝视镜子般平静的水面。
“你的……名字是?”我怯生生地问道。
“我嘛……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啊……你的呢?”
“群青。我叫群青。”
“你也叫群青?不,你不应该叫群青的啊?难道真是本名吗?”她苦恼地说:“抱歉,我的记忆不是很好,总觉得你对我说的话有点儿不对,但究竟是哪里不对却想不起来……”
“在这时还可以用艺名吗?或许我不叫这个名字,但是,我只记得这个名字……难道群青其实是你的名字吗?我们在现实中也是认识的?”我疑惑地反问道。
“不,是我想多了。那么,我就叫……嗯,就叫我湖蓝吧。”湖蓝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水面上,“既然现在也交换了名字,那么……我们就是同伴了。”
“同伴?”我很疑惑,为什么不是朋友呢?
“同伴和朋友不一样,朋友分开了也还是朋友。”她终于把目光转向了我,说道:“既然是在梦里,不想做点不一样的事儿吗?”
“……不一样的事儿?”瞬间陷入胡思乱想状态的我,感到自己脸颊开始滚烫。
但湖蓝她……应该看不出吧?因为这里的光线很暗淡……不,应该不是。湖蓝有看穿任何外在的变化的能力,虽然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如此认为,但我就是无端地那么觉得。
“……那就……和我在一起吧。”
“……啊?”在一起?
她用清澈无邪的神情凝望了我片刻后,自顾自地将脚踏入了水中。
“同伴,就是一直在一起不分开的存在嘛。同伴分开了就没有意义了。你要认为是小伙伴也可以的哦。”
啊啊……果然是我想歪了吗?
“……别担心,没事儿的。如果是做这种事的话,我们很安全。因为我们又见面了,感觉很好。”
然而,在模仿她的做法的时候,潮湿且凉爽的感觉从脚部传了过来。
这真的是梦吗?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而已经走出很远的湖蓝,却迅速察觉了这点状况,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折返到我身边。
“……停下来了。是因为你会害怕吗?”
“不是。”我感到难为情,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说了谎。
“那么,难道只是到这里就累了吗?”
“不……只是……稍微有些紧张而已……”
我不想在湖蓝面前丢面子,所以果然还是……向前走了下去。
三
湖蓝她……真的不是幽灵?
为什么……我会才注意到她身穿月白色连衣短裙,水中那双纤细长腿看来也格外白皙艳丽;而在此之前,我竟然以为她未着片缕、除长发与眸子外全身透明、且或许没有实体仅是虚像呢?
错觉吗?还是梦在记忆中制作出的骗局?
思考混乱了。
记忆错误的状况,使我的情绪逐渐失去了稳定感。
更糟的是,仿佛连整个“梦境”也受到了影响。
原本平静如画的场景,开始像被撕扯的照片那样产生了裂缝,而且还在不断扩大。
“你啊……也太像个‘新手’了吧?真是让人放心不下的家伙。我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呢,如果这次分开了,不知道下次何时才能见面……”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已经走在前方的湖蓝再度折返。
湖蓝站到了我的正前方,两手搭在了我的上臂位置。
“再这样下去,会被这个梦驱逐出境的哦?别随便质疑什么。冷静点儿,放轻松……”她柔声说道。
我呆呆地凝视着湖蓝的模样。
那是色泽优美且闪闪发光的长发。虽然并未刻意留出刘海、却有几缕似乎该被称为呆毛的青丝凌乱地翘在主人的额头上。
“梦里的推理与判断能力本来就是很弱的。发现自己无法理解的事还硬去想的话,会导致大脑活跃过度,很麻烦的。要明白此刻自己的水准啊。”
“……呃……对不起……”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湖蓝的责备,只能下意识地向她道歉。
“为什么道歉?不是该道歉的事情吧?你在想什么啊?”或许因为我道了歉的缘故,湖蓝的神情变得相当迷茫。
“谢谢……没关系了,我已经平静下来了……”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群青……真奇怪。”湖蓝仿佛不能释然一般,鼓起脸颊嘟囔着。
“那……那个……”她的抱怨让我感到很古怪,我发觉自己好像不喜欢被叫做群青。
“什么事?”
“能不能别叫我群青?虽然这是我自报的名字,但果然被这么叫会不自在……”
在如此的近距离看来,和想象中全然不同的是,那双杏核形的大眼、确实附有长而浓密的蓝黑色睫毛,但是……
“我知道了,本来我也觉得叫你群青怪怪的……那么我叫你‘同伴’好了。”
“太好了。”
本来以为湖蓝一定拥有我生平所未曾见过的澄澈双眸……实际却刚好相反。
那双眼睛还不如她的秀发更闪亮、还不如她的肌肤更清莹。让人联想起水粉画的浓烈色彩,几乎看不见反射的光辉。简直就像是传说中的黑洞一般。从那片蓝色中,看不出瞳孔与虹膜的差别。
“湖蓝……”
“唉?什么事儿?”对被我盯着看这件事,她仿佛浑然不觉似的。
“你……难道……失明了吗?”
“哈啊?才不是呢。你怎么会那么想?我完全无法理解。”湖蓝只是有一瞬间的惊讶,之后的神情便染上了些许鄙夷。
“不是就好。”还是不要告诉湖蓝她的眼睛很奇怪吧。
虽然是怪异到近乎混沌的眼睛,却让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心感。
而个中缘由,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们并不是很快就能将自己沉入水面的。
这也是湖蓝尽管走在前方却能很快发觉我的不对劲、并返回帮助我的原因。
如果她之前就潜入水下的话,在我陷入混乱时也不会第一时间发现,结果应该就是我被驱逐出梦境吧。
“但这就是最坏的结果了。”湖蓝百无聊赖地说道:“所以说,只要我们在一起的话,梦、也就是这里,是很安全的嘛。”
“……我真不知道梦里的人还能思考出那么多关于梦的理论呢。”我信口说道。
“因为‘我’在不做梦的时候,总是在思考梦的事情啊。”
“你不做梦的时候,都在做什么呢?”
“我不记得了,那么你呢?你不做梦的时候在做什么?”
湖蓝突然向我伸出了右手,说道:“把你的手给我。”
我当然照做了。
和湖蓝握手的感觉,竟像是握住了一朵过度坚实的云。
“那么,这次可是来真的了哦?”湖蓝似乎十分兴奋,提高音量大叫道:“GO~!GO~!!GO~!!!”
四
就像龙卷风之眼一般、仿佛以脚部下方作为中心的漩涡,狂乱地连同碧色巨浪一起将我们吞没了。
“……哇啊啊啊啊啊啊!”结果,我没出息地惨叫出声。
待风暴平息之后,湖蓝虽然没有就此直接出言责备,却没少撅着嘴、把白眼珠里射出的不可见视线像甩飞镖一样隔空扔到我的脸上。
她的这一行为,让我有种被钉子扎到的错觉。
“我已经说了没有危险的。你不相信我吗?”、
对此,我不知道该如何辩解,只能选择沉默。
“……算了。对笨蛋来说,那大概是控制不住的情绪吧。是对你期望值太高的我的错。”似乎意识不到自己的话会带给他人重创一般,湖蓝甩了甩头后就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神态。然后,她转换话题说道:“感觉……怎么样?”
从眼耳到口鼻,里外都灌满了带有类似淡淡的薰衣草香气的水。
而眼睛与鼻子却还能很自如的工作。
本以为水下必定一片漆黑,实际上却充满了让人联想到眨眼睛的小星星的彩色光点。
说是彩色,其实种类也没那么丰富。
虽然因为眼花,我从来、一直没能数完过就是了。
“很……很好?”想了想,我好像只能回答这个。
“那么,继续往前走吧。”
我想告诉湖蓝我水性不好,不擅长游泳也没潜过水,更重要的是,现在我的脚落不到坚实的地面上,就不知道该怎么走。
实际上,不知道湖蓝是否发现了某个大问题,我一直是被她拖着前进的。不然的话,在水下的我,别说方向,连最起码的移动都做不到。
湖蓝的动作绝对不是在游泳。
她只是在水中,像飞翔般自如地“奔跑”而已。
她拉着我的动作,就像小孩子拉着大型布玩偶一样,即使多少要花点力气也足够轻松。
不知过了多久,连场景都转换了,湖蓝才像是要喘口气般地停了下来。
“……那是……鱼?”
我惊愕地望着像花瓣一样鲜艳的华丽生物。
乍看上去很大,不过仔细一看只是小型鱼的集合罢了。
“是猫。”
“猫长这个样子?!”我惊讶得开始怀疑湖蓝是否具备起码的常识。
“不是这个,是那个。”湖蓝一板一眼地说道。
接下来我才理解了湖蓝的意思。
有某种皮毛如银月光辉一般闪闪发亮的长尾巴动物,轻快地在水中跳跃着前进。
仔细看来,它的步态和湖蓝很像,都是在四肢未触及坚实地带的前提下做出陆行般的动作。实在是相当厉害的家伙。
不过,眼看着湖蓝口中的“猫”对鱼群进行捕食行为,还是觉得很残忍啊。
令人惊讶的是,猫吃掉了几条鱼之后,开始将捕捉到的鱼贡献给湖蓝和我。
因为我无法独自在水中保持平衡,所以只能用没有握住湖蓝的左手勉强抓住一条鱼。
而湖蓝却捉住了至少三条。
“然后我们该怎么办?一直拿在手里吗?”我只能这么问湖蓝。
“不。”湖蓝晃了晃蓝色长发,说道:“吃了。”
“吃了?就这样生吃?!”几乎还是活着的鱼,让我生吃?
“……很好吃的。”湖蓝歪着脑袋说:“吃下去能补充体力,延长梦境时间。”
“……你也吃吗?”我优柔寡断地问道。
“吃啊……”但是,湖蓝露出了有些寂寞的神情,喃喃说道:“吃下去也没有用。因为我只能待在这里,哪儿也去不了……”
她的话让我非常不安。
但想要追问下去的时候,湖蓝却面无表情地沉默了。
五
才发觉那些鱼是没有鳞片的。
要像咬破小笼包一样先咬住它们脖子的位置、吸食味道像西餐里的咸味浓汤一样的汁液,之后再撕开皮肉慢慢咀嚼。
令人吃惊的是,那鱼竟有着像水果中的西瓜和桃子一般,非常甘甜的味道与柔软多汁的口感。
难以认可那是鱼,就像无法想象如此鲜明的这里是梦境一样。
鱼没有刺,但是有像脊柱一样的骨头。
“鱼骨头不能吃,给我。”湖蓝向我伸出了手。
我把骨头交给她,就见到她连自己吃过的部分一起,丢进了水中。
鱼骨头变成了猫?这是什么情况?
“吃多了鱼的猫也会变成鱼的。就像吃多了泰国菜就会有丝分裂一样。”
像是看出了我的疑惑,湖蓝指着稍远处说道:“……看那里。”
银色的猫又变成了彩色的鱼群?这个……
“不,我想没有人会因为吃多了泰国菜而有丝分裂的……”我不解风情地说道。
“……太可怕了。你没有幽默感的吗?”湖蓝用阴沉胜过死鱼的眼珠凝望着我。
“你、你会开玩笑?”我惊诧莫名地反问道。
“什么是开玩笑?”湖蓝歪了歪脑袋、挑起眉头,“对你来说有幽默感与开玩笑是一回事吗?你认为用言语和行动戏弄人、或是用儿戏般不严肃的态度待人接物,是堪称幽默的行为?那么,同伴你,还真是够幽默的。”
果然又在生气了吗……我一时哑口无言。
我一定是个受虐狂吧。
因为在湖蓝发脾气的那一刻,竟然发现自己由于外貌与依赖之外的因素,喜欢上了湖蓝、这个自称为“星光体残存的思念”的存在。不,那算是喜欢吗?不如说是认同吧,就是认为自己可以理解她的感觉……
“是我搞错了,抱歉。”我勉强露出笑容说道:“我们和好吧?如果不原谅我,就让我做点事情再和好吧。”
“……什……什么啊?”湖蓝惊奇得又歪了歪头,不知所措般地说道:“我们本来也没有在冷战吧?别擅自把我说得好像特别难伺候一样啊?呃……你想做点什么来取悦我的话,倒是会让我很高兴。不过还是先算了,我想不出有什么需要你做的事情呢。”
“呃……”确实没有,我对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要做什么也是湖蓝为我做才对。
“对了……”虽然之前看来她是不想回答,不过对我来说那可是不问出来就会难受的事情,所以我又问了:“为什么你说自己只能待在这儿、哪儿也去不了?难道是因为你是虚构的人物吗?”
湖蓝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在我以为她会再一次回避话题时,她却开口了。
“因为我不是人物,就连虚拟的都不是。我只是‘思念’,思念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只有被唤醒的记忆才能存在于某个梦之外的世界,而我被自己的主体遗忘,也被所有接触到我的其他人遗忘了。”
“我无法理解。能再详细说说吗?”我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
“梦是封印记忆的迷宫。你是否记得自己曾在过去有意无意地失去过很多记忆?那都是你在睡觉的时候,丢到梦里的。因为人总认为自己的记忆量有限度,所以会下意识把它设法丢掉。我就是一部分被丢失的记忆。但记忆其实不是那样的,丢掉记忆的同时也会丢掉帮助记忆的钩子。挂在大脑上的记忆就像挂在同心桥上的锁,会挂上新的记忆锁,取下后别的锁也会掉下来。而同心桥本来就是用于挂锁的,没有锁,同心桥就没有存在意义了。我被封印在这里,主体也会失去与我有关的记忆……说得有些乱,能听懂吗?”
“……对不起没听懂呢。”
“是哪里听不懂呢?如果说全部的话,我会生气哦?”
“呃……比如说,怎么才能把你‘救出来’呢?”
“……”湖蓝低下了头,看起来有点儿难过,莫非我问到了不该问的问题?
“那么,你也不知道了?”
“知道。但是,你做不到的。”
“为什么这么说?不、先不论我能否做到……至少先说出来让我听听看都不行吗?”
“首先,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脸。”
湖蓝转到我面前,用双手按住我的脸部两侧,仿佛想强迫我多看她几眼。其实她真没必要这么做,因为我本来就很喜欢看她的脸,只不过之前她没有给我多看她的机会而已。
“然后呢?”我发现自己的审美观日益堕落,事到如今已经对那双死鱼眼越看越着迷了。
“把‘我’从现实中……找出来!”
六
“……就是这样。”我对面前的黑发女孩这么说道:“对你来说可能是第一次见到我,但对我来说,你是我从过去开始一直在寻找的朋友。我已经找了三百八十四天了。”
“如果你是作家的话……不,即使你是作家,那也是个不怎么高明的作家呢。”黑发女孩甜美地笑了,“仅凭一张脸就说我是你梦中的友人,那不是太扯了吗?我以为你是个更有意思的搭讪者,不过这么看来,果然是对你期望过高了吗?”
她推开面前的咖啡杯,站起身来,“对了,如果我对你的搭讪感到不满意的话,是不是这杯咖啡就得由我自己出钱了呢?”
我虚弱地摇了摇头。
事到如今,连我也动摇起来。
这个讨厌的女人……怎么会是湖蓝的“本体”呢?
难道我只能为了让自己舒服一些而费力找寻她的优点吗?
不……为什么我非得关心她的优点呢?只不过是“利用”对方而已。
“你想的也没错。”黑发女孩突然开口说道:“所以我才讨厌你……不,与其说讨厌不如说不爽吧。在利用人之前就先想到要去利用对方的家伙真让人烦闷。”
“……什么啊?我什么都没说啊?”我十分确定刚才的自己并没有在发呆时不小心说出不该说的事情。
“就那么在意自己说过什么话吗?不过,我又不是用耳朵去判断你的愿景与品质的。难道说你打算否定之前有利用我的念头?敢发誓吗?”她冷漠却又咄咄逼人地说道。
果然,她和湖蓝非常不一样。
可在某些特质上,却又如此相近……
比如说,她真的很美。
在梦里觉得理所当然的容貌,现实中看来就分外惊人了。
不过,那种美貌看起来却并不令人愉快。
或许是性格造成的错觉?
她是个浑身带刺……不,浑身长满锯齿的女孩、或者说,“不明生物”。
之前因为看到那张脸过于欣喜而没有发觉到这一点。
现在仔细看来,却越来越觉得烦躁。
强烈的“违和感”袭来。
“能不能别在那里发呆了?你连基本的礼仪都不懂吗?搭讪怎么能不把精力集中在对方身上呢?你真的、实在是……蠢到我不忍心拒绝的程度了呢。”黑发女孩刻薄地微笑着。
我好像要想到该想的事情了……不过我该想的本来是什么?问她真实的名字吗?还是说……不,我记得自己问过了,为什么还是不知道呢?
“你……也是……我的”我呻吟般地低声说道:“‘梦中人’吧?”
瞬间,黑发女孩的脸在我眼前凝固定格。
之后,就连那画面也支离破碎、化为虚空。
七
在梦里也会做梦吗?
“湖蓝……”我回过神来,发现身边依然是那蓝发蓝眼的少女姿态。
“你在这里也睡着了?”湖蓝歪着头问道。
“这里真的是梦境吗?”我信口问道。
“你觉得不是梦?”
“为什么不能是反过来的呢?看起来是梦的那一边是真实,看起来是真实的才是梦?”我还记得自己在那三百八十四天里生活过的许多细节,如果是梦的话……也太漫长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呢。如果是完全的‘我’或许可以解读你的意思并给出答案,但‘现在的我’做不到,因为‘我’是不完整的,你应该明白吧。”
“我明白你并不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但是……那些你也不明白的事情究竟又该找谁来解答呢……”
“你可以自己想啊。我对于不明白的事情,可几乎都是自己想出来的呢。”
“但是……那是因为……哎,你就不能让我撒撒娇吗?弱者就不能向你示弱吗?”
“我又不是强者。不过是‘某个人’的‘思念’而已。要说起来,比你更不完整的我才是弱者吧,为什么不是你保护我呢?”
“不过,‘那个人’到底是谁啊?”
“会是谁呢?比如,玩游戏的时候,系统不会发布你无法凭实力完成的任务哦。‘那个人’不就是你也认识的人吗?只不过,你已经迷失在梦里,就连自己的身份都不记得了。而我也同样,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湖蓝说道:“来,我们去下一个场景吧。”
“下一个场景?”可是这里并没有路可以走啊……不,也许梦里的路本来就不同于现实中的路吧,就像现实中不能直接潜入水中而梦中就可以一样。
“……那是你的错。如果好好寻找的话,一定有下一个场景的入口的。那么我要休息一下,就这么决定了可以吧。”湖蓝飘行一样地移动过去抱住了猫咪。
说这里无路可走,是有原因的。
这里没有方向可言,所有的路都呈环形,就像山谷之底一样。
就连鱼儿都是以循环的方式游动的。
严格来说,也不是环形,而是立体的八字形,也即在“8”或“∞”的双环连接处有微妙的高低落差,以至于实际不会重合在一起,只是从上方俯视时看来像叠在一起罢了。
但是这里却又十分广阔,足以作为赛车用的跑道。
并且,因为没有起点和终点,可以无止尽地跑下去。
想想也真可怕。
这里好像……好像……感觉好熟悉,我在哪里看过类似的场景呢,对了,那是——
“怪圈”、或者说,“恶魔的阶梯”吧?
只差一点就是所谓的“矛盾空间”了。
视觉这种东西,虽然是最主要的接受外界信息的方式,却也是最容易被蒙蔽的。
被困在这里的原因,不是空间而是眼睛吧。
所以只要主动地放弃这种错误认知,就可以从永远的轮回中逃出了不是吗?
在闭上双眼之前,我握紧了湖蓝的左手。
八
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视觉就被漫天飞舞的花瓣占满了。
颜色看来像是桃花或樱花,但味道却十分不同。
这也是“现实”中不存在的事物吧。
这里没有水。
所以也没有鱼,却有着奇妙的和风。
浅玫瑰色的花虽然还够不上馨香扑鼻,但却散发出有如雨后青草的淡然芬芳。
风中那清爽新鲜的香味,实在沁人心脾。
“这里的确很美……但忽然觉得好无聊啊。”待了好一会儿后,我不由得对湖蓝说道。
“你说得没错。”湖蓝点了点头,“在知道自己在做梦的时候,梦就是这么无聊的。被显意识而非隐意识控制的大脑,不会给你安排有情节的情景。就算尽力去想象,始终也比不上情节会自动发展的‘故事’。你才待在这里这么一会儿就已经感到无聊了,那你能想象在这里不知待了多久也出不去的我的感受吗?因为接收不到新的信息,我的‘想象力’已经枯竭了。在现实中生活的人无论活得怎样无聊也一定会获得新的信息作为灵感的素材,真的好羨慕他们呢。在梦里也可以睡觉,可以做新的梦,但也只会一点点沉入新的‘梦境层次’里。可是,现在连你也醒不过来了吗?我真的好烦恼。我们就像是生活在伊甸园里的人一样。好像什么都有,其实一点也不幸福。”
“你竟然……一口气说了好多的话?”我有点惊讶。
“咦?是吗?我也才发现耶。”湖蓝像是才发现这一点似的,露出了纯真明快的笑容。
好可爱……我是不是第一次看到她笑呢?应该是吧。
但……为什么那感觉似曾相识?
是因为在“第二层的梦”里看过黑发女孩的笑而产生的印象吗?不对,她们的笑容可是一点也不一样。
虽然长相相同,但黑发女孩的一举一动都洋溢着阴暗的感觉……不不,与其说是阴暗,不如说是不信任、没有安全感的模样吧。如果不看脸,根本不像是同一个人。即使看着脸,气质也不像。
湖蓝非常地“可爱”。这或许是我的一己之见,但总之,黑发女孩在我眼里是不可爱的人,虽然不可爱却值得同情。反过来,湖蓝却没有让我产生过同情的感觉。
“为什么突然变得高兴了?”我问道。
“嗯……大概是发现自己原来还有兴趣和力气说话的原因吧。在那之前本来……还以为自己要一直这么无口无心无感情地存在下去了呢。”湖蓝天真地笑道。
“……因为很孤独吗?”
“那不是原因,只是结果而已。孤独是身为人、生来的诅咒啊。”湖蓝说:“世界上没有从不孤独的人,只有喜爱孤独、厌恶孤独和既不喜爱也不厌恶孤独的人。”
“那个……我……”我想说点什么,但又想不出这时说什么才合适,所以结结巴巴地开了口,却又沉默了。
“……想说什么呢?”湖蓝无邪地歪着头。
要向她表白吗?还是该说……
九
“如果我能出去,一定尽全力救你。但在出去之前……”我一边开口一边想着合适的用词,“我们来说话吧。”
“说话吗?好像也不错呢。”湖蓝抱膝坐了下来,把歪着的左脸颊压在支起的右膝盖上,“那么,要从哪里开始呢?”
“呃……今天天气不错。”我仰头望着空中那三轮形状分别像三角形、四叶草、五芒星的银色天体说道。
“但是像这样的梦里想要什么样的天气都能实现呢。”湖蓝看似困惑地回答道:“说点更有趣或是更有意义的事情吧。”
“你的三围是多少?”我信口说道。
“啊?这样的问题?”
“是秘密吗?”
“……也不是啦。那,就告诉你吧……从上到下是八十二、五十六、八十二。顺便一提,身高是一百六十八厘米,体重经常在变所以就不说了。”
“……是不是有点儿太瘦了?”对女孩子这么说是夸奖对吧?
“……不要你管。无聊的设定就到这里好了。”
“话说,人类在伊甸园里的时候,是不是每天就靠说话打发时间呢?”
“我不知道啊。在理解那种作品的时候,我代入的角色可是上帝哦。”湖蓝再度天真烂漫地笑了。
“这样啊……我记得有一本书上是那么写的。”
我只能背诵下一点点,“『我看,我们是这里唯一的人类,我们应该结婚,夏娃说。
结婚的意思是说,我们两个人永远在一起。但是,我们必须先相爱。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您赞成我们相爱吗?
相爱?!没听过,亚当说。
夏娃拥抱住亚当,给了他一个长吻。过了一会儿,夏娃喘息地说:这就是相爱。亚当再一次把嘴唇挪向夏娃,夏娃继续吻着亚当。
过了很久,已经是中午了。亚当说:我赞成我们相爱,它还蛮适合我的。
当他们再次喘息时,已经是晚上了。现在,我们可以用‘你’互相称呼了,夏娃建议说。
亚当回答:好啊!亲爱的夏娃。
世界就这样开始了。』”
“那是一个很美的故事。”我补充道:“虽然记不全了。”
奇怪……为什么关于那本书的记忆,在我的脑中是以“声音”而非“文字”或“影像”的方式存在的呢?是谁给我读了那个故事?
湖蓝将两手交叉着放到膝盖上,不安地说道:“但是我可不赞同我们接吻的提议。”
“我没有那样的意思。”我说:“只是说一个偶然记起来的故事而已。”
“在地球上,有些异国人会用敬语来称呼陌生人,感觉上还挺有趣的呢。”
我本想说“你不也是地球人吗?”但忽然想起她是把自己当上帝看的,这么想也就很正常了。
“那么,神大人。你觉得、或者说在你眼中,世界是怎么诞生的呢?”
“像搭积木或是捏粘土一样吧?”湖蓝微微抬起头,把两只手向膝前伸过去,做出要并拢中间却留出好大一块距离的姿势。
“有点费解哦,再说得详细一些?”
“像这样……”湖蓝的双手间出现了宛如萤火虫的青色光点。
那光点出现并飘浮在空中后就不再移动,直到湖蓝做出新的光点并把它们集合起来。慢慢的,一座小小的光之城堡就在她的手中出现了。
“不过这和所谓的‘大爆炸理论’完全不一样呢。”我用手戳了戳越看越像真实城堡的微缩景观,感觉好像在戳泡沬塑料?
“那只不过是物理学家的推测罢了,不见得是真相。再说……就算真的如此,那也是你那个世界的理论。梦的世界里,不是有资格和条件推翻一切定律吗。”
“嗯,也对。那么,你觉得神创造世界的目的是什么呢?”
“这答案是毫无疑问、显而易见的吧。当然是因为无聊和孤独嘛。”
“创造了世界就能消除无聊和孤独吗?”
“可以消除的只有无聊而已,孤独是无所不在的。因为神也不知道要怎么消除孤独,所以孤独是人类绝对无法消除的诅咒。任何一个世界里的人其本质都是孤独的,只是有些人通过消除排解无聊的行为把孤独给掩示住了而已。”
“号称全知全能的神也会感到孤独吗?”
“神是全知全能这件事,本来就是某些人编造的谎言哦。神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全知全能嘛。”
“如果不是全知全能,那也不是符合神身份的神了吧。”
“不是哦。所谓的全知全能,是在人类理解范围内的全知全能,所以也是一种全知全能了。”湖蓝让身体慢慢飘浮起来,摆出了在空中俯卧的姿势,“比如说,至少有一件事是神不知道的,至少有一件事是神做不到的。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十
“不知道。神也不知道的事,我当然更不知道嘛。”我摇了摇头。
“神不知道如何创造另一个神,当然也无法创造另一个神。所以神才会无比孤独嘛。”
“那……其实不是神的感觉,而是湖蓝你自己的感受吧?”我想了想,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不知道呢。到底是谁的感受我已经搞不懂了,就连自己原本的身份也忘掉了。如果你出去的时候能记下我的事,你就是唯一能记得我和这个梦境的人吧。”
“要是能记得就好了,怎么才能确保自己记下来呢?”
“写日记啊,梦的日记。醒来的人每天都要写,你不写吗?”
“当然写啊。我只是担心会在记录之前就把梦里那些事忘掉……”
“只要你尽力就好,真的忘掉那就没办法了。”湖蓝说:“我想你如果不能把我从梦中解救出来,我们就还会在梦中相见的。”
“为什么那么自信呢?”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你是第一个来到这个世界的人吧?”
“说起来,你有没有试过在梦里打电话?”我突发奇想这么问道。
“倒是从没想过梦里还可以打电话……”湖蓝说道:“倒不如说,在你对我这么说之前,我已经忘记电话这种东西的存在了。”
“那我就来试试吧……”我努力在身上所有的口袋中摸索着,终于摸到了一台手机,
这不是我所拥有的手机,我也不记得自己曾在哪里看过这种外壳近乎全透明、荧光绿色的手机,不过这种小事怎样都好了。
试着拨打了一下10086,竟然提示“不在服务区”?真过分呢。运营商就不能在梦里建立个公用移动通信基站吗?
这时,手机竟然自己响了起来?
竟然还显示了来电人的名字,而我一看便呆住了。
“群青?”那不是我自己吗?这难道是传说中的二重身现象?
在现实中与“自己”打交道是非常不吉利的,不知在梦中是否也是如此?
我想了想,把手机递给了湖蓝,说道:“你要试试接听吗?”
湖蓝接了过来,并且在拨通时选择了免提。
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就连呼吸声也听不到。
“不行啊,或许是只有你才能接听的电话吧。”结果,湖蓝只好切断了电话,并把手机还给我。
此时,手机再度响起了不知名的铃声。
我还是鼓起勇气选择了接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