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你真的准备好了,那就让罗素团长把你移送到我这里来,罗素团长短时间内无法抽身离开游邦,而我后天便要马不停蹄地赶回帝都述职报告。”
多恩从内甲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信封——里面没有信,但信封上盖着先锋军的炽阳之刃标志,备注上也写着多恩的名字。
“到时候我会把你的身份隐瞒,等到抵达帝都之后你用这信封来联系我,我会带你去见一个人。”
多恩没有多做停留,他今天已经足够仁慈地对时烬说了很多,有些话多说无益,只有对方自己理解了才有意义。
“当然,我说的是你若是接受我的邀请的话……”多恩那好似黑色玄刃的狰狞战盔微微倾斜,像是在威胁时烬,“若是你不愿意,那我也不会勉强——你只需要自行离开,而后撕掉那信封便是。”
只是……你自行离开后,我多恩倘若在某一天收到有人告知我这信封被当做我的信物而被利用的话。
“我第一时间找到你然后把你的头捏爆。”
多恩走出了帐篷,留下大口喘气不知道说些什么的时烬独自一人从那种可怕的压迫感里恢复过来。
……
罗素看着这信封,也看着那边安静盘坐着的时烬,有些好奇地问到:
“所以你做好决定了吗?”
“……”
时烬沉默地看着对方,没有回答也没有点头或是摇头。
而罗素则是微微叹气之后劝导他:“这种机会本就极其稀少……而你还能得到多恩军主的认可那更是罕见,我能帮你的地方过于有限,这条路也算是我自作主张所能想到比较适合你的了。”
毕竟,罗素曾经也说过时烬的手段和性格极其适合加入军队进行锻炼。
尤其是先锋军这种极其神秘且怪人很多的特殊军队。
“我知道,毕竟我也只是听闻过关于先锋军的传闻,能真正见到他们的存在也算是一种幸运了……但我现在很难相信别人。”
时烬搓了搓手,将身体裹成一团挤到床垫的一角。
“多恩军主不是那种满嘴谎言胡话的人,而且他们背后是王国的王,而不是任何一位想要置你于死地的贵族。”
罗素安慰着时烬,手里见过多恩那信封手动捋平了几分。
多恩不是贵族出身,对很多小节都是毫不在乎,就连代表着他身份的一些信物信封也都是随意地挤弄成皱巴巴的模样。
“是,多恩军主愿意分享自己的过去,他确实很实在……但我不信任的道理不在于对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时烬叹气,而后右手抬起来挡在罗素面前,分开食指和中指从缝隙看向这位团长:
“而是任何人,无论是谁……我都不敢轻易相信——我一直都在赌,凡事都在铤而走险,也许我现在一直在赢但所有人都知道……赌徒的结局只会有一个,那就是一无所有。”
他的绿色眼睛里是一种无奈,有些事情时烬很想简单处理,但一想到自己若是妥协了之后的结局会有多难看,那他就情不自禁地叛逆。
“绝大多数人的意愿最后都会在庞大的机器里扭曲成自己所不愿的意思……国家如此,贵族阶级如此,骑士团也如此,恐怕最后军队也难免。”
时烬苦笑着放下手,罗素大抵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没有继续建议什么。
现在多恩军主和他背后的先锋军可能会因为欣赏时烬给他一次机会,这是多恩自己的本意,而这种本意真的能在之后的日子里毫无改变?
就像过去那般,科克尔承诺着跟时烬永远都是好兄弟,时烬傻愣愣地信了然后帮他照顾母亲和妹妹……最后得来的却是毫不留情的背叛。
换做当年,时烬自己大概会说:科克尔我很了解的,他是个很直率认真的好家伙。
然后呢?
“……更何况,谁又能知晓那位所谓的无上之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时烬摇头。
而罗素,则是安静地看着桌上那份信封,看着信封上的署名和印章。
“既然如此,请努力活下去吧,时烬……”
随后叹气,将这信封交到了对方手里。
“其实你没必要如此悲观,何不尝试一下,就一下……你也明白多恩军主是如何拯救自己的,为王国奉献一切,王也会给予你所应得的一切。”
“奉献一切?”
时烬接过信封,故作诧异地挤弄出吃惊的表情,他有些愤怒地接着说到:
“凭什么?!难道说我一开始就是错的?我需要给这个让我居无定所四处流窜的王国奉献我本就什么都没剩下的一切?”
若是我有罪,我会诚心接受一切对我的审判和惩罚,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没有对王和他统治的王国有多余的幻想,我只是歌莉娅城的一名卑劣的歌莉娅,我也不想我有一天能成为什么出名的天才站在贵族面前受尽折磨,可这他妈的一切都是王国给予我的痛楚!”
我没有对王的视而不见感到愤怒,也没有对圣教高层一些人的漠然感到恶心,但你们凭什么觉得只要我继续像个傻子一样去奉献就能得到所谓的“原谅”?
“这他妈是我应得的,对!确实,但这绝非是要我必须去奉献才能得到的,因为你们现在就应该对我道歉,现在!”
时烬右手将信封揉成一团,咬着牙对着眼前的罗素低吼。
何谓理所应当?若是我一味的低头认错承受不属于我自己的痛楚,那我早他妈死在那阴暗的下水道里了!
“你……是我太过于理想,对不起时烬,但你要知道你现在一味的愤怒有什么意义?你甚至连我都无法战胜,你觉得光凭你现在的千骑之力和法则能打败你所痛恨的所有人?”
罗素试图用法则之冰来平静时烬的情绪,只是这种影响根本不起作用,时烬现在就像是个长满了尖刺的球,谁碰他都会被扎得头破血流。
锋利的情绪切割开了一切,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时烬比起当初在刃城简直是两个人。
让罗素既对他这副面孔感到熟悉,又对他如今的尖锐和疯狂感到极度陌生。
可这时烬的一切表现都属于他自己,扎根在灵魂里的性格……他有一张漂亮的脸蛋,但却有不同的两副面孔。
一个忍气吞声只知道防御自己的最后乐土而在原地踏步,对一切漠然的同时抱有最后的幻想。
一个则是狂暴疯癫朝着一切自己所讨厌的人和事咆哮,试图抢夺回来自己曾经被迫割让的领土,如同一头长大的猛兽,断绝了对其他人的依赖和幻想。
“你真的是当初我见到的那个时烬吗?”罗素不禁多嘴了一句。
“是,但或许也不是。”时烬将信封碾碎成渣,随后扔到了一旁的垃圾桶中。
“说起来……罗素团长你知道克拉玛先生如今怎样了吗?我从布鲁德城昏迷后再到苏醒最后到现在,也是对城里的事一无所知。”
时烬突然想到那个在布鲁德城中格外照顾自己的教廷画师,那种差点就足够幸福但却失去所有的失落感让他有些哽咽。
克拉玛?额……你是说那位画家吗?
罗素思索了片刻也是想起来了克拉玛是谁,那位大抵便是在布鲁德城对时烬十分关爱的圣教教徒。
只是,他应该如何回答时烬?
“嗯,我也不太清楚布鲁德城发生了什么,毕竟一开始我就一直在近卫邦里办公,直到现在我来这里主持治安问题我也是从未接触过布鲁德城发生的事情……抱歉。”
“不,你知道。”时烬打断了罗素的自言自语,斩钉截铁地说到:“请告诉我后面那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是王国骑士团的分团长,自然不可能对那件事情里的核心人物一无所知。”
克拉玛,时烬……本就是那场风暴里的核心人物,毕竟是时烬惹出来的麻烦,那一直保护着时烬的克拉玛自然不会是什么无关紧要之人。
但罗素该如何说出口?
营地的篝火还在烧,油灯点亮的帐篷里,银发的骑士一时间有些语塞:他组织不出来能让时烬接受的词句,反倒是让他自己有些哽咽。
“……克拉玛修士他,其实已经死了吗?”
时烬低下头,大抵是从罗素这副表现当中猜出了答案。
是啊,克拉玛修士如此支持我帮助我,也跟我那便宜父亲如此之好的关系,到最后被一起清除也是那群人本就想看到的结局罢了……
时烬那双眼里没有泪水,只剩下一种没有情绪的漠然——这种漠然是对他所想的那群该死的人准备的,而非死去的克拉玛修士。
“所以说我对很多人那故作优雅的姿态感到恶心——弄不死我,然后跑去弄死跟我稍微有点关系的人,这不很好笑吗?”
但其实这不好笑。
“没有找到凶手,他们把杀死克拉玛修士的罪名放在了你身上。”罗素试图抱一抱时烬,可对方却后退几步缩回了床铺上。
“恐怕是不想去查吧?也是,毕竟就是你们一伙的人干的,干嘛要去查:骑士团也好,贵族也罢,军队也好警察也罢,商会也好还是他妈的各种形形色色为了利益裙带关系的人也罢……”
时烬深吸一口气,看似无力地呼出但却伴随着他那无法抑制住的可怕法则气息一同撕扯四周的元素:“所以说我不敢去接受先锋军的邀请,让我一个人回去吧……我害怕你们,你们满意了吗?”
连一名普普通通的画家,都要赶尽杀绝吗?
可怜的克洛泽,亲爱的琳,尊敬的克拉玛修士……是我什么都没做到导致了这一切对吗?
如果一定要说我有罪的话,那我只有对你们感到了那种牵连的负罪感……
我真的好害怕,到最后什么都没有剩下,就连歌莉娅城里也都是空荡荡的躯壳注视着自己。
“我有过兄弟和朋友,也有过短暂的恋人,还有爱我至深如同父子的叔叔……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多恩军主又需要我为王国奉献什么呢?”
时烬闭上眼而后最后一声低喃:
“至少我的命不能给你们,感谢罗素团长的包庇和帮助,但我想以后若是再见到我的话请毫不留情地动手……毕竟,我给你们留下杀我的机会恐怕没有这么多了。”
随后睁开眼睛,那双清澈到邪恶的绿眸里染上了一层仿佛褪色的灰。
罗素没有看错,但他不愿意相信眼睛……心灵的窗户是时烬想来不吝啬的地方,他的所情所感大多毫不避讳地展露在他的眼眸里。
可现在像是蒙上了一层纱窗,灰色的淡雾似玷污他的绿,也像是在淡化他曾经的天真和忍耐。
“……那你最好真的足够强大,强大到能战胜我或是多恩军主那种水准的强者,强大到所有贵族都不能轻易折磨你,也正如你所说,我下一次也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了。”
罗素叹气之后便是最后一句询问,这个问题他从一开始见到时烬起就一直藏在心里,而如今对方想要独自一人远走高飞之际,他还是忍不住开口说到:
“能不能告诉我,时烬……你曾经的法则到底是什么,而如今又是变成了什么法则之力,陌生且截然不同。”
“我曾是一块坚不可摧的钢铁,而如今我是一把狂妄的利刃,而最后我会什么都不是,直到你们彻底惧怕我或是永远无法睁开眼睛为止,到那时候罗素团长你就什么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