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自己的双眸没有被愤怒和仇恨彻底蒙蔽的话……
如果自己的记忆没有被逆行倒施的残暴法则完全篡改的话……
那么面甲之下透露进来的阳光正在告诉着自己——那出现在花园之中的少女，那白纱之下的面孔，以及银色的长发……她正是克拉玛修士曾经的侍女。
莉雅。在这西达姆城的谷城区，于东旗利先生的修养处，她正和东旗利以及另一位莱昂斯商会的高层在这里交谈。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暗处的绿眸中除了有惊讶，还有无法言语的疑惑：她到底是谁？在克拉玛修士死后又以怎样的身份出现在这里与莱昂斯商会的人交谈？
而她有为什么突然提起自己的名字来询问东旗利？
时烬可以选择遗忘一些事情，但某些事情事关血海深仇，他忘不掉也不可能置之不理。
“……”
也许她知道克拉玛修士的死，又或许——时烬有些残忍地顿了顿，他嘴角有些血腥的味道传来，他咬破了些许皮肤。
又或许，莉雅她就跟克拉玛的死有关。
时烬看着远处那华装打扮不同于往日朴素女仆模样的莉雅，他从不低估自己身边之人的卑鄙和残忍，尤其是在科克尔那家伙彻彻底底地背叛了自己之后。
人总是这样，自我安慰自我欺骗而后受了伤知道痛才会嘶吼着反扑。
可这时候又能有几次来得及反咬一口？
不如从一开始就谁也不相信，拖着自己这疲倦的身体一步一个脚印地漫步走向真相：就算是死亡，时烬也不愿意拖拖拉拉唯唯诺诺地去面对，不如痛快些到来。
“只是我现在还不能死。”
时烬喃喃自语而后消失在远处的那扇窗后——他在东旗利为自己掩护离开之后便躲在这刚好能看到沙冠疗养院属于东旗利那房间一角的二楼屋内。
刚好这里没人，而刚好时烬也并不急着离开，于是便不留痕迹地在这里多看了一会。
在知晓自己的存在逐渐被某些无形的手抹去之后，时烬也清楚自己是时候去一些自己之前没有能力去的地方了：例如戒备森严的西达姆城枢纽火车站。
这地方可以让自己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布鲁德城，不仅是因为布鲁德城有一班途径歌莉娅城的特殊列车，更是因为时烬需要去那地方见那位满是艺术细胞对自己呵护有加最后却凄惨死去的修士最后一面。
“有些人我或许因为麻木和笨拙所以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答谢你们，”时烬看着那边窗台的东旗利被人搀扶着回到了屋内，有些哑口无言，“就像是那位愿意承担我这可怕的复仇之誓言的大叔，亦或是东旗利先生您，更有克拉玛叔叔那样的存在……”
可我常常只给你们带来挥之不去的阴霾，甚至是死亡的阴影。
这公平吗？就连时烬自己都不敢认为自己能给予他们何等同样的帮助——但他们总是因为某种承诺或是自己一句话的答应而义无反顾地伸出援手。
[所以说啊，你就是这样一位自私自利且恶心的家伙，却总是在得到好处之后不停地展现出自己的痛苦来博得他人的同情。]
那道声音自时烬背后响起，可却没有任何空气流动自后方，也没有呼吸声、脚步声……这如同鬼魂一般的存在绝不可能是房屋的主人回来了。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吗？”时烬毫不在意地回答。
[当然有，因为你喜欢否定我，那我就不能指责你吗？你说我残忍可怕且无情，那我又何尝不觉得你可悲愚蠢以及麻木呢？]
那道邪念，正在讥笑时烬的过去。
时烬失去了自己那情同手足的兄弟，科克尔；失去了自己在教会的初恋，琳；也失去了在地下城里的那群狐朋狗友，那喜欢缠着自己称自己为大哥的克洛泽……
而后，在布鲁德城失去了那比伊登更爱自己的克拉玛修士。
何等的可怜可悲……
但时烬啊，这一切难道跟你就完全没有关系吗？若不是你的存在与他们相交织，又怎会让他们惹上杀身之祸，尸骨无存？
所以你也可恨，愚蠢得认为自己一直都是受害者而不是对他人来说的加害者。
而现在，你却好意思说自己还不能死？麻木的生存意志配得上这副千疮百孔的肉体吗？你觉得你够资格活在这个世界上以所谓白昼之刃的姓氏？
“够了……”
[也许不够。]
邪念嗤笑着，而后泯灭于房屋一角的阴影之中。
它从未离开，而是时刻注视着同为时烬的……“时烬”。
残暴法则的影响似乎正在扩大，逆转运行这种自然法则的代价是未知且可怕的，时烬如今也开始对这一切力量的来源感到些许的不安。
它能创造出一个截然不同的自己，那它就有能力让这个自己替代自己……那它还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代价？
灰骑士恐怕都不会知道这样的后续，他从未想过有人会在某个时刻试着将法则逆转——就像是一台精密的机械仪器在某一刻关键的齿轮反向带动各部件运作一般……
但它确实没有出现致命的故障，反而带来了更加澎湃的动力。
可这样的力量似乎暗中写好了价格，而时烬也已经被迫支付了这一切。
“你他妈的……”
时烬低吼着，将那口尚未发泄出去的怒火独自吞下。
跟另一个自己对话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可这种体验恐怕没有想象中那般有意思：尤其是另一个自己不可能理解自己的情况下。
本应该互相理解的两道灵魂之间反而只剩下争吵和对峙，每一话都是对另一个自己最为直接的嘲笑和讽刺。
可这时候，这无人的空屋再一次响起了不和谐的声音：像是乐谱上不存在的音符，扰乱了这里的一切……
“你似乎沉浸于自言自语当中，看上去格外可怜不是吗？”
时烬猛地回头，因为他知晓这道声音不会是自己的邪念在作祟，更不会是善意的来者所能说出口的话语。
那一身轻甲盖在这位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身上，而盔甲的右肩处镌刻着熟悉的圣女教符号……
他没有圣骑士的那种沉重银白战甲，可轻装上阵的他却散发出比时烬见过的所有年轻圣骑士都要可怕的气息。
甚至于比那掌握了法则之力的科克尔更加骇人。
澎湃的能量在激荡，时烬死死地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而男人只是站在那背光的门口慢悠悠地说着：
“也多谢那眼睛好使的姊妹，若不是她我们可能一时半会还找不到你这苟且偷生的老鼠......”
他的口吻里是那么的狂妄，鄙夷至极的话语仿佛时烬就是一个肮脏恶心到令人无比作呕的存在一般。
“可你再怎么藏，最终都会爬出下水道来见到这刺眼的阳光——宏伟的存在，你一次都不敢直视吧？”那头金发背倚着阳光呈现出一半的深邃之黑和一半的灿烂之金黄，“时烬·圣格里，教会里一些老家伙想要保住你，抹去你的存在试图欺诈世人......可我们真视之教派不可能放过你这种肮脏的杂碎。”
他的左手装备着银色的手铠，紧握着腰间那柄细剑的剑柄，圣骑士的力量源泉来自于更加纯粹的信仰之力——比起骑士那大多基于情感和物质的誓言之力，信仰之力的纯度更加可怕但也更加容易使拥有者走向癫狂。
越是纯粹的东西便越容易走火入魔，时烬看着对方那黑色瞳孔里流动的“液态阳光”，轻吸一口满是尘土和阳光烧焦气味的空气：
“你是要在这里审判我吗？”
“是的，所以还请你这样的家伙坦然接受自己的结局，对于你和我来说都很轻松不是吗？”
细剑是轻盈的，可时烬却能看出对方手里那柄逐渐抽出的剑摩擦着剑鞘发出细微的火光。
那得有多沉？
而来者拔剑似乎并没有感受到那不寻常的重量，只是继续盯着时烬：口头上的蔑视只是一种手段，而对方从来都是格外谨慎地面对自己……
从他时刻保持着与时烬四把剑刃长度之远的距离就可以看出来对方的考虑：这种距离，手无寸铁之人想要主动发起攻击的话跟送死没有什么区别。
“能换个地方吗？”时烬有些意味深长地回头瞥了一眼窗外，“我可能不是很想在这里跟你动手。”
可对方没有这么多小心思要去解决，更何况这把细剑已经出鞘那就没有在见血之前收回去的可能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