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排练
我们的表演时间确定了，在学园祭最后一天的下午。
好处是，我们多了两天排练的时间。
坏处是，到那时学生们的热情就已经差不多被消耗殆尽了，愿意到体育馆看演出的人也许没有几个。
虽说我非常希望压根没人来看我表演……但观众的反应多多少少会影响到评委，而评委的打分对我击败黄濑至关重要。
顺带一提，这些评委是由话剧社、合唱团、街舞社等人文类社团成员组成的。
创作社也是人文类社团，却没有收到邀请……哼，等着被我们震撼吧！
目前，学校体育馆的篮球场和排球场，也就是体育馆的A馆，依然是社团活动的区域；而B馆则被改造成了舞台，学园祭的大部分演出将在这里上演。
B馆是空手道社和体操社的活动地，学校为弥补这两个社团不能活动的损失，安排他们当舞台的临时保安。
为什么这算是弥补呢？
因为按规定来说，在学园祭开始前，舞台是要封闭的，不可以用来彩排。
完全不合理，对吧。
实际上，学校根本不会检查是否有人溜进去使用舞台。这条规定的诞生，仅仅是为了给舞台的临时保安撑腰。临时保安会以“校方规定”的理由，阻拦想要用舞台排练的学生。
话虽如此，也不是所有人都会被拦在外面。
很多节目组为了提前适应场地，会带上点心、文具之类的小礼物去体育馆B馆，送给临时保安。这样就能与保安成为“朋友”，继而堂而皇之地使用舞台排练了。
学校当然知道这个情况，但选择了默许。
到了今天，学生间流传着一份相当正式的排练预约表。而花崎和亚耶成功预约到今天下午的时间段。
花崎、亚耶、绘里、兰奈和我到达B馆，上一组排练的学生正准备离开舞台，看到花崎，他们停下了脚步。
“哎！是花崎同学！”
“你和那位脏大叔怎么样了呀？”
“别乱说啦，就只是大叔。”
“……”
花崎尴尬地挠挠脸，企图靠傻笑蒙混过关。
喜欢脏大叔的**——这便是关于花崎的谣言传播一个多月后达到的最终形态。
这段时间里，花崎通过努力，恢复了些许名誉和人气。然而还是有一部分人认为，花崎是个品味古怪的女孩子。
尽管他们并没有绝对的恶意，多半是出于好奇和自身的乐趣，但毋庸置疑的是，花崎不喜欢听到那些话。
我也不喜欢。谁是脏大叔啊……
“哎？这不是创作社的各位吗？”
学生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让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那群学生立即停止说笑，沉着脸散开到两旁。
“黄濑同学？好久不见，你在排练呀。”
“花崎、前辈。”
黄濑挑着眉毛接近花崎，视线却越过花崎找到我。
“如你所见，在下的舞台剧刚结束排练，他们……”
黄濑像帝王炫耀自己的士兵般张开双臂。
“他们是在下的演员，将会在学园祭的高潮献上演出。身为总监督，英士义不容辞要将他们调教到最佳状态，不过很可惜，他们距离在下心目中期望的水平仍然有所差距，因此在下不得不亲自参与表演。”
“喔……加油！”
花崎在腰间对黄濑竖起两个大拇指。
这家伙未免太友善了。我也想对黄濑竖手指，但不是拇指。
他的演员看起来很怕他，我并不意外。之前他跟花崎相处时就展露了强烈的控制欲，被那种人指挥，想必十分痛苦吧。
“创作社的各位准备了节目吗？”
“嗯！是亚耶的节目，我们是助演。”
“哦？这么说，你们也在竞争最佳团体节目奖吗？”
“对呀！”
“哈。”
黄濑做作而不屑地发出了一声讥笑。
“祝你们好运。另外，和朋友一起练习，这本身就是奖励了，所以即便输掉也请不要流泪哦。”
花崎尴尬地挤出微笑。
欺负不会还手的女孩子算什么能耐。利用别人的善良获得优越感，真是自私。
那……我应该反击吧。呃，有点措手不及，让我组织一下语言。
“喂，你们用完场地就快点离开！”
“是森下同学啊，别担心，我们这就走，没必要动粗。”
今天当班的临时保安是森下诚。他是不是又强壮了？要使用白金之星吗？
（注：白金之星出自《JOJO的奇妙冒险》。）
黄濑的演员跟在他身后离开了体育馆，气氛渐渐恢复正常。
等着输吧，黄濑。从现在起，让你感受痛楚。
我在心里暗暗说道。
“森下前辈！下午好呀！我们是来排练哒。”
“哦，浅尾对吧。”
“嗯嗯！”
亚耶故意用可爱的声线说话，让我不禁翻起白眼。
“这个送给前辈！”
她拿出一盒巧克力，却被森下伸手挡住了。
“不用了，他们几个是我的熟人。”
森下说着看向我。
“……谢了，森下。”
“不客气。”
绘里经过森下时，他以极快的速度，瞥了她一下。
森下会这样小心翼翼我还挺意外的。
我知道绘里和他没有机会变成森下所希望的关系，大概森下也清楚，所以才什么都没做吧。
亚耶爬到舞台上，兴奋地望着空空如也的观众席。
“到时会有超多同学来看我们的表演吧！”
这句理应由花崎说出的台词，反倒让花崎偷偷皱了皱眉。
最近只要一提起表演或唱歌，她就会短暂地隐身一阵子，调整好表情再出现。
如我所料，十秒后，花崎笑嘻嘻地站到了亚耶旁边。
“亚耶，你妹妹什么时候来呀？”
“唔，亚美要晚一点。”
亚耶向台下的我弯腰，“前辈们先排练舞台剧部分吧！”
我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可惜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兰奈上台后，和花崎一人站一边，把体重较轻的绘里直接拉上舞台。
小贴士，舞台左侧有台阶哦。
中村、小雪和冬马上台后，花崎和亚耶跳到台下，坐在第一排。
“随时可以开始哟，奈奈、绘里酱。”
“加油前辈！”
“……”
助威声消失后，我的大脑和理智也消失了。
这陌生的舞台，让我如铜像般僵硬地站在原地。
不习惯的灯光、不习惯的地面、不习惯的气氛。四周的一切都仿佛在对我大喊大叫。
虽然我能记住大部分台词，但为了遮住自己的脸，我还是举着剧本。
“呃，小雪同学。”
“唔……没什么！”
“要等我说完台词啦。”
“喔……”
同样躲在剧本后面的绘里把纸张降到鼻子的高度，用眼睛向我道歉。
“小雪同学，你要说什么吗？”
“唔……没什么。”
“那我要去……呃……”
“阿护忘词了！”
“我知道啦，让我看一下！”
由于我是假装在读剧本，所以眼前压根不是正确的页数。
“呃呃呃……啊……不对这是后面的台词……”
下面的两位观众莫不做声，只让我更加紧张。
我一直很了解表演的难处，也不指望我们几个能媲美奥斯卡影帝的演出，可差距未免太大了吧！
要知道，现在可仅有两位观众。排练都如此困难，该怎么打败黄濑啊……从信心满满到自我怀疑，差别只是登台。
无论是当作家还是编剧，我都未曾感受过强烈的目光。我与读者和观众之间始终隔着“角色”这一媒介。但这次我自己就是角色了。
出现在众人眼前对我就已经是挑战了，在此之上要我完美地演出，或许我真的做不到。
“大小姐，该回家了。”
“诶？”
兰奈带着微笑，站到绘里身边。她没有用剧本做挡箭牌，而是双手搭在身前，模仿女仆的站姿，温柔地看着我。
没有女仆装，仅凭一句台词和神态举止就诠释了冬马这个角色。
“怎么了？中村同学？你应该要去打篮球了吧。”
“兰、冬马同学，你说得没错。我走咯，拜拜。”
兰奈自然地抚摸绘里的肩膀，让她也放松下来。
“下次……一定要说出口！”
“哇！好棒！”
亚耶和花崎在台下鼓掌，绘里露出害羞又得意的笑容。
兰奈简简单单的几个小动作，顿时将生涩的气氛改变，回到了我熟悉的放学后大家聚在活动室，一起浪费人生的模式。
上次玩游戏时也是如此呢。即使常常会被光芒掩盖，但当身边的人需要她时，兰奈就会像渐凉日子里的黑外套一样，暖暖地提供温度。
“接下来是人家和兰奈的对手戏啦，阿护快走开！”
绘里飞起腿，我闪开后识趣地躲去后台。
× × ×
× × ×
我们三个练习半小时后，轮到亚耶和花崎的歌曲了。
“糟糕呢……亚美还没来。”
“没关系啦，明天排练的时候再和她一起练习吧，我们先试试。”
“好吧……小葵姐等我一下，我去把歌曲伴奏拷进控制音响的电脑。”
亚耶一路小跑，前去舞台侧面。
花崎在台上有节奏地左右摇摆，显然是在回忆歌曲的旋律。
注意到我、兰奈和绘里都在看她，花崎比出手指枪，对着我们一人一枪。
配上她的发色和发型，还真有点校园偶像的味道呢。
亚耶跑回来，手中多了两个麦克风。
“到时作为大明星的小葵姐先出场，之后我和亚美分别从左右上来。”
“我不是大明星啦，哈哈哈哈哈！”
这家伙嘴上说着不是大明星，却开心到要摔下舞台了……
等花崎的笑声停止回响后，亚耶对着舞台侧面摆摆手，“麻烦帮我按下播放键，森下前辈！”
音乐随之响起，两人默契地唱起歌曲。
有些奇怪的是，花崎唱歌时的音量远比她聊天时小，像是没有放开喉咙，刚刚那股自然的偶像气质也不见了。不过，声音倒蛮好听的……
绘里和兰奈在我身边随着律动轻轻点头，脸上浮现出微笑。
果然，打动人的歌曲不分种类。
与其刻薄地给出“只有御宅族才会听那种音乐”的评论，不如静静地欣赏音乐带来的感动。
真是会触碰到灵魂的旋律和歌词啊，表演时台下的观众肯定也会受到感染，跟着哼唱吧。
歌曲马上进入高潮部分，这就是武士拔刀的瞬间了！
用你们的歌声，击穿评委的心吧！然后将黄濑的作品劈成两半！
三……
亚耶向前一步，大口吸气。
二……
花崎在胸腔中蓄力。
一……
音响嗞啦一声，伴奏停止了。
“啊……抱歉，我把电脑上面的线踢掉了！”
“没事没事，森下前辈！麻烦你从头再播放一次！”
“明白！”
演出的时候可别出事故了。故障排除，大家的视线都回到舞台上。
“小葵姐？你怎么啦？”
嗯？
花崎抱着脑袋双眼紧闭，缩成一团蹲在地上，麦克风在地上滚了一圈，又转回她脚下。麦克风碰到鞋子，她才恍惚着睁开眼睛。
“啊……”
花崎迅速站起来，拍了拍裙子，戴上原本的笑脸。
“没事没事，哈哈哈，我被吓到了。”
哪会有人被拔掉连接线时音响的噪音吓到？而且，以花崎大大咧咧的性格，被吓到最多也就是尖叫着窜到一旁吧，怎么会摆出抱头蹲防的架势？
再加上她唱歌时不自然的样子，花崎一定有事没告诉我们。
要去问问她吗？不去问的话，可能还会出更多问题。去问的话，花崎又未必会如实招来，甚至可能会嫌我多管闲事，影响到我们的关系。
无意中，我瞧见兰奈正神情担忧地注视着花崎。
她也很在意呢。
等等，兰奈会不会知道原因？
我们中间隔了一位双马尾大小姐，所以没办法直接问她。大声喊出来还不如直接去问花崎……
于是我拿出手机，给兰奈发短信：
“花崎的样子很反常吧。”
兰奈收到短信，转过来对我点头。
“你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吗？”
兰奈再次点头。
“可以告诉我吗？”
我刚要点下发送，就被台上的花崎吼了——
“不许玩手机啦，阿护！也不许和奈奈眉来眼去！绘里酱，麻烦你监督他们两个！”
白痴……
绘里掐着腰，盯完我又盯兰奈，害得我没法给兰奈发消息。
花崎和亚耶继续排练。她们的合唱是不错啦，可仅仅达到目前这种程度是没办法征服所有观众和评委。
歌曲很动人，可是演唱方面有所欠缺。声音要好听，情感同样要充沛。这两个条件她们只能勉强算是以“B+”的水平达成了前者。
舞台剧占了节目总时长的五分之四，歌曲作为收尾的高潮环节，具有升华主题的作用，必须要打磨到极致。
可惜今天我们的排练时间结束了，下一组学生抱着道具在门口等待，像是魔术表演……那是兔女郎装束吗？！犯规了吧！
“好啦，今天先到这里，明天的排练时间是四点。各位前辈辛苦啦！”
亚耶再次用甜到腻的声线，撒娇般地向我们道谢。
拎着书包离开体育馆B馆，我在门口等了等兰奈，想搞清楚关于花崎的事。
然而等女生们出来时，花崎紧紧抱着兰奈的胳膊，用夹住形容更合适吧……
“奈奈陪我去买指甲油吧！”
“上周不是才买过吗？”
“有吗？哈哈，奈奈不用总是把事情记得那么清楚啦，偶尔忘记一些事会很轻松喔！”
“嗯……”
花崎拉着兰奈，消失在校园小路的尽头。
怎么办？看样子兰奈要被花崎封口了。
而花崎的抵触情绪也恰好证明了事情的严重性。现在我不仅是要完善我们的节目以打败黄濑，更是要帮助花崎克服……这个暂时不知道是什么的问题。
当然大部分还是为了打败黄濑。
坐上电车，我努力地回忆着，花崎是从何时开始出现异常的。
上周二，花崎买了一瓶牛奶和一瓶茶饮料，想要自己制作奶茶，以失败告终，并且不小心把牛奶撒到我身上。
……
倒回去太多了，从亚耶找上门开始吧。
那时亚耶提到了中学的学园祭，花崎立马就呆住了。
真相说不定就藏于其中。可是不能向兰奈打听，又有谁知道花崎中学时期的事呢？
绘里是不可能啦。浅尾姐妹？她们貌似才认识花崎不久，原前辈同理。吉田、工藤、宫野和我不熟，就算知道也不一定会告诉我。
是不是忘记了谁？
啊啊……感觉这人就在脑海边缘。和花崎、兰奈上了同一所中学，究竟是谁呢？
咦？话说浅尾姐妹是怎么认识花崎和我的？
喔……终于，想起来了。
那个时不时被提起，却没有插图的男孩子。
× × ×
第二天下午，为防止被花崎堵在门口，我提前收拾好书包，刚放学就从后门溜走，直奔足球场。
我来的时机正好，足球社的成员正在场上做热身运动。
我找到身穿十号球衣的少年。
“那个，工藤？”
“哟！一堂，真是稀客，下午好啊。你来这里干嘛？该不会是要来踢球吧？”
“我是来找人的……”
“原大哥？篮球社在体育馆里啦。你听说他入选篮球队了吗？加入之后球队三连胜哎！让我们足球队很没面子！”
“呃……我来找小野俊介。”
“噢噢，俊介呀，你等一下，我去叫他，小心别被球砸到。”
工藤喊着小野的名字，往球场中心跑去。
无事可做的我看了看场边，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粉色的波波头很可爱，却挑染出一缕恶魔般的黑色。
亚美同样注意到我，显得略微惊讶，将手举到肩膀的高度，向我摆手打招呼。
昨天她就是因为来这里看小野训练才没去排练吧。恋爱果然是累赘。
说到小野——
“一堂前辈下午好！”
小野激动地跑过来，加入足球队的几个月让他的体格厚实了不少。
“下午好，小野。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好的，前辈！我一定如实回答！”
“……第一个问题，花崎从昨天下午开始，没有找过你吧。”
“唔，没有。”
“好，第二个问题，你和花崎上的是同一所中学对吧。你们中学的学园祭上发生了什么事吗？任何可能会让花崎留下阴影的事？”
“留下阴影？小葵姐吗？不会吧！可她过后就恢复了呀。糟了……前辈，我犯了个大错！”
“快说！”
“两年前的学园祭上……”
× × ×
热闹的学园祭舞台幕后。
人来人往之中，花崎对着兰奈手中的镜子整理发型。
“奈奈，我的头发够卷吗？”
“够卷啦。”
“要补口红吗？”
“不用……”
“呀，蝴蝶结歪了！”
兰奈笑着摸了摸花崎额头。
“别紧张啦，小葵。”
“刘海乱了啦……嘿嘿！谢谢，奈奈！”
花崎轻轻地抱了一下兰奈，格外留意服装，生怕留下皱纹。
这时，晚些要表演节目的小野俊介刚好路过。
“小葵姐要上台了吧！”
“嗯！哇，俊介这身打扮超帅呢！”
“嘻嘻，我等下要被劈成两半！”
“啊？”
“是魔术表演啦！”
“这样啊，很期待噢！
“小葵姐是要去唱歌吧。”
“对哟，我练习了一个月！”
花崎亢奋地原地小跳，像是脚下踩着弹簧。
三人闲聊了几句，学园祭演出的执行委员会成员喊道：
“三年级C班的花崎葵，轮到你上场了。”
“喔，该我去了。”
“上吧！小葵姐！”
“加油哇，小葵！”
“好！我要上啰！”
花崎最后调整了发型，握紧麦克风，勇敢地走到聚光灯下。她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
“大家好，我是来自三年级C班的花崎葵！今天我要演唱歌曲《花火》！”
台下隐隐传来“诶，是动画的歌曲吧”之类的讨论。
花崎做着深呼吸，静静地等待伴奏响起。
——我要用歌声给大家带去欢乐！
她这样想着。
——只要好好唱，大家就会喜欢我的歌声吧。
——要唱了！
清澈的嗓音配上饱满的情感，即便音准不算顶级，也足以打动观众。
歌曲的高潮到了。
“多希望这个夜晚能够……”
伴奏却戛然而止。
花崎的歌声在没有伴奏的情况下，不加掩饰地传了出来。
“哈哈哈哈……什么情况啊……伴奏都没了？”
“是设计成这样的吗？”
“原来是喜剧节目啊！哈哈哈……”
嗡的一下，慌张取代了所有想法。
起初花崎还在努力地保持节奏，清唱了几句。可台下的骚动和颤抖的喉咙终是让她没办法继续演出。
声带被夺走似的，花崎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啊，好害怕。
——奈奈……爸爸、妈妈……哥哥。
——怎么还没有人来帮我呀……呜……
——大家在笑……笑话我吗？
——呜……谁都好，来帮帮我吧！
花崎挠了挠头，把麦克风藏到背后。
即使腿在打颤，即使视线模糊，即使耳朵什么都听不到，她仍然挤出了微笑。
在观众的笑声中，花崎匆匆地鞠上一躬，红着脸跑去后台。
“小葵……”
“小葵姐，没事吧？”
“没关系的！就是伴奏没了嘛！哈哈……应该是文件损坏了，不要紧！观众……不是很开心吗？”
兰奈搂住花崎的脖子，将花崎抱紧。兰奈的味道涌进花崎的鼻子，熟悉的、温柔的、轻飘飘的味道。
花崎知道兰奈绝不会介意被弄湿衣服。
“呜……我……咳咳，我没事啦！哈哈！俊介去准备节目吧！我真的没事！”
“喔……那我走了，小葵姐。”
“嗯！”
“……”
“……”
“小葵……”
“奈奈……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奈奈，我……呜呜……”
× × ×
“前辈，我是不是惹麻烦了……”
“算是吧……”
“早知道我就不告诉亚耶小葵姐会唱歌了……”
俊介沮丧地踢了一脚草地。
我理解花崎不愿说出真相的原因。
不管是我还是亚耶，假如提前知道她有这样的经历，都不会要求她上台表演。她不想因为自己而拖累大家。
真是的……搞得自己像是道德之光……
当初拒绝亚耶不就行了，为什么要逞英雄？难道是害怕别人失望的眼神吗？呵，胆小鬼……
但事已至此，只能硬顶着压力前进了。
“都怪我，前辈。”
“没关系，我会处理的。”
“哇……一堂前辈说这种台词真是太帅了！”
“哈？”
“要是我能有前辈一半、不，三分之一的魅力，也许就不会被抛弃了……”
“干嘛突然讲自己的事情啦……”
“唉，一堂前辈，没有女朋友的生活好孤单……”
“你才十六岁耶……”
小野唉声叹气，仿佛提前步入了人生的麻木阶段。
“恋爱又不是一切啦！再说了，你没有注意到另一双注视你的眼睛吗？”
“另一双？”
小野直勾勾地盯着我。
“前辈……你是说？”
“嗯……诶？？？不不不，我没那个意思！我是指，你往那边看……”
我指向亚美的方向。
不对，是亚美刚才在的方向。
“哪去了……”
“找我吗，一堂前辈？”
“啊！！！”
亚美走路没有任何声音，绝对是忍者，或者是猫转世后变成的人类。
“姐姐叫我带你去排练。”
“喔……已经要到时间了吗？总之，小野，别在女孩子身上投入太多精力——”
亚美抓着我的领子，将我拽走，害得我没机会把虚伪的话说完。
话倒是不假，只是轮不到我来说吧……
还有，亚美的力气好大。
远离足球场后，亚美放慢了脚步。
“昨天没去参加排练，抱歉。”
“没事。”
“不过，我也没有闲着。”
“诶？”
“一堂前辈十分想要打败黄濑英士的作品吧。”
“……”
“当你默认咯。我替前辈搞到了这个。”
亚耶将一个文件袋交到我手中。
“什么啊？嗯？这是……”
拉出来一点点就能看出，袋子里的文件是一份剧本。
“这是黄濑的剧本？”
“对。我猜前辈会感兴趣，就花了点时间弄到手了。”
“嗯……”
有了这份剧本，想赢过黄濑简直轻而易举。一方面，我们可以学习剧本中的优点；另一方面，如果在黄濑演出前将这份剧本透露给观众……不，不行。
“……我不需要。”
“哦？前辈很自信嘛。”
这无关自信，而是作家的底线。
我知道我们的团队并不完美。破坏黄濑的演出是通往胜利最近、最简单的路线。
但是，团队遇到的困难要由团队来解决。靠卑鄙手段取得到的胜利也是耻辱。
我讨厌黄濑英士。即便如此，我还是要承认，上次的比赛，他是堂堂正正赢下来的，用他的经验、文笔、天赋，击败了我和原前辈的作品。
所以，哪怕再输一次，我也不要成为比黄濑更恶劣的人。
“谢了，亚美。其实你送错地方了。”
“嗯？”
我走到石子路边的长椅旁，这里有个垃圾桶，总有学生拿它练习投三分球。
“你应该把这份剧本送到它该去的地方。”
说完，我把黄濑的剧本丢进垃圾桶。
“前辈，那是装塑料瓶的垃圾桶。”
“嘘……”
× × ×
兰奈、绘里和我负责表演的舞台剧部分已经配合得相当熟练，只有最后的告白部分，绘里有时会语速过快，也算不上大问题。
我们彩排了一次，然后就坐到了观众席上。剩下的时间全交给花崎她们。
“给，绘里，你的红茶。”
“谢谢兰奈！”
绘里接过饮料，轻啜几口。
“呐，护君，给你可乐。”
我伸手去接，却发现了兰奈复杂的眼神。
“护君……”
“……”
“那个……”
“我知道，小野告诉我的。”
“啊……谢谢护君！”
我清楚了花崎出问题的缘由，但暂时没想出解决办法。花崎将她的心情隐藏得很好，若不是森下的失误，我到现在都还蒙在鼓里。
歌曲组按约定俗成磨蹭几分钟后，开始练习合唱。
……
和昨天一样，花崎的声音很小，几乎融进了背景。
“怎样，前辈？”
“亚耶唱得不错，亚美的表情再丰富一点，花崎……大点声好吗？”
花崎不情愿地“哦”了一声。
第二遍，花崎的声音的确变大了，可问题并未解决，反而更严重了。
花崎的嗓音辨识度非常高，尤其是放在嗓音差不多的浅尾姐妹当中，合唱时可以说是只有“浅尾”与“花崎”两种声线。
正因如此，花崎的歌声才会格外“刺耳”。
轮到浅尾姐妹演唱的部分时，作为观众，我能感受到她们在真正地唱歌。是的，包括看似冷漠的亚美。
她们没有世界上最好听的声线，但她们毫无保留，将自己所有的能量都发挥出来。
偏偏是平时不惜余力散发热量的花崎使用了保守的唱法，没有任何特点，就像在有旋律地朗诵课文。
第三遍，花崎重新将自己藏匿到浅尾姐妹的歌声之下……
我明白她不是故意破坏演出，我也明白她在努力。是她的身体、她的潜意识，被过去的梦魇控制了。
说出去，没多少人会信吧。花崎葵在意她的声音？那个音量高过普通女孩子一倍，还在餐馆点菜时，用嘴巴做Beatbox，发出怪异动静的女生？
可事实就是这样。至少在舞台上，她不相信自己的歌声。
为了保证节目质量，其他监督（注音：黄濑英士）大概会抓着花崎的肩膀，边吼边摇晃，严厉地训斥她一顿，再对她下最后通牒，要么变强，要么走人。
或许在某个平行宇宙，这一套会有奇效，而不是把人逼疯。
但我又不得不自私地承认，现在解放花崎，对她和我们都是最合适的做法。
我朝她看过去，花崎抿着嘴，手里紧握着麦克风，迟迟没有放下。淹死的鱼应该最清楚了，轻言放弃可不是阴天小姐的行事风格。
既然如此，那就赌一把好了。
“兰奈，能不能出来一下……我想和你对一遍台词！”
讲后半句时，我特意提高了声音，以防被怀疑。
“咦，人家也要来对台词！”
“呃，也好。”
绘里跟着我和兰奈一起来到体育馆B馆的器材间。
“阿护，对哪段台词呀？”
“其实……”
“绘里有没有发现小葵唱歌时的异样？”
“啊？你们也发现了！人家以为是错觉呢……”
“嗯，花崎的问题相当明显，放任不管对谁都不好。”
“护君想到办法了吗？”
“大致方向确定了，具体的办法还没有。”
绘里听得一头雾水，兰奈见状拉了下我的袖子。
“那个，小葵不让我说，护君给绘里讲讲小葵的情况吧……绘里要保密哦！”
于是我把花崎的遭遇告诉绘里。
“呜啊啊啊……小葵好可怜呐！我要去抱抱她！”
“不可以啦，绘里。小葵……她本来不希望你们知道的，毕竟不是让人开心的回忆。”
“呜啊……”
绘里呜咽一声，我和兰奈默契地将手搭在绘里的肩上。
“我认为，花崎的表现应该是源自一种类似创伤应激反应的心理。一旦她在舞台上拿起麦克风，便会触发过去的回忆。花崎害怕再一次出错，害怕她的歌声不受认可。因此她会不自觉地做好随时逃离的准备，唱歌时才会畏手畏脚，用最不受关注的方式演唱。”
“那是不是让小葵忘记过去就好？”
绘里焦急地提出主意。
“说得轻巧，你要怎么删除记忆啊？”
“这样！”
绘里抄起器材室里的一根木棒，“咚”地敲在我头上。
“啊……”
“嘻嘻，有没有忘记我是谁？”
“你是笨蛋。”
“哼！人家只是在帮忙啦！”
兰奈摸摸绘里的脑袋，绘里随即安静。
“护君的想法呢？”
“花崎需要重新相信她的声音。”
“阿护不要讲些难懂的话啦！”
“简单来说，就是让她听到自己最好的歌声，借此打破心魔。”
“可是护君……小葵现在的歌声不好听啊。”
“嗯……”
思考后得出的答案是“X=X”。
我们陷入沉默。
……
忽然，器材室的门被推动了。
“啊！冬马，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喔，我家大小姐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哈？”
做作地念了几句台词后，我望向门口。
“是你啊，你怎么来了……”
“哦？某位大小姐通知我来，外面的女生们说你们在这——”
绘里冲上去，拦住了瞳。
“阿护，兰奈，想办法的事就交给你们了！另外，阿护，排练结束后先不要回家噢！”
然后绘里便推着瞳出门了。
可恶，真的无解吗？
口头的鼓励根本没意义，需要决定性的证据。只要能向花崎证明，她拥有唱出美妙歌声的能力。但是在这个时间点找她录歌，就算不在舞台上，她也一样会……
等等。
我明白了。
好似洗完热水澡喝冰可乐，舒爽的清凉在胸膛中扩散。
之所以得到“X=X”，是因为我们总是想在舞台上解决舞台的问题，就像是在吃蛋糕时大幅度运动嘴巴以达到减肥的目的。
实际上……哈！
我长舒一口气。
“兰奈，我有主意了，需要你帮忙。”
而且必须是兰奈来做这件事。唯独兰奈，才有那种能力。
此时屋里仅剩我们两个，可我还是凑到兰奈耳边。
“我需要你……帮我……”
“这样会有效果吗？”
“只能孤注一掷了。”
“……好的！”
一定可以的。用外科手术般精准的技法，切掉花崎的梦魇。
“唔……嗯。”
兰奈脸蛋通红，不断点头，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诶，兰奈？”
“……作为帮忙的报酬，护君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啊？”
气氛在不经意间改变了。
不再是熟悉的创作社日常，而是一种在被炉里暖过头的感觉。
“学园祭结束后，护君能陪我去逛商场吗？”
“约、约会吗？”
“唔……护君和绘里、小葵都去过，当时护君心里想的也是约会吗？”
“不……”
“那就不是约会。”
“啊哈哈……”
被巧妙地规避掉了呢。不过普通朋友也可以约会啊，就像交往也代指朋友间的相互来往。
“怎么样，护君能答应我吗？”
兰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我靠过来。
快说些毁气氛的话……比如诡异的冷知识，或者问她作业有没有做完！
快要来不及了，这样下去，我会……
“嗯……好。”
× × ×
排练时间结束，兰奈背上书包，用眼神再次向我确认计划。
我眨眨眼，她心领神会。
“小葵陪我去买指甲油吧！”
“好哇好哇！我昨天买的粉色太粉了！”
她们两个在欢声笑语中离开体育馆，随后亚耶和亚美也跟我道别。
绘里刚才让我留下来，反正要紧的问题已经想好了对策，不如就看看她要干嘛吧。
瞳坐在观众席的椅子上抖腿，似乎是等得不耐烦了。
“大小姐，我的时间有限。”
“来啦！”
绘里从体育馆入口处跑进来，抱着一个装有扁平长方体的袋子。她来到瞳的面前，将袋子交给瞳。
“这是什么？”
“你的礼物呀！”
“明天才是……”
“明天叫你来，你就知道是要送你生日礼物了嘛！”
“哦……谢、谢。”
瞳像是对“谢谢”产生了过敏反应，连续清了三声嗓子。
“这不是炸弹吧？”
“不是啦！”
瞳小心地拆开包装。
“油画？”
“没错，是我和阿护一起送你的礼物！”
“啊？有我一份吗？不是说……”
“没关系啦，嘿嘿……”
绘里甜甜地微笑，犹如奶油和糖果堆砌的法式甜点。这么可爱的绘里，要是每天都能见到就好了。
感到荣幸吧，瞳，因为你的生日她才会这样哦。
瞳拾起油画上放着的卡片：
“生日快乐！红头发的恶魔！”
旁边画着一个吐舌头的鬼脸。
“呵……”
瞳把卡片收进口袋，打量起油画。
“哦？这里是……”
“泰晤士河！这幅画叫做《泰晤士河旁的女人》！”
“别致的礼物，不错。”
“就一句‘不错’吗？”
“嗯。”
瞳仍然在控制表情，但她骗不了我。
最了解你的人，莫过于你的敌人。这句话放在瞳身上很合适。
放大的瞳孔、发烫的耳根、紧闭的嘴唇。
瞳被感动的模样非常少见，不过我可不会忘记。
“什么嘛……”
绘里气哄哄地别过脸，在胸前交叉双臂。
“好了好了，不戏弄你了。我喜欢这个礼物，谢谢你，大——谢谢，绘里。”
“哼，这还差不多。人家的生日你也要送礼物噢！”
“如果我心情好就送。”
“讨厌！”
绘里踢中瞳的小腿，瞳忙着欣赏油画，没有反击。
送礼物就能趁机对瞳实施报复吗？我顿时获得了省吃俭用的动力。
绘里在瞳面前站了许久，最后踮起脚，双手握拳问道：
“那个……你到时能来看我们演出吗？”
“你在邀请我吗？”
“废话！”
“没有女朋友或男朋友的人能来观看演出吗？小护的剧本对单身人士格外不友好吧。”
“你还记得啊……”
“被剧情伤害到也不会有人来保护我呢。”
“唔……”
瞳到底是将吃过的亏还了回去。
以牙还牙，加倍奉还。差不多啦……
见绘里委屈地嘟起嘴，瞳扬起了嘴角。
“好吧，但我是个极度苛刻的观众，后果自负。”
绘里得到肯定的答复，瞬间变脸。
“嗯嗯！我们在学园祭第三天下午演出，祭典结束后还有个舞会！”
“我不跳舞。”
“切，人家又没说要和你跳！”
说完，绘里转过来面对我。
“人家要和阿护一起跳舞！”
“呃，我也不跳舞……”
“哈？！”
绘里往后退了一步，反复观察我和瞳。
“虽然以前说过，人家还是想说，你们两个长得好像啊！”
× × ×
“喂，鱼！”
“啊？”
“我过几天要在学园祭上唱歌。”
“哦。你唱歌好听吗？”
“不知道……我害怕大家不喜欢。”
“不会的。”
“你又没听过！”
“恭喜你，我无话可说了。”
“其实我知道他们希望我唱得更好，我也希望自己能做到……”
“放心唱吧，不被喜欢并不是什么坏事。我想你应该明白，被喜欢亦是压力。”
“为什么我应该明白？”
“感觉你是在学校会比较受欢迎的类型。”
“哈？”
“我要睡觉了。”
“喔……谢谢。还有，谢谢。”
“说了两遍。”
“因为是两件事啦！”
× × ×
两年前。
花崎擦干红彤彤的鼻子，乘电车回家。
她倒在兰奈身上，后者的校服从领子到腰部有显而易见的被浸湿的痕迹。
花崎想分散注意力，于是她打开手机，找到平时经常看的动画资讯推特号。
“唔，要动画化了呢……”
她习惯性地翻到评论区。评论全在庆祝，除了一条。
“哈？剧情逻辑差？都合主义？这家伙在说什么嘛！”
“怎么啦，小葵？”
“有个讨厌的家伙在吐槽我喜欢的作品！”
“这种人还蛮多的吧。”
花崎蹭了蹭鼻子，“哼！他算什么嘛！只会批评别人的作品！”
“是喔……”
花崎愤怒地敲击着屏幕，伤口好像没那么痛了。
回复＠淹死的鱼：你要是那么厉害，怎么不自己去写小说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