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雨天、一堂、居酒屋
哗……哗……
外面在下雨。
“真稀奇呢，下雨了。”
“有什么稀奇的，温度在零度以上，降水就会以雨的形式……”
“我知道下雨的原因啦，瞳！”
瞳随意地“哦”了一声，继续切换电视频道寻找有趣的节目。
下雨虽不新鲜，但在十一月，如此持久的大雨确实不多见了。雨声时不时蓦地急促，再慢慢归于平缓。
我为自己倒了杯可乐，用杯子喝可乐必须要用带棱角的玻璃杯，天冷也要加冰。
坐到窗前，我望着窗外空空如也的人行道和溅起白色水花的马路。
在酣畅淋漓的雨中，以近乎嘶吼的方式告白，然后热吻，让眼泪顺着雨水流走，取而代之的是两人默契的傻笑，这或许是大部分高中生梦寐以求的恋爱桥段吧。
恋爱和大雨是绝佳的搭配，就像可乐和冰。
街道被大雨肃清了。人们时常自信心爆棚，认为自己是世界之王，结果一场雨就足以让他们主动躲进笼子。
我那位在不到二十度室温下只穿背心短裤的大姐，也不得不如废宅般躺在沙发上，边喝果汁边吃……是零油无糖全麦饼干吗？
呃……你就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吃Chip Star或者Pocky吗？刚好快到Pocky Day了。
（注：Chip
Star是日本薯片品牌；Pocky Day是每年11月11日。）
装出一副健康大使的样子，其实她偷藏在冰箱上面的火腿肠我早就发现了……她以为我有多矮啊！
额头贴到窗上，冰凉的玻璃十分提神。好想打开窗户，呼吸一下清新的空气啊！
打开一点没事吧……
吱嘎……哗！
风卷着雨，泼湿了我的衣服。
“啊！”
“你脑子有问题吧！”
瞳冲过来关上了窗。
我抹去脸上的雨水，喝了一口可乐。
“哈哈……嗝！”
“呃……白痴。”
瞳无奈地捂着脸叹气，躺回沙发上。
虽然衣服湿了，但真的好舒畅啊！爽快又解压。
最近为学园祭忙得不可开交，被雨淋湿的那一刻我才获得了一丝丝解脱。逃离了复杂的人际关系和繁琐的工作。
忽然，我产生了一个冲动而愚蠢的想法，今天来实施再合适不过了。
毕竟，雨夜就是用来犯错的。在雨夜犯下的错误，天晴就要被原谅哦！
好，就这样决定了。
仅限今晚，忘记学园祭，忘记《请把我带回家》，忘记黄濑英士和花崎她们。
带着空白的记忆，去雨中漫步吧！
“喂，还不快去擦干，等着感冒吗？”
“我要出门走走，难得天气这么好。”
瞳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终于疯掉了吗？我听说不少名作家到最后都精神失常了。”
“谢谢。”
“啊？”
“谢谢你叫我名作家。”
“你的重点错了吧。天已经黑了，外面又在下雨，喂，小护，你有没有在听啊！”
× × ×
充斥着霓虹灯的街道，配上磅礴的大雨。即使不加任何滤镜，也像是充满未来感的赛博朋克世界呢。
这种随手一拍就能拿来当电脑屏保的景致，却没有可爱的女孩子陪在身边一同欣赏，不免会觉得孤单。
然而我当下的情况更糟。
“我说……你为什么也要跟来？”
“你这家伙连雨伞都不拿，淋湿了怎么办？感冒就不能演出了。”
“不要提演出啦！”
我和瞳都一脸不满地躲在我们家唯一的伞下面。
我们一起举着伞，但不要误会，这不是姐弟关系亲密的象征。不不不，我们只是不想成为被对方撑伞的人而已。
大概是着急追出来，她只穿着一件长袖衫和居家短裤。
本就是秋天，再加上下雨，气温大约不超过十度。
虽说我和她的关系不支持我去关心她，瞳又是冷也不会抱怨的女人，可我作为新世纪的绅士，自然要照顾柔弱的……总之要照顾女性。
“帮我拿一下伞。”
“一直都是我在拿。”
“……”
我迅速脱下外套，拍到瞳肚子上，接着夺回雨伞一半的所有权。
“系到腰上啦。白晃晃的大腿会招来轻浮男的。”
“诶？你在关心我吗？”
没有嘴硬的必要，我的确是在关心她。
不过，脱掉外套我就只剩下一件长袖衫，保暖性能实在一般。
深吸一口潮湿清澈的空气。
呼……啊……尽管是在马路旁边，不算是完全清澈，但至少比平时闻起来舒畅。
冷知识时间：
雨滴在下落的过程中吸附大量空气中的灰尘，因此雨中和雨后的空气会格外清新。
以后去电视台主持一分钟科普类型的节目，会不会受欢迎呢？
啊，算了。这种节目知识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主持人的形象。花崎或者绘里那样外表非常显眼的女孩子来主持，才会有收视率。
“冷知识时间哟～”之类的。
不对，我不该想起她们的！
走开，走开！
我和瞳从霓虹闪烁的宽敞街道走进幽暗的小巷，又在下一个路口走回明亮的主干路。
说不清楚究竟是谁在带路，我们行进路线的控制权处于微妙的平衡状态。瞳往右走，我不会反抗。而我想改变方向同样只需稍微加速。
重要的是，谁都没有引路回家。我猜瞳也喜欢下雨的感觉吧。
雨根本不像要停，道路上的雨水溅湿了我的裤腿。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瞳瞥了瞥我，问道：
“小护饿不饿？”
“有一点，但可以坚持到回家。”
“我饿了，去罗森吃点东西吧。”
“你在家不是吃了好多饼干吗？”
瞳沉默不语。趁我不备夺走雨伞，加速前进。我瞬间暴露在大雨之中。
“喂喂！慢点啊！”
好在一家罗森就在眼前，瞳把伞插进门口的伞桶里，推门进入便利店。
“欢迎光临！”
当班的收银员是一位神似兰奈的女生。长长的黑发，个子不高，面容和善。
兰奈也在便利店打工吧，希望她今天不会被大雨困住。
……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想和她们有关的事！
今晚属于我自己！
和瞳……
“你要吃什么？”
瞳在摆满速食的冷柜前问我。
原本我不是特别饿，可谁经得起这么多食物的勾引啊！
“呃——”
“除了纳豆。”
“猪排便当就好……”
我伸手去拿，瞳忽然抓住我的手腕。
“等下，小护带钱包了吗？”
“啊……出门时太匆忙……”
“我也没带。”
“没有钱你还来便利店啊！你知道什么都不买走出便利店有多尴尬吗？！”
“我这件外套里有几枚硬币，不到五百元。”
“唉……那我回家再吃好了，这盒炸猪排饭你应该能买得起吧。饭团也是不错的选择，或者去买炸鸡排……”
我还没长篇大论地讲完我的便利店速食哲学，瞳就转身从背后的货架上拿了两盒杯面，径直走向收银台。
什么啊？她不忍心我挨饿吗？总算有姐姐的样子了呢，一堂瞳。我为你自豪哦。
“你居然会吃杯面？”
“我不想吃饭时被你像狗一样盯着。”
“……谢了。”
收银员女生帮我们热好杯面，礼貌地请我们去用餐区食用。
“啊……烫烫烫……”
我掐着杯面顶部的边缘，把杯面放到桌上后疯狂甩手。
杯面发展至今，技术已经相当成熟。仅凭一些粉末和热水，就能做出美味的鲜汤。
然而杯面最大的局限是：一杯不够吃，两杯吃不完。因此通常我会在吃杯面时加个温泉蛋，但眼下我和瞳都负担不起。
杯面散发着不易察觉的清香，缝隙中飘出缕缕白烟。
“小护，你给妈打电话了吗？”
我顿时心虚，自己早就忘记这事了。
“最近忙……”
“呵，和他一样的说辞呢。”
瞳仿佛并不意外，反倒让我更难受。而瞳口中的“他”，我很清楚是谁。找不到合适的解释，我只好接受瞳轻描淡写又直击要害的谴责。
不过瞳没有乘胜追击，她低头掀开杯面的盖子，面泡好了。
别扭的话题暂时搁置，我也打开杯面。
汤是诱人的乳白色，零星有青葱在其中。
先喝一口汤吧。此时汤虽热，可味道极佳，甚至能媲美拉面店。浓郁的汤底伴随几根富有弹性的面条入侵了我的嘴巴。
“要是有芥菜就完美了。”
“哦？怪我钱不够吗？”
“不是、不是——啊！”
我的右臂结结实实地吃了一记肘击，疼痛持续了好久才散去。
找到理由惩罚我的瞳心满意足地吃起面条，偶尔发出轻微的低哼声。
聆听着外面的雨声，吃着简单的杯面，看着窗户上的瞳和自己，今晚出门是正确的决定呢。
面几乎吃完，如我所料，还是很饿。由于解放了食欲，可能比之前更饿……
屋内的温暖冷却了我对于雨中漫步的热情，我不禁犹豫起来。要不……让瞳回家拿钱包再坐计程车来接我……哈哈哈哈哈……
“走吧，回家。”
瞳用纸巾擦了擦嘴，简短地说道。
“好……”
丢掉垃圾，我们正准备出门。
嗡……嗡……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啊……怎么是他？是因为瞳提起了他吗？被提起就出现，是恶魔吗？不，真正的恶魔就在我身边。
“喂？”
……
电话另一端含糊地说了几句便挂断电话。
“瞳，还不能回家。”
“嗯？”
“是老爸打来的。”
瞳微微眯起眼睛，从伞桶里拿出雨伞。
× × ×
“三丁目……八号……诶？是间居酒屋？”
“果然是居酒屋。”
瞳的语气中明显夹带着一丝恼怒。
我和她在雨中徒步两公里，来到老爸给出的地点。本以为他有重要的事交代，或是是他遇到麻烦了，结果只是在居酒屋喝酒……
“小护，你有拒绝过任何人吗？”
“唔……”
“想成为负责任的男人，首先要学会拒绝。”
瞳说完立刻带着伞转身离开，我闪身躲到居酒屋的招牌下面避雨。但她没走多远又折返回来，抢先我一步进屋。
一进入居酒屋，比服务生先开口的是某位大叔的嚎叫。
我不禁心头一紧，生怕那声嚎叫的来源是我老爸。嗯……其实我更怕的是瞳的反应。
“请问是两位——”
“我找人。”
瞳打断服务生，眼神冰冷地搜索着居酒屋里面。
“请问您找哪位？”
“……”
“我们找……一堂。”
见瞳迟迟不答复，我小声告诉服务生。
“一堂先生在店里面的私人房间。”
“带我去。”
瞳命令道，锋利的态度吓到了服务生。服务生小心地领我们穿越窄小的过道，走进居酒屋深处。
“这间就是……”
不等服务生说完，瞳就拉开了房间的门。
屋里除了那个熟悉的背影，还有三个中年男子围在正方形的餐桌边，其中一位已然倒地昏睡过去。希望是在睡觉……没错，胸口还在起伏。我不认识他们三个，不过他们似乎认识我和瞳。
“噢噢噢！小护来了！咦……小护的头发好长啊。”
“你眼睛都喝花了吧！那是小瞳！”
听到同伴提起“小瞳”，惹怒瞳的罪魁祸首缓缓转过来。
“小瞳，你怎么来了？”
老爸歪头，看见瞳身后的我。
“小护……噢，对对，你们两个住在一起。”
他显然是醉了，而且已经到了意识模糊的程度。
“吉太郎的酒量退步太多了！”
“你们老爸以前可厉害了，一人喝倒我们三个都不是问题，现在就只能喝倒一个了。”
“快来坐吧！”
老爸的两位同伴热情地腾出位置，瞳却丝毫没有坐下的意思。
“解释一下为什么让小护来好吗？你知道外面天黑了，还在下大雨吧。”
瞳强势地问责，然而所有人都选择性失聪。瞳攥紧了拳头，呼气的声音犹如隐隐的雷声。我能不能先躲一躲……NASA有没有去火星的任务啊？去太阳系以外也可以。
老爸同伴里有一位戴眼镜的大叔，他摆摆手，红着脸说：
“小瞳啊，叔叔十几年没见过你了，只看过照片。上一次见你……你还是个小孩……小护才刚出生！转眼间都变成了……嗝……成熟的女人了。”
“喂，那是吉太郎的女儿啊，别胡说八道。”
“讨厌～我是在夸小瞳……独自去欧洲留学，换你这个大人，你敢吗……呼……”
眼镜大叔迷迷糊糊地倒在另一位叔叔的肩上。他也是房间里唯一看似清醒的人，至少衣装还算整齐，领带挂在脖子上而不是丢在地上。
“不好意思啊，小瞳。原谅这家伙，他喝醉了。你们两个快坐吧，看看菜单有没有想吃的，或者喝点清酒？”
“不行，他们没到年龄。”
老爸阻拦道。
“倒不是说你身为父亲应该知道，但我去年就到了可以喝酒的年龄。”
瞳冷冷地说着，然后坐到榻榻米上，和老爸保持一米左右的距离。
为了在座所有人，以及这张桌子和这家店着想，我挤进瞳和老爸中间，假装在看菜单。
“我再问一次，你找小护来做什么？”
老爸拍了拍脸，强行打起精神。
“我叫他来……是因为这三个白痴想见小护。”
“只想见小护，是吗……”
瞳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
“不是……小瞳，我忘记了你们两个住在一起。”
“不然呢？你会找你的女儿来一起喝酒吗？”
“呃……”
算我求你了……说你会找她来很难吗？
领带大叔见瞳和老爸之间火药味十足，连忙打圆场：
“小瞳，叔叔请你喝，你随意点。”
听见有人说“喝”，眼镜大叔猛地苏醒过来，二话不说，先喝下一杯酒。
“呜……怎么回事？小瞳要喝几杯吗？”
瞳带着有些恐怖的微笑，点了点头。老爸也不好说什么。
服务生很快拿来酒杯和一壶清酒。
“致小瞳和小护！”
眼镜大叔举杯，领带大叔附和，瞳却不理会他们直接一饮而尽，面不改色地又倒满一杯。
“小瞳，慢点喝吧。”
“要你管？”
老爸善意的劝阻被顶回来，郁闷地喝了一杯。
瞳和两个大叔你来我往地喝酒，空气中弥漫着酒精的气息。
那……不能喝酒的人在居酒屋里该干点什么？
“服务生，能不能给我上一份炸鸡？再来一杯……呃，可乐？”
× × ×
“小护，小瞳，你们知道吉太郎高中的光辉历史吗？”
我摇了摇头，瞳则是喝了杯酒。
“我那点破事每次都讲有意思吗……尤其是当着孩子的面。”
眼镜大叔摸着鼓起来的肚子，坏坏地笑了。
“就是要让孩子们了解一下他们老爸啊！”
醉醺醺的老爸没有过多反对，咬了一口烤串，慢吞吞地咀嚼，看上去没什么力气。
“你们想听哪段？高三的学园祭演出？单挑足球社？写情书但送错人？最好笑的是那次……嗝……吉太郎生日，有女生送他礼物……嗝哈哈哈……”
瞳拿酒杯的手悬停在空中。
她对老爸的过去感兴趣吗？那是比我们出生还要早的事了。
“就给你们讲讲吉太郎收生日礼物的事吧！那个女生特地找到我，让我把吉太郎带到校园里没人去的泥土路。我照做后便躲起来偷偷观察情况。你们老爸收到礼物，害羞得脸通红，但是极力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最后还把女生气哭了，被她扇了一耳光，哈哈……嗝。”
“然而后来吉太郎和她成了情侣。”领带大叔补充道。
“还结婚了哦！”
“啊？！”
那个女生是老妈？！
我从没听过他们的故事，也没好奇过。这样说显得我有点自私……可谁会主动去关心父母的恋爱故事啊？
我当然知道老爸在我和瞳出生前有他的生活，只是……我从来没有想过那时的他是什么样。
自我有记忆起，老爸就是老爸，而不是普通的人。说来也奇怪，是在街上看见路人，或者在学校里见到同学，我都清楚地知道，他们有自己的故事。
按瞳的表情来看，她同样是第一次了解到老爸老妈的恋爱史。
好奇怪的感觉……我能回到对老爸老妈一无所知的状态吗？主动与子女分享浪漫史，那是美国电视剧才会有的桥段。
（注：指美国电视剧《老爸老妈的浪漫史》。）
“别再说了，都分开了。”
老爸终于开口。
“唉……要不是因为你和阳子分开，阿地也不会和你闹僵。”
“喂，吉太郎，你打算什么时候找他和好？”
“以后再说。”
老爸给出了无奈的回答，仰面喝酒。
有点耳熟的名字，好像在哪听过，不过仅仅是对名字有反应，具体是谁我完全不知道。
我悄悄地问眼镜大叔，“阿地叔叔是谁呀？”
“他是你爸的好朋友，跟你老妈关系也不错。十几年前你爸妈，嗯……闹了点矛盾。当时他不想偏袒任何一边，索性两边都不联系了。”
好久之前的事啊，怪不得我不记得他。
说到这个，我对眼镜大叔和领带大叔也没印象——还有那位已经在打鼾的大叔，就叫他沉睡大叔好了——他们却认识我和瞳，甚至知道瞳留学的事。
“叔叔，你是怎么一下就认出我和瞳的？”
“哈哈哈……”
眼镜大叔的声音突然放肆起来。
“那就得问你老爸了。”
“诶？”
“吉太郎每次出来喝酒，都要拿出你们两个的照片，絮絮叨叨好久，说儿子长高了，女儿越来越漂亮，孩子们比他年轻时厉害多了！这是没醉的时候，等醉了就盯着手机屏幕傻笑，嘴里念叨着你们的名字，听得我们都要疯掉了！”
“没错，所以我们才让他把你叫来，想亲眼看看吉太郎的两个宝贝。让你和小瞳受累了，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啦，我们也只是在散步，对吧，瞳？”
“嗯……”
她扶着额头，轻轻应了声。
自从眼镜大叔开始讲老爸的过去，她就没再喝酒了。虽然能看出她并没有醉，但她的眼神似乎不再锋利了。
“真感慨啊，再过几年我们就要退休了。”
“是啊，公司要交给孩子去打理了。”
“吉太郎，你呢？打算把公司交给小护还是小瞳啊？”
眼镜大叔，拜托你少说几句……
他的话让瞳再次提起精神，她松懈时才有的温柔瞬间消失。
“喂，吉太郎？怎么不说话了？好不容易见到小瞳和小护，不聊几句吗？”
“……”
“吉太郎？”
“呕……”
老爸捂着嘴，慌忙地向门边爬去。
“老爸？”
他挥了挥手，像是在示意我不要跟着他，然后迅速地爬出门。
“不用担心，估计是喝猛了，这种事经常发生啦。”
领带大叔微笑着安慰我们，但我格外在意他的用词。
经常……发生吗？
“以防万一，我跟上去看看吧。”
两位大叔互相看了看，对我点点头。瞳默不作声，眼神却仿佛在催我。
于是我来到男卫生间，老爸果不其然正在一个隔间里呕吐。我无言地站在旁边，不知道该做什么。一时间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心疼。
等他吐完，我发出了点声响，吸引他的注意。
“小护……快回去。”
“你要喝水吗？”
“没事……我自己能解决，你走吧。”
“给你纸巾——”
“快点回去吧！”
真是倔强……
我理解他是不想让我见到他这副模样，我也不想目睹自己老爸狼狈不堪的样子。
我转身要走，可没等我离开卫生间，他那边就又传来呕吐声。
呃呃呃啊啊啊啊！
我回到他身边，轻抚他的后背。
心疼，绝对是心疼的成分大一些。
酒臭味熏得我犯晕，使我不得不屏住呼吸。我开始怀疑他独自生活是否能照顾好自己。让孩子担心你的生活能力，真有你的！
由于口袋浅，老爸又在颤抖，他的手机掉了出来。我替他捡起手机，无意间碰到屏幕。屏幕随即亮起，我看到了他的壁纸。
“啊……”
是小时候的全家福。老爸、老妈、瞳、我，幸福地搂在一起。
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他早就不在乎了。
因为……如果是他不在乎，我就能理直气壮地埋怨他，把一切的不幸都怪罪于他的头上。人类总是需要一个推卸责任的对象，才能心安理得地生活。
可是他在乎，即便他从不对我们说。
我抬起头，望着头顶的电灯。
那橙黄的光芒怎么有些模糊……
× × ×
“喔……青春！喔……辉煌！”
我扶着老爸回屋，眼镜大叔正手舞足蹈地唱着自编的歌曲，领带大叔目光呆滞地欣赏表演，沉睡大叔仍然在沉睡。阿笠博士，麻烦下次把手表**的威力调小一点。
不过瞳不在屋里。
我把神志不清的老爸安顿好，随后出门去找瞳，最终在居酒屋门外找到了她。
雨依旧下着。
“他好些了吗？”
“嗯。”
“屋里太吵我才出来的。”
“我猜到了。那大叔唱歌有够难听的。”
“呵……是啊。”
酒精降低了瞳的防御力，她脸颊泛红，身体也略微摇晃。这是重要的战略情报，得记下来。
“你想过老爸和老妈有那样的过去吗？”
“没有，我不在乎。”
“真的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呃……没什么。”
瞳的眼神霎那间凶了起来。
“讲点过去的幼稚故事，再暴露出脆弱的一面，我就应该原谅他了吗？”
“……”
“他至今都没有向我道歉，我凭什么原谅他？”
“唔……”
“就算道歉，我也不会原谅他。”
“那个……”
“绝不原谅。”
“我没提原谅啊。”
“什么……”
瞳意识到她说漏嘴了，愤愤地扭开脸。
“你知道老爸的手机壁纸是什么吗？”
“不知道，不关心。”
“是我们的全家福。”
“我说了，我不关心！你烦死了，想挨打吗？”
瞳抬起拳头却没有打我，而是咬着牙收起拳头，转身匆匆走回居酒屋。
所以，其实是她自己产生了和解的想法。尽管这个想法十分微弱，但已经如种子般在她心中种下。
瞳说得没错，仅仅是在心中挂念着家人不足以弥补老爸身为父亲的过失。可是相对的，他犯的错误就足以抹去他做过的正确的事吗？
片面的回忆只能映出片面的影子。
我相信瞳也有关于老爸的美好回忆，就像我对瞳。她替我消灭虫子，为我做早餐，把最后一块炸鸡留给我，每每想起内心都会暖融融的。
我总是做不到言行一致。
嘴上洒脱地说着讨厌瞳，实际则依赖着她。
而对于老爸老妈，我也没办法百分百地不在乎他们。瞳同样做不到，不论她如何狡辩。
证据就是，她和我一同来到居酒屋了。
或许一堂家的故事并未在两年前完结。
所以，为了《一堂·续》，我拨通了电话。
响了两声之后，对方接通了。
“喂，老妈。是我。”
× × ×
回到房间，眼镜大叔倒在了榻榻米上。至此，老爸在内的四个大叔全部倒地。
瞳又在安静地喝酒，一杯接一杯。
“我给老妈打电话了。”
“哦？迟到总比不到好。她说什么了？”
“她问我寒假的计划，还邀请我们回家过圣诞。然后闲聊了些生活上的事。”
“就这样？”
“她让你原谅老爸。”
“去死。”
瞳踹了我一脚，力度只有平时的十分之一。对我来说，现在的瞳根本不算威胁。我可以放心大胆地欺负她。
“原谅老爸，你也会更好受的。”
“呵呵……作为被偏爱的那个，说这话你肯定觉得自己很崇高吧。”
“是有点。”
“……自恋狂。”
瞳挥起拳头却砸偏了，整个人压在我身上。
酒气冲进我的鼻孔，她的体温也比平时要高。打个电话的时间，她喝了多少酒啊……
“你好重。”
“这么说女孩子，太失礼了。”
“你算是女孩子吗？”
“白痴。”
瞳揉着脑袋，缓慢地直起身。
“小护认为爸的公司会交给谁？”
“你比我先毕业，肯定是你吧。”
“由我管理公司到你大学毕业，再全盘送给你？”
“唔……我对管理公司不感兴趣，到时我不会接受的。”
“这么说，你也认为他是想把公司交到你手上，对吧。”
“嗯……”
无论怎样，社会上的女性老板终究是少数，瞳的能力在我之上，这点毋庸置疑。然而刻板印象是个麻烦事，员工会接受她吗？合作的企业会重视她吗？
唉，那不是我能力范围内可以解决的问题了。
瞳轻轻叹了口气，貌似体力有所恢复。
“且不谈我和他的矛盾，小护认为，妈会原谅他吗？”
瞳一语中的。我们两个只是家庭闹剧中的配角，戏份和影响力都少得可怜。那两位主演不和好，即使我们再努力也是徒劳无用。
“她曾经爱过老爸，只要能让她重拾那份心情……”
“这样做对她公平吗？”
“诶？”
“假如是她自己重新喜欢上爸倒无妨，但若是我们插手，影响了她的判断，或者施压让她原谅爸，岂不是把她推下悬崖吗？”
“那么，一切的关键都在于躺着的那位。”
瞳和我同时望向呼呼大睡的老爸。
燃起的希望低落了些。
人家毛利大叔至少在重要时刻靠得住，老爸到底能做什么来赢回老妈的心呐……
大概是吸入了一屋子人呼出的酒精气息，我的头也开始发沉，肩膀松垮下来。
瞳托着侧脸瞧了瞧我。
“我们回家吧，小护。”
“呃，不管他们吗？”
“我们离开后，服务生会来叫醒他们的。”
“嗯……好吧。”
已经是夜里十点了，明天还要去学校参加学园祭。这几个男人睡醒后，说不定会兴致盎然地再叫一轮酒……
我和瞳只好暂且撇下老爸，打着伞，朝家的方向走去。
“阿嚏！”
好冷。
× × ×
在雨里走了将近一小时，我浑身冰凉，迫切地需要热水澡。估计瞳也是一样。
于是，两人一进家门，浴室的争夺战便打响了。
瞳使出锁喉，然而今晚她的力量被酒精封印。即使瞳锁住了我的脖子，挂在我的后背上，我依然能够挣扎着走向浴室。
“衣服都给你穿啦！让我先洗！”
“你污染了浴室我还怎么洗！”
“这话应该我来说吧！”
“我以为小护这种变态最喜欢女孩子用过的浴室呢。”
“我不是变态！你也不是女孩子了！”
我猛地发力，竟把瞳侧摔在地上。她比我想象中轻好多。
“啊！”
“你、你没事吧！”
“很痛啊。”
“对不起……”
瞳揉着屁股站起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男人都是白痴，我才不会原谅你们。”
说完，她将湿漉漉的衣服脱下来，随手甩到沙发靠背上。
我赶紧低头，目光锁在脚上。
这是瞳的绝招，能中止一切进攻的绝对防御状态。
“洗完烘干！听到没？否则不许睡觉！”
“是……”
“切……”
瞳走进浴室，用力甩上门。
我服从她的命令，把她的衣服放进洗衣机，顺带也脱下自己的湿衣服。
湿衣服脱掉了，皮肤表面的细小水珠开始蒸发，导致我的体温骤降。
“好冷啊……”
浴室里传出往浴缸里放水的声音……她、她是要泡澡吗？！等这家伙泡完我非得感冒了！
我跑去沙发上，裹着被子打颤。绝望和寒冷轮番攻击，我就要倒下了。
这时，浴室的门打开了。瞳身穿浴袍倚靠着门框。
“喂……进来吧。”
“别、别开玩笑了……你快、快点洗……我搞不好能坚持到你出来……”
“冻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还不快来？感冒没办法表演的话，大小姐会发脾气的。”
“哈……哈……你认真的吗？会不会有伦理问题……”
“又不是在浴缸里一起洗！我是看你太冷了，让你在浴室里暖和一下。”
“唔……”
“不来算了。”
瞳说着便要关门。我使出全身的力量，冲向浴室。
呜啊！
温暖的蒸汽刹那间复活了我的身体。
瞳迈进浴缸，拉上帘子，伸出手把浴袍放在外面的凳子上。
“敢偷看就杀了你。”
她给出简单的威胁。
我坐在角落的板凳上，不敢轻举妄动。
瞳愿意做出妥协倒是罕见。难道是和我在一起生活的这段时间里，不知不觉地找回了她的善心吗？哈哈，怎么可能呢。要说功劳也是那几位的。
帘子另一边，淅淅沥沥的水声不断，想必是来自她手臂和小腿上滴落的水。
呃……不小心想象到恶心的画面了。
浴室里有面镜子，帘子也不是密不透风。这样下去迟早会见到不想看见的东西……反正身体也不冷了。
“我先出去了。”
“等等。”
“干嘛……”
“小护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他了吧。”
“……嗯，现在明白了。”
“很好，麻烦你不要再提让我原谅他的事了。”
固执证明血统纯正，瞳是百分之百的一堂。不过，我也是一堂。
“抱歉，我做不到。”
“什么？！”
浴缸传来扑腾声，显然是瞳站了起来。
“你忘了吗？我说过要加倍奉还你对我的伤害哦。”
“臭小子！”
糟了！瞳扯开帘子，跳出浴缸！
我连续闪避，逃出浴室，从外面堵住门。
咣！
透过磨砂玻璃能隐约看到瞳撞在门上了。
“啊……好痛，你死定了！”
我一边抵住门保命，一边望着窗外渐渐变小的雨，无缘无故地笑了起来。
她越激烈地抵抗，我越是相信，一定能修复的。
一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