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便利店公主
昨夜下了一场小雪，窗外的光景格外明亮，有些刺眼。寒气在窗户上留下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吃完早饭，瞳就匆匆地出门了。我不清楚她去做什么了，也不关心。抱着笔记本电脑，盘腿坐在沙发上构思小说的新章节。家中只剩我一人，如真空般安静。
打破现状的是手指敲打键盘的声音。小说的主角们正乘坐火车向北方进发，开启冬日假期特别篇的故事。打雪仗、泡温泉……吃火锅要不要也编进去呢？从亲身经历取材固然方便，但也要注意尺寸，分不清现实和幻想可是陷入疯狂的征兆。不过，精神失常的小说家这种设定，在恐怖电影领域倒是非常受欢迎呢。
而且，万一被花崎察觉到她在读的轻小说和她本人的生活越来越像就麻烦了。但是，以她目前的智力水平，想要发现这一点仍然有些困难。
屏幕上的文字渐渐多了起来。当然，错别字和逻辑不通的地方同样随之增加。再怎么小心也会失误犯错，好在有晴子帮我检查。经过一次次修改后，作品便能更接近完美。唉，要是人生也能像写小说一样就好了，可以不断地订正，或者干脆推翻重来。更重要的是，能将最美好的剧情拉长，反复品味。
不管怎样，小说的故事算是有框架了，剩下的就是填补空白。
就在此时，我忽然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好像……太顺利了。平时创作总是被打扰，要么是瞳在看电视，要么是手机吱吱喳喳响个不停。新闻、广告邮件、聊天消息轮番轰炸，让人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
然而从昨晚开始，我的手机就没什么动静。是不是没连接到无线网啊？还是网络坏掉了？
经过检查，网络没有任何问题。
看吧，我给瞳发送了“在检查网络，请无视”的消息，立马就收到了她发回的“白痴。”
群聊“创创创作社”的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昨天中午，花崎分享了一个猫咪弹钢琴的视频。
也没收到阴天小姐的骚扰，这家伙该不会还没起床吧。
算了，工作要紧。工作，工作！不工作的话就……
兰奈肯定起床了呀，难道是忙着和家人聚会吗？呃……那绘里在做什么啊？
“关心的话就主动发条消息问问嘛！”
脑海里出现了这样的声音。
“冷淡的人突然变得热情，肯定很奇怪吧。就像马上要死的人开始说些感人的话一样。”
另一个声音有理有据地反驳道。
“凡事都有第一次，体贴的男人最受欢迎了。”
“错，是体贴而且有钱的男人！”
“不要什么事都往钱上扯啦！正是因为摆脱不了这样的思想，东京人才被其他地方的人笑话啊！”
“笑话？我看是眼馋了才用笑来掩饰吧。”
呃，你们两个，怎么越说越离谱了……本来不是在说——
“闭嘴！”
“闭嘴！”
我甩了甩脑袋，在自己人格分裂前赶走了那两个声音。
关心的话就问问……以往都是收到问候才想起要回复。位置交换……嗯，比想象中难啊。过于普通的问候说不定会显得敷衍继而被无视。太热烈也很奇怪，毕竟我在群聊里最多的发言是“随便”。合适的话语好难找，下次提升人物等级的时候也给人际交往能力加一点天赋吧。
写好了一段，但迟迟没能按下发送。再三考虑，还是全删掉重写。可重新写出的内容似乎不如之前的版本……可恶，为什么没有备份！我应该制作调查问卷，把两版分别发送给不同年龄层、不同性别、不同职业的人群，由结果建立图表，通过分析做出出最合适的选择——
啾……
腿上的笔记本电脑仿佛被无视的女友似的，发出一声无奈的哀怨，自动进入待机了。
坏了……刚才我保存了吗？
忐忑地唤醒电脑。还好，有自动保存。真是救人于水火的功能啊！
看着屏幕上的小说内容，我幡然醒悟。正如轻小说无论怎样写都会有瑕疵，满分的问候并不存在。语言是误会的根源。我所想表达的内容，与对方得到的，两者不可能完美重合，有时甚至背道而驰。
所以解决方法出现了。
我重重地按下删除键，文字一个个地消失了。这下就没问题了吧。
清空了对话框，该专心创作了……可是，大脑里却空空如也。对着电脑发呆的时间越久越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早就说过，作家的思绪是极为宝贵的，一旦没抓住，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真是的，多亏我时常遇到这种情况，对此有所准备。
出门闲逛！步行、思考和写作之间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只要双腿开始移动，想法就立即窜进脑子里。”
这是梭罗还是佐罗的名言来着……反正轻度运动有益于思考啦！
（注：“只要双腿开始移动，想法就立即窜进脑子里。”是亨利·戴维·梭罗的名言。）
× × ×
我的闲逛和其他人逛街有本质上的不同。虽然都是没有明确目标地行走，但逛街是将注意力放在遇见的事物上，而我则是全然忽视周遭的一切，大脑百分百地沉浸于思考，连行走的方向都交给身体。
正因如此……
我现在在哪啊？
……真丢人，在生活了十七年的城市里居然还会迷路。可话说回来，这些高大办公楼的长相全都差不多，再生活五十年没准我也记不住。
环顾四周的时候，路边的一家店触动了我的记忆。
这家宠物店，我是不是来过……啊！我记起来了！那天我偶遇了兰奈，然后一起来到这里看小猫小狗，最后还去了一家冰淇凌店。
或许是因为想起了有关夏天的回忆，心里顿时暖融融的。好怀念喔……
人们很乐意回忆过去。即使是我这种过去不太美好的人，也会常常陷入回忆。无论惨痛还是幸福，我拥有过它，又失去了它。时光无法复制，不可重来，它用消失的方式教会人们它的珍贵。
这样想着，一丝寂寞掠过心头。我放慢了脚步，视线变得清晰起来。
咦，好眼熟的街道。等等，上次我和兰奈偶遇的地方……
不知不觉中，我被这双任性的腿带到了兰奈打工的便利店门口。真有你的啊，腿。
她会在里面吗？在计划外遇见认识的人算得上是社交当中的难题了。尤其是在一伙朋友面前表现出特定形象的时候，遇上了从没见过自己这副样子的另一伙朋友。
不过，假如兰奈真的有我所不知道的一面，我倒挺有兴趣见识一下。
要、要进去吗？呃……都走到这里了，不去看一下是不是不礼貌啊？以前过年，来家里拜年的大人们总是会说，“不麻烦，刚好路过这一带，就来看看一堂大哥。”接着拿出特地准备的新年礼送给老爸，肆无忌惮地开始聊天。
最让人不爽的是来访的客人还带了孩子。随便丢下一句，“你们三个好好玩吧！”就把我们撂在一旁。我们又不是小狗，怎么可能刚见面就玩在一起啊！
反正兰奈也未必在上班。真撞上的话，理由也想好了。
“我碰巧路过，于是就来看看。”其实这本来就是事实啊。
在心里重复了几遍，然后便推开了便利店的门。
“欢迎光临！”
熟悉的嗓音让我激动不已，可是……
“诶？”
“咦！！！”
“你怎么在这……”
“人家才要问呢！”
收银台后面的人并非兰奈，而是穿着便利店制服的绘里。
大脑迅速地运转，尝试理解一切……难不成是雏田家破产了，所以大小姐要来打工？出门寻找灵感却捡到落魄大户家的千金。是放在两三年前会大卖的故事啊。
“我只是路过这附近……”
“哦……哼哼，所以想来偷偷见兰奈是吗？！”
绘里鼓着脸交叉双臂，让人想拍拍她的脑袋。但我还是不要这么干了。
“总而言之就是碰巧了。轮到你解释了，为什么在这里，还穿着店员的衣服？”
“因为……因为人家要研究制服的设计！”
“哈？”
“作为服装设计师，当然得了解每一种衣服的设计理念啦……”
“好蹩脚的借口。”
“唔啊……好吧，告诉阿护也可以，但你绝对不能说出去！”
绘里握紧双拳威胁着我。我又不傻，得罪了绘里，那个女人必定会找我麻烦。只不过她不会承认两者有关联就是了。
“放心吧，我不想惹你背后的人。”
“啥？背后的人？”
“嗯，或者说是随身保镖？院里的看家犬……啊，不不不，我没那么说过。是门神！保你平安的神仙！”
“喔……和她没、没有关系啦！一点关系都没有！人家来是为了社会实践啦！”
社会实践活动的确是大多数高中生都会经历的事，但是我们的香河高中并不会强迫学生参与，仅仅是推荐。不少学生会以准备考试、不能分心的理由巧妙地躲过去。那群偷懒的家伙，找工作的时候就该后悔了。
“人家常常被说不知人间疾苦，是个彻头彻尾的娇生惯养大小姐……”
绘里嘀咕着，用手指卷着茶色的头发。
“说得倒是有点——完全没道理！”
被瞪了一眼，我慌忙改口。
“所以人家就找兰奈要来了这个机会，体验一下，唔……怎么说来着……哦，摸爬滚打讨生活的感觉！”
真意外，竟然是成熟且正经的理由呢，有所成长是好事。
“就是这样！喂，阿护买不买东西，不买就快走啦！”
“做生意哪能赶走客人！何况我还是唯一的客人。”
“都是因为阿护在，其他客人被吓跑了！”
我想收回关于绘里成长的评价。
“快走快走！记得保密！”
绘里做着轰人出门的手势催促，我还没来得及回应，收银台后面的门就被打开了。
“绘里准备好学习怎么用收银台了吗……啊？护、护君？你——”
惊讶到提高了音量。兰奈从门里走了出来，反复眨眼确认没有看错。
“他只是路过，马上就要走了！”
“不是啦……不完全是。”
“嗯？”
兰奈和绘里同时看向了我。别这样啊，我会紧张的。
“那个……我暂时没有地方要去，所以不是很着急……”
喂，说到这份上，她们应该能听懂了吧。快邀请我留下来，不要逼我用土下座。
“护君……你、你是不是生病了？”
“哈？没有啊。”
“现在医学很发达的，没什么病治不好！阿护不要放弃啊！”
真的把我当成病危患者了呢……
“要看我的体检报告吗？我没病！”
兰奈稍稍松了口气，绘里则是一脸怀疑的样子。
“不是绝症……难道是借钱？对不起哦，阿护。爸爸叮嘱过人家好多次不能借钱给朋友……即使是你也不行！”
“什么嘛，我只是想和你们多呆一会啦！”
“……”
“……”
啊啊啊啊！怎么说出来了啊！好想坐火箭离开这个星球啊！能趁现在觉醒拥有重置时间线能力的替身吗？形象全毁了啊！太难为情了，简直像粘着爸妈的臭小鬼一样啊！
“那……正好！护君假装来结帐的客人，我教绘里如何使用收银机，可以吗？”
“啊，啊？可、可以！”
兰奈贴心地给出了台阶。我立马转身跑进货架之间，做了几次深呼吸，试着冷静下来。
“怎么回事啊？”
“不知道……”
“他说想和我们呆一会。”
“好奇怪啊。”
绘里和兰奈压低了声音，后面的内容听不到了。
没关系的，我在她们眼里一定还是那个冷漠又沉稳、看上去深不可测的人……唉，哪怕她们这样想过一秒也行啊！
磨蹭到心情平复，我才拿了一袋葡萄味的软糖，回到收银台结账。看样她们也已经议论完关于我的话题了。
“用这个扫一下条形码，记得核对一下价格，有时候条形码会出错。如果客人买的是熟食还要问对方是否需要加热。如果客人买了，嗯……那个东西，还要替她包起来。另外……”
兰奈悉心地介绍，而绘里听得也很认真。
“嗯嗯！人家明白啦！”
说完，绘里用扫码枪扫描了软糖的条形码，价格随即出现在机器的小屏幕上。
身上刚好有零钱。然而绘里却瞅着我放进托盘的硬币，微微撅起嘴唇。
“怎么了？不够吗？”
“阿护能不能让我练习一下找零呀？”
“哦……”
找零的确是需要练习的。手法娴熟的收银员无需低头确认，凭手感就能找出合适的零钱。未来有人拍《百年来专注于找零钱收银世家》这样的纪录片，我也不会感到奇怪。
我拿回硬币，打开钱包放纸币的夹层。唔……零用钱要花光了啊。大面值的纸钞一旦变成零散的钱，稍不留神就全花光了呢。
绘里拿走我交出的一千元，在机器上敲敲点点，算出了找零的数额，然后钱箱弹了出来。
“五百、一百，嗯……五十……”
绘里嘟哝着寻找合适的硬币，很快就找到了正确的组合。我记得小时候学数学的时候，做过这样的题目。不过遇到更多的是，“五郎要去买十七个橙子和五十四个西瓜，请问他需要多少钱？”话说谁需要买那么多西瓜啊？
“不错哟，绘里！”
兰奈轻轻鼓掌，我将找回的硬币放进零钱袋。
“嘻嘻，蛮有趣的呢！”
绘里说着便撕开了软糖的包装，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喂！那是我的！”
“给人家吃几个嘛！真小气！来，兰奈，你也吃点！”
兰奈对我无声地说了句“thank you”，接着从包装袋里夹出一颗紫色的软糖，放进嘴里。
“唔，有果汁哎。”
“是啊，挺好吃的呢！”
“……”
我越是饱含怨念地看着绘里，她越是满脸得意地往嘴里塞软糖，咀嚼的幅度愈发变大……这个恶魔……
就在这时，便利店的门开了。
绘里赶紧咽下口中的糖，把剩下的塞给我，对客人打招呼。
我打开包装袋，里面只剩四五颗糖了。算了……甜食吃多了对牙齿不好。
“那收银台就交给绘里啦，要是忙不过来的话，随时叫我喔！”
“嗯！兰奈放心，人家会好好工作的！”
绘里稍显幼稚地敬礼，兰奈笑眯眯地点点头。
兰奈从收银台后面绕出来，指了指用餐区。我跟了上去，和她面对面坐在桌子两边。但兰奈还没有放松，她歪着脑袋，观察着绘里帮第一位客人结账，确认绘里没出问题才舒了口气，视线来到我这边。
“绘里学东西好快，真羡慕呢……”
“是吗？”
“毕竟绘里的爸爸妈妈都是非常厉害的人，肯定遗传给绘里很多厉害的基因吧！”
“哈……哈哈……”
生物学要是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一只细胞分裂成两个，然后再分裂成四个……细胞核、细胞质、遗传物质什么的……完全提不起兴趣啊。我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会投入百分之百的精力，冷知识就是最好的证明。对其他事物就没那么在乎了，即便是考试项目。
说起考试，那个令人讨厌的想法又出现了。
“那个……兰奈……”
“嗯？怎么啦？”
我错开兰奈的视线，盯着远处的冰柜。
这不是个容易开口的问题，但是，我想知道兰奈的答案。即使她的答案可能会让我陷入自我厌弃的漩涡。
“你有考虑过大学的事吗？”
“诶？大学吗？唔……有偷偷考虑过……你、你呢？有想去的地方吗？”
兰奈没有给出直接的回答，而是咬着嘴唇等待我的答案。真是的，我就是感到迷茫才问你的啊。
“还没有，不知道该去哪。”
我诚实地回答。
瞳上高中时，成绩一直是年级前五，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稳居第一的宝座。后来出现令她分心的人，成绩才下滑了一点点。可惜的是，我作为拥有差不多基因的弟弟，虽说能进入象征着“Elite”（精英）的E班，成绩上却远不如她。
东京大学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任务，而我又不是汤姆克鲁斯。中央大学和上智大学说不定有机会，不过这两所是私立，学费相当贵。关西的几所大学倒是比较合适，但是……
“我应该会在东京附近上学吧……爸爸妈妈希望我走读。”
兰奈非常谨慎地慢慢说道。
“这……这样啊，离开父母在外独居确实很麻烦。”
“话是这么说的啦，可我也想试试自己独立生活……像护君一样……”
后半句兰奈说得很小声，让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这个话题。还是问点别的吧。
“兰奈知道花崎想去哪里吗？”
“小葵……她还没做决定。”
“喔，你们会考同一所大学吗？”
“唔……我们的成绩差距有点大，去同一所大学……不太容易。”
“这样啊。”
兰奈抿了抿嘴唇，视线落在了桌上，自言自语般地小声嘀咕了一句：
“还有不少时间啦……”
其实她和花崎想去同一所大学并非没有办法，但是需要成绩好的一方做出牺牲，选择成绩差的那位能考上的学校。
友情就是这样，总需要有人牺牲和让步，才能在两人之间找到平衡的舒适区。
“小葵前几天还在说呢，要是能有个不需要学历的工作就好了……”
或许是回忆起花崎傻里傻气的发言，兰奈短暂地露出微笑。
“嗯……护君想去外地上学吗？”
“呃，有这个可能。”
“可是那样的话……那样的话……小瞳姐姐怎么办呀？你们就见不了面了……”
哈，我之前没想到这一点。多了一个去外地上学的理由呢。不过兰奈说这句话时所想的，应该不是瞳吧。
兰奈的表情有点沉重。一不小心就把阴沉的情绪传染给她了……望着她湿润的眼眸，我清楚该换个话题了。
“说起来，你那位同事今天没来呢。”
我尽量轻快地说道。
“诶？护君还记得高木君呀。工作日的上午一位收银员就足够了，所以店长没安排他来。”
“你们两个关系好吗？”
“啊……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嗯……就是工作上的同伴关系啦！”
兰奈的态度明显强硬了一些。真替那位老兄感到遗憾啊……即使是对没有感觉的女生，被毫不留情地归到“普通朋友”的分类里，也是件难过的事吧。
绝无发展可能、毫无潜力、犹如最不起眼的史莱姆般卑微的普通朋友。
这是我在网上看到的别人的感慨，我从来都没有体验过。
不过，成为了超越朋友的存在，却被时间慢慢拆散，渐行渐远，最终回到了普通朋友，甚至是更陌生的关系，那样的命运是不是更加凄惨呢？
正因如此，保持现状才是永远不会出错的选择。
大概吧。
× × ×
时间来到中午，周围企业的上班族从高楼里涌出，外面的街道明显热闹起来，店里的顾客也越来越多。见绘里一个人忙不过来，兰奈主动前去帮忙。
店门不断地被打开又关上，冷气附着在顾客的外衣上，一波接一波地入侵。比起先前，店里的温度下降了三度。
我并没有那么精准的感知能力。是墙上的多功能电子表有温度计的功能。
转眼间，收银台排起了长队，绘里大小姐忙得焦头烂额，脸蛋鼓鼓的，像个红色的气球，可怜又可爱。
在这颗星球上生活，排队是不可避免的，除非搬去某个人口比牲畜更少的地方。即便那样，人们依然会集中到一处生活。所以还是躲不过排队。
而在便利店排队，是压力最大的排队之一。当身后有一群人在等待，还要被他们用压迫感十足的眼神盯着的时候，找到足够的零钱就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
因此，很多人索性直接给一张超大面值的钞票。于是压力就来到了收银员这边，也就是绘里和兰奈身上。
绘里的额头渐渐聚满了汗珠。看她那副表情，想必是没料想到工作量会如此之大，开始后悔了。就像每次去吃自助餐，我都想着要把餐费吃回来，然而实际吃起来却不得不放弃。
预想和现实总是有差别，正如物理定律，必须要在理想环境下实验才能得出预想中的结论。
或许这也是一条定律呢。
胡思乱想之后，我决定去帮帮她们。来到神秘的收银台后边，绘里和兰奈仍然在忙，没时间理会我。
我能帮上什么忙呢？只有两台收银机是打开的，况且我也没接受过培训。
“哎呀……阿护，你怎么在这，吓到人家了。”
手里拿着便当的绘里忽然转身，瞧见我差点弄撒了便当。
“我来帮你加热吧。”
“你又不是微波炉，怎么加热啊？”
“呵呵……好冷的笑话。”
绘里把鸡腿盖饭交给我，好像低声说了句“谢谢”。
“要把那个酱……”
“我知道。”
“哦，你好熟练啊！”
我曾经无数次饥肠辘辘地看着收银员帮我准备便当，处理便当的流程我自然清楚。
放进微波炉……
“加热四十五秒哦，护君。”
多了个帮手，兰奈欣慰地露出笑脸。
“这份也拜托了。”
“OK。”
香味不断袭来，激起了原本不存在的食欲。
炸鸡块……黑椒牛肉……薯条……犹如使用了很久的茶杯倒入清水也会有茶味，这几台微波炉已经被食物的香味浸透了。
喔……真难坚持啊！
用餐区坐满了人，他们吃饭的姿势出奇一致。
左手举着手机，右手拿着筷子，眼睛压根不看食物，机械地往嘴巴里送食，时不时做出苦恼的表情。怎么，东京队又输给大阪队了吗？
不知为何，看完他们进食的样子，我的食欲也没那么旺盛了。
真该让他们见识一下花崎享用午餐的场景。
花崎对所有食物都一视同仁，不论贵贱。眼神中充满渴望，用舌尖润湿嘴唇，再把食物放进嘴巴，百分百认真地咀嚼，最后虔诚地吞下。
啊……不行，光是想想都要饿晕了。
坚持忙碌了三十分钟左右，最后一批光顾的上班族也吃完了午餐，我们三个总算闲下来了。
“话说，你们几点下班啊？”
“今天是三点下班。怎么啦，护君？”
“呃，那个，稍稍有些……”
“咕噜咕噜……”肚子的叫声替我补完了这句话。
“哈哈，护君饿了吧。”
“啊哈哈……有一点。”
“那护君和绘里先去吃午饭吧，我来站岗。”
兰奈歪着头微微一笑。
既然你这么说了……
“不，不行！人家才是今天的收银员！”
“诶诶？”
“没关系啦，绘里。你吃完再来嘛。”
“不行。”
绘里掐着腰，倔强地仰着脸。
真让人头痛……这种情况下我自己去吃，良心会受不了啊，虽说那种东西迟早是要被消磨干净的。
“人家要做完工作再休息！”
她这样坚持是为了证明什么吗？偷懒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呐。只有没工作过的人才会有“工作要时时刻刻全力以赴”的错误印象。
“绘里确定吗？不想吃点东西吗？”
“唔……”
兰奈的劝说起了点作用。绘里转头望向保温箱，瞪圆了水汪汪的眼睛，瞅着散发金光的炸鸡排，然后摇了摇头。
“人家……不饿……”
喂，不饿就不要吞口水啊。
“这样呀……”
兰奈无奈地笑了笑。
“你们快去吃吧，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那就辛苦绘里啦。”
见绘里如此执着，兰奈不得不顺着她的意思。很好，这下我也没有心理负担了。
“嗯嗯！你们要吃什么？我来帮你们结账！”
啊？员工吃东西还要钱吗？我以为便利店员工和快餐店员工一样，吃店里的食物是不要钱的呢……等等，快餐店的员工该不会也要付钱吧！我可是从小就很羡慕在麦当劳工作的人，因为他们随时都能吃到汉堡。成长真是烦人，美梦全都破灭了。
× × ×
将简单的午餐摆在桌上，悠哉地享用。
偶尔有客人进来，绘里一人完全应付得来，于是兰奈也不急着吃完回去帮她。
“护君的那份大阪烧好吃吗？”
兰奈主动挑起话题。我用筷子扯下一小块大阪烧，咀嚼了几下。浓郁的酱汁味充满口腔，其中藏着一丝铁板烧制才有的淡淡焦味。
“还不错。”
我标准地回答。
有些问题在说出口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答案，说出来充其量是走个过场。那我也遵守下社交习俗好了。
“你的番茄牛肉蛋包炒饭怎么样？”
“味道挺好的……护君为什么要说全名啊？像拍广告一样……”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说完，我喝了一口清爽的伊藤园“喂～茶”，润了润嗓子。兰奈那边摆着的则是三得利的‘伊右卫门’。
（注：‘喂～茶’和‘伊右卫门’是两种在日本常见的茶饮料。）
现代人类躲不掉的三件事，死亡、纳税和广告。
小贴士，如果你的广告妨碍了我正在做的事情，那我绝对绝对不可能去买你的产品哟！啊，电影和动画的预告片除外。我必须惭愧地承认，自己常常因为看到了续作的预告片而重温前作，导致一整天什么都没做。
唉，难怪总觉得时间不够用。如莎士比亚所说，“抛弃时间的人，时间也抛弃他。”
不过，莎士比亚有考虑过四维以上的维度吗？在十维空间里，一个点就包含了所有可能的宇宙和所有可能的时间线。那么……在十维空间能不能抛弃时间而不被时间抛弃呢……嘶，啊！脑袋要冒烟了。
“咳咳咳！”
兰奈瞧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钟，突然故意干咳，打断了我的思考。
“嗯？怎么了？”
“护君知道吗？其实我是个会占卜的魔女哦。”
“诶？”
兰奈努力地忍住笑意，双手的食指和中指抵在脑袋两边，像是某位能心灵感应的变种人教授。因为在憋笑，她的腮帮微微鼓了起来。
（注：指漫画《X战警》中的X教授。）
“唔……我占卜到，在一分钟之内，会有一个小男孩来店里买水果糖。”
“哈？你这是怎么猜的？”
“是占卜哦！这是魔女的能力之一。”
兰奈话音刚落，玻璃门外就出现了一个小男孩。他身穿橙色的外套，系着红围巾，连指手套上印着小熊，脸蛋被凉风吹得泛红。
“小木姐姐，我来啦！”
小男孩艰难地推开玻璃门，边脱手套边对着收银台喊道。
“呃……欢迎光临？”
“咦！你不是小木姐姐！小木姐姐哪去啦？”
兰奈听到了小男孩的话，对我比了一个“嘘”的手势，躲在货柜后面，顺手拿了一条软糖。
“小朋友，你找人吗？”
绘里双臂撑在收银台上，上身探过去接近小男孩，然而小男孩却害怕似的，往后退了一步。
“妈妈说我不能和陌生人说话。”
“但这是便利店啊！那……小木姐姐……哦！你是来找兰奈的吧！”
“我不能告诉你！”
“咦，为什么？”
“你的头发是黄色的！爸爸说只有坏孩子才会把头发染成黄色的！”
“哈？人家本来就是这样啦！”
“呜……坏姐姐好可怕……”
“喂！”
别和小孩子吵起来了啊……眼看绘里的拳头即将攥紧，兰奈终于出现在小男孩后面，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幸村！”
“啊！小木姐姐！”
这位叫幸村的小男孩见到兰奈的瞬间便立马躲到她身后，只露出半边脸偷偷观察绘里。
“什么嘛……人家又不吓人。”
大小姐缓缓松开拳头，委屈地嘀咕着。兰奈冲着绘里笑了笑作为安慰，接着面朝幸村弯下腰来。
“今天也很准时哦，幸村。”
“嗯！我一路跑过来的！”
“诶？不可以跑哦，摔倒了怎么办？”
“嘻嘻，没事啦，小木姐姐！”
兰奈摸了摸幸村的脑袋，另一只手拿出准备好的软糖。
“给，今天是芒果味。”
“好耶！我喜欢芒果！”
“那位可爱的双马尾姐姐会帮你结账，快去吧。”
“唔……小木姐姐不能帮我吗？”
幸村抓住兰奈的手指，扬起纯真的双眸看着兰奈。面对突如其来的撒娇，兰奈也显得很为难。
绘里不满地“哼”了一声，交叉着胳膊扭开脸。
幼稚的小孩子真是麻烦。当然，幸村也没成熟太多。嗯？好像搞错了什么……
“不可以哦，今天是那位姐姐负责结账，幸村要乖乖的喔。”
“唔……好吧。”
兰奈的语气和眼神都很坚定。幸村不情愿地同意了，耷拉着脑袋，慢吞吞地朝绘里走去。
“姐姐，我想……买这个。”
他小心地把糖放在台子上，然后飞快地缩回胳膊，退到安全距离，低头背着手，眼神在地上游走。
“你……唉，哈哈。”
虽然心里委屈，但绘里还是被幸村的模样逗笑了。
“我又不会咬人啦，放心吧！”
“这位姐姐人很好的，幸村去和她聊聊吧。”
绘里主动示好，再加上兰奈的鼓励，幸村的表情晴朗了些，探头探脑地往绘里那边移动。
危机解除，我来到兰奈身旁。不等我开口，她就心领神会地凑到我耳边，向我介绍。
“他是店长的侄子，住在这附近。每次我当班都会来店里买糖吃。”
“每次都会来，是吗……”
不再害怕绘里的幸村扶着收银台，一脸好奇地盯着绘里的双手。
“姐姐，你的指甲怎么是青绿色的呀？”
“这个是指甲油哦，很多女孩子喜欢把指甲涂上颜色。”
“喔……很好看！”
“嘿嘿，你将来可以送喜欢的女生指甲油，她肯定会很开心的。”
“有喜欢的人就要送她指甲油吗？”
“唔，送其他东西也可以……你这么小就有喜欢的人啦？”
幸村诚实地点了点头，完全没有脸红。
小孩子有可能会在很小的时候就对异性产生好感，大多是漂亮的明星，或者是学校的老师。噢……想起小学时每天跑去教师办公室帮三浦老师接热水的回忆了。真怀念啊。
付完钱，幸村撕开了软糖的包装，取出一颗糖，放在绘里手边。
“姐姐，送你一颗！”
“咦，给我吗……谢谢啦。”
绘里会心一笑。幸村又拿出一颗糖，转过头看我这边，表情渐渐变得冷漠，甚至眼神中出现了些许的敌意。不是针对兰奈的话，那就是针对我了？搞什么啊？我还没有和他说话，就已经被讨厌了吗？
“糖，给你。”
他简短地说完，将一颗糖交给我。
“……谢谢你。”
被小孩子讨厌远比被同龄人讨厌更伤人啊。不过我还是用尽量温柔的语气道了声谢。
“这颗是小木姐姐的！”
变脸的速度好快……幸村说着剥开了糖纸，亲手把糖送到了兰奈嘴边。兰奈叼着糖，捏了一下幸村的小鼻子。
呃……内心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好奇怪……太奇怪了。
“谢谢啰，幸村。”
“嘿嘿！小木姐姐，剩下的也都给你！”
“诶？你不吃吗？”
“唔……这次就不吃了。因为我还买不起指甲油，所以只能先送你糖果啦！”
“指、指甲油？”
喔……他是把我当成威胁了啊，哈哈……但是他不用担心的。幸村这个年纪的小朋友远比我更讨高中女生喜欢。
……原来如此！开发APTX-4869就是为了返老还童，然后接近高中女生！太邪恶了，这组织必须铲除！
（注：APTX-4869指漫画《名侦探柯南》中的一种药物，有一定概率会让服用者退化到儿童时期。）
“看样子兰奈有一个小小的暗恋者呢。”
绘里也发现了幸村的心思，但兰奈似乎仍未意识到。
“啊？绘里是在说幸村吗？”
“对呀！我刚和那孩子说要送喜欢的女生指甲油。”
兰奈还来不及感到诧异，幸村就拉了拉兰奈的衣服，兴奋地问道：
“小木姐姐，什么是暗恋呀？”
“暗恋就是……”
看、看我干啥？我又不是词典！
兰奈快速地眨了眨眼睛，面带温暖的笑容，将视线移到幸村身上。
“就是一种非常珍贵的情感哦，幸村。”
“珍贵的情感？”
“嗯！一定不可以辜负。”
不可以辜负吗？是啊，谁不希望是那样呢？即使对方不喜欢，也能郑重其事地了解这份心意，再稍带歉意地拒绝。可现实往往不会这么美好。真心被当作缠人的麻烦，或者干脆被利用，又或者被当成恶心的垃圾……这些情况并不少见。
再一次证明了我的观点，预想和现实总是有差别，保持现状就好。
兰奈扶着膝盖蹲下，降到幸村的高度。
“还有件事……幸村愿意听姐姐的话吗？”
“当然啦！”
“那好，幸村要知道，不是所有染发的人都是坏人哦。”
“可是，可是爸爸说只有坏孩子才染头！”
“你爸爸不是那个意思啦。”
说不好哦……每个时代都有独特的偏见，幸村爸爸也许就是不喜欢染头的人。
“所以小木姐姐的意思是，坏孩子不一定染头吗？”
“唔……这么说也对。”
“那就不能通过头发的颜色来证明了……哦！爸爸还说过，不好好穿衣服的也是坏孩子！”
幸村恍然大悟般地说道，接着环顾四周，检查我们三个的穿着。
“衣服也不能作为好坏的判断啦……”
“是的！人家见过好多衣冠楚楚的坏人呢！”
绘里也说出了她的想法。再次被否定的幸村稍稍失去了耐心，撅着嘴一言不发。
兰奈捕捉到了这一点，温柔地抚摸了幸村的额头。
“幸村不用担心啦。就算遇到坏人，你的爸爸妈妈，还有小木姐姐，我们会保护你的。”
“那、那到底什么样的才算是好孩子呀？”
“啊……这个啊……”
兰奈用眼睛发来了求救的信号。确实，人的好与坏，不是一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好坏与人的观念息息相关，而人的观念就像风，去向不定。
“世界上有好人，也有坏人。有长得像好人的坏人，也有长得像坏人的好人。人的行为尚且具有欺骗性，何况是外表呢？所以不能通过表象就断定一个人的品质。要说如何判断人的好坏……总之，先努力成为一个自己认知中的好人吧。然后，你的心便会告诉你，所遇之人的善恶。”
“……很、很有道理！”
“没想到你这家伙还挺睿智的嘛。”
兰奈和绘里认同了我的观点，然而幸村却陷入迷茫。也是，这些概念对于小孩子来说太复杂了。
“可是……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得到圣诞礼物嘛！”
“圣诞礼物？！”
兰奈、绘里和我异口同声。
“对啊，妈妈说圣诞老人不给坏孩子送礼物。我就去问爸爸什么样的是坏孩子……”
“是、是这样啊……”
“好像他说的一直是‘孩子’呢……噗哈哈，幸村只是想要圣诞礼物，结果阿护讲了一大堆人生哲理。哈哈哈……”
“我以为‘坏孩子’是特别的说法呢……误会了。”
“没关系啦，护君。”
兰奈轻快地笑了，然后双手按住幸村的肩膀，清了清喉咙。
“听好了哟，幸村。想要成为能收到圣诞礼物的好孩子很简单！”
“是什么？”
“首先，不能挑食，蔬菜同样要吃！其次，不能欺负弱小！也不能根据外表判别他人。友好地对待朋友，尊敬长辈，爱护后辈。最后……每一天都要充实地度过。”
“嗯，对对对！而且，人家的头发压根就不是染出来的啦！是天生的茶色，不能笑话生下来就和自己不同的人哦！”
兰奈和绘里看向我。既然是教育小孩子的话……
“热忱之心不可泯灭。体恤弱者，无论与哪国的人们都能成为朋友。朋友间在感情上会有误解，甚至分歧，但这些都微不足道。别放弃友谊，纵使这份感情被背叛过千百回。”
（注：出自《艾斯奥特曼》。）
“喔……我明白啦！”
这么快吗？小孩子学习能力真强。他们很乐意接受别人的教诲，做出改变也容易。反倒是一些长大了的人不再愿意接受教育了，改变更是不可能的。
“明白就好，圣诞老人一定会送你礼物的！”
兰奈满意地拍了拍幸村的脑袋，随后站了起来。
“好啦，幸村快回家吧，不然爸爸妈妈要担心了哦。”
“嗯！小木姐姐再见！还有黄头发姐姐和记不住名字的哥哥！”
“都说了人家的头发是茶色啦……”
兰奈帮幸村整理好衣服，确保他武装严实后才让幸村出门。我也跟着来到门口，和兰奈一起目送着幸村离开。
“小心别摔倒了！”兰奈挥手时不忘叮嘱道。
这一幕有种微妙的错觉呢……
兰奈的目光慢慢收了回来，落在我们脚下的台阶上。
“我们应该没有误导小孩子吧。”
“呃，反正关于挑食的那部分是正确的。”
“啊哈哈，因为我那时候想到了小葵啦。”
“哈哈……”
“不过护君的那番话，我真的十分喜欢。
“谢谢，那是《艾斯奥特曼》的台词。‘热忱之心不可泯灭’，听着就很有气势对吧。”
“是前面那段啦。”
“哦哦……”
兰奈微笑着呼出一口气。
“至少消除了幸村对染发的误解，小葵会高兴的。”
三个人稀里糊涂地说了一堆。大概能消除一些误解，却必然会创造新的误解。人与人的交流没办法绕开语言，只能找最贴近的词语去描述，而且还需要双方对词语的理解相同。经历、年龄、受教育水平、国籍、习俗……有太多因素干扰，以至于连客观具体的事物都会产生误会，主观抽象的情感就更没办法相互理解了。
不解释就明白不了的东西，即便解释了也明白不了。
（注：出自村上春树的《1Q84》。）
“果然，语言是误会的根源啊。”
“嗯？”
兰奈听到了我的呢喃。
“没，没什么。”
“我记得……语言是误会的根源……”
“唉，是啊。”
“但是，你每天都要坐得离我更近一点。”
“诶？”
“是《小王子》当中的话吧，护君忘记后半句啦。俗话说，‘但是’后面才是重点哦。”
兰奈默默地看着我的眼睛，没有再说话。
× × ×
回到了用餐区，距离绘里下班还剩十几分钟。
“怎么样，我占卜对了吧！”
“……蛮厉害的。”
“要不要我帮护君占卜一下未来？”
兰奈向我投来期待的目光，让我把到嘴边的“我相信科学”生生咽了回去。
“嗯，你占卜吧。”
“好嘞！”
兰奈用手指比出一个三角形，闭上双眼，口中念着意义不明的语言。
“唔咦唔咦唔咦……咕咕噜噜嘟嘟嘟嘟……”
不会召唤出奇怪的恶魔吧……
咒语念完了。兰奈睁开眼，连续比划了几个不同的手势，其中我只认出了蜘蛛侠的招牌手势。也许是编不出来新的花样了，兰奈迅速地瞥了一眼四周，确认没有客人后，轻轻喝了一声“哈”。
“我已经预测到你的未来了！”
“应该说‘吾已知晓汝等之命运’才对。”
“啊嘞？是这样吗……汝等听好了！”
兰奈再次合上双眼，但是又稍稍睁开右眼偷瞄我的反应。
“我预见了在未来的某天，护君要上台领奖。那天晚上你和许多要好的朋友们一起去餐厅庆祝。我、嗯……你们去海边散步，刚好有烟花表演，于是你们在沙滩上看完了整场表演……后来……你终于注意到了一位对你来说非常重要的人……然后……然后就……嗯……你躺在病床上，四周围着你的朋友和家人——”
“等等、等等！怎么直接快进到病危了！重要的人对我做了什么啊！”
“哎呀……那部分……我没有看清楚啦。包括那个人的长相！根本没看到她的长相……”
“是、是吗……我、我其实也不好奇啦……”
兰奈的脸颊染上淡淡的红晕，她害羞地别过脸，我则转向相反的方向。
占卜这种东西，骗骗小孩子和坠入恋爱之河的高中生还好，像我这种信奉科学的智慧人类，只会通过观察事实来做出判断。
我怎么可能会有许多要好的朋友？
假如换成趁我得奖来蹭吃蹭喝的泛泛之交，勉强还有机会发生。
“呀，差点忘记了。”
“嗯？”
兰奈拍了下巴掌，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眼熟的纸条。
“护君抽到谁了？”
兰奈把手中的纸条展开，举在面前，遮住了嘴巴。那是我们玩神秘圣诞老人抽签用的纸条。
而纸条上的名字是：
一堂瞳。
哈哈哈……真可怜，居然抽到了瞳。辛苦兰奈了，我能理解你的痛苦。但按照规则来说，兰奈不能给我看。算了，只要收礼物的人不知道就好。
抬头确认绘里听不见后，我压低了声音。
“我抽到的是绘里。”
“噢！那个……”
“嗯？”
兰奈兴奋地咬了咬嘴唇，我隐隐感觉大事不妙。
“我们……能不能换一下？”
“为、为什么啊？你不喜欢瞳吗？”
“不是，不是！我很喜欢小瞳姐姐啦。这次是因为我想还绘里一个人情。”
兰奈连忙挥着手解释。
“什么人情啊？”
“唔，上次绘里送我的帽子、期末的复习材料……学园祭的演出服……还有……还有……”
兰奈一边回忆着，一边掰着手指计数。
暑假去伊豆的旅行、烟火大会的浴衣、去游乐园的费用……
我在心里补充。
“总之，这次圣诞节，我想送她个礼物。”
“这样啊。”
兰奈提起这些事之前，我原本对送绘里礼物没感到什么压力，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这份礼物成了报恩的存在，需要花时间精心挑选，必须是能抵得上那么多人情的礼物。话虽如此，另一边是瞳……
兰奈瞅了瞅我如临大敌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护君？能……换吗？”
“这个……”
我支支吾吾地拖延，但短时间内根本想不出好主意。唉，反正我已经习惯了瞳那副看垃圾的表情，就由我随便送她点东西糊弄过去吧。也不用花太多心思，毕竟只要是我送的她都不会喜欢。
“好吧，那就由你给绘里准备礼物吧。”
“太好了！谢谢你啦。”
兰奈跟我交换了纸条，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小口喝着茶水。几滴水珠从嘴角滑落，兰奈十分淑女地用手拭去，湿润的嘴唇看起来很软。
“护君在店里呆了这么久，肯定早就无聊到想离开了吧。真不好意思，浪费了护君的时间。”
“……嗯？啊啊，哪有啦，是我自己要留下来的。而且也算不上是浪费——”
“你这女人是不是聋啊？”
一声粗鲁的怒吼打断了我。
是绘里那边。我和兰奈同时望过去，一个头发染成火焰红、如同海胆一般炸开的男子正气势汹汹地瞪着绘里。
“哈？到底是谁聋了呀？人家都说了你想买烟就要出示身份证明！”
“臭女人，你自己有没有二十岁啊？长这么矮该不会是小学生吧！赶紧把烟拿来，本大爷没时间和你浪费！”
看，这就是收不到圣诞礼物的坏孩子。虽然他的确染了头发。
“想要买烟就出示身份证明！”
“混蛋！你是聋子吗？”
“哎呀哎呀？翻来覆去就只会说这么几句吗？连骂人都词穷，真是丢人啊！没本事就不要学别人当恶霸！多去读读书吧！猪头！另外你喷了多少古龙水啊？是不是生活里存在感太稀薄了，所以才用这种方式吸引眼球啊？好可怜，但我一点也不心疼，反倒还觉得恶心！”
绘里滔滔不绝地羞辱着男子。这段时间一直和瞳斗嘴，大小姐的毒舌等级也越来越高啊。
“你再说一句试试？”
“试试就试试，你能拿我怎么样啊？怎么样怎么样？难不成你想打人吗？打我啊，笨蛋！你敢吗？”
呃，这就不太妙了。通常来讲，小混混的智商都不高，而智商不高的人一般很容易失去理智，尽管他们本来就没有多少理智。
绘里平时接触到的人，自然没有这类小混混，所以她并不了解如何有效地处理他们，只是一味地激怒对方。
还是去帮忙吧，在事情闹大之前。我和兰奈心有灵犀般同步地站了起来。
然而正如我所害怕的那样，在绘里的高强度刺激下，小混混丧失了理智，高高抡起拳头！收银台后面的绘里这才意识到问题，刹那间表情变得惊慌失措，绝望地闭上眼睛。
来得及吗……啊……糟糕，绘里！
但小混混的拳头迟迟没有落下。
“欺负女生？呵，如今的不良青年已经沦落到这种层次了吗？”
或许这是近十年来我第一次因为那冷冰冰的嗓音而感到安全。
小混混的身边多了一位穿着黑色风衣的女人，她狠狠地抓住小混混的手腕。
“你是谁啊！别多管闲事，贱人！”
“我是谁重要吗？”
唔，四分。明明是送到嘴边的绝佳时机，可以帅气地说出那句“我只不过是个路过的假面骑士，给我记好了！”真是可惜。
（注：台词出自《假面骑士Decade》。）
“你、你放开我！”
小混混挣扎着想要甩掉瞳，但是压根没效果，血色一点点地从他脸上消失，眼中的愤怒逐渐化为恐惧。
瞳像是得手的猎豹一样，露出了恐怖的微笑，抓着小混混的手握得更紧了。身份反转了啊！
“你刚刚叫我什么？能再说一遍吗？”
瞳挑起眉毛，眼神锋利又带着一丝怜悯，那是对弱者的怜悯。
仿佛被恶之波动击中并且陷入畏缩状态，小混混被吓到动弹不得。
我很理解那种感觉。
（注：恶之波动是《口袋妖怪》系列作品中的技能。）
“我……我说……”
“先不管那个，喜欢欺负女生的话，我也是女生，你想挑战一下吗？”
“谁欺负女生了啊！我来买烟，这个臭女——啊！疼！呜啊……这个女人不卖给我！”
嘶……那下听起来挺痛的，看来瞳真的生气了。
“人家要看身份证明，他、他不给人家！”
听完绘里的话，瞳又看向小混混，一副“现在你打算如何狡辩？”的表情。
“知、知道了！我给你看就是了……这是驾照，满意了吧！”
他从屁股口袋里拿出钱包，然后像杂技艺人般单手拿出驾照，丢在绘里的收银台上。被狠狠瞪视一眼后又仔细调整了卡的角度。
“唔……是成年人。喂，你想要哪个？”
“十二号……”
瞳的手似乎松开了一点。
“刚刚你说了很多过分的话吧，现在你该干什么？”
“对、对不起！”
瞳这才甩开小混混的手腕，满脸嫌弃地盯着掌心。
“比起古龙水，还是止汗剂比较适合你。”
瞧，这就是差距。一句，也只需要一句，就能彻底击溃敌人。
“好吓人……”
兰奈轻声说道。
“是啊，但至少你不用和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诶？我说的是刚才的情况啦！”
“哦……”
交完钱，小混混揉着手腕，灰溜溜地逃走了。说不定今后会改过自新，成为良好青年呢。
绘里脸上的粉红色还未消失，突然扭头看向瞳。
“你、你怎么在这里！难道你也是碰巧路过吗！”
“也？”
瞳瞥到了我，似乎并没有太惊讶。貌似嘴角还有个不起眼的微笑，若不留神便会错过。
“没错，我也是路过。”
“切……”
绘里相当不甘心地咂了下嘴。
动画里常有一类角色，他们实力超群，但性格糟糕，与人相处不来，却又总是在关键的时候挺身而出，用他们独特的方式守护大家。
我就是这样的存在，保护其他人免受瞳的迫害。哈哈……不开玩笑了。这次还要谢谢瞳呢，不过……
“路过的时机很可疑啊……”
我不禁捏着下巴说出疑点。
“因为我们一直在外面监视便利店的情况呀！”
“哦……嗯？！”
回应的低语声并不来自瞳，而是从我和兰奈身后传出的。
“你怎么……什么时候……”
“嘻嘻……小瞳姐姐教训那家伙的时候我偷偷溜进来的。”
花崎得意洋洋地对我们比了个意义不明的剪刀手。笨蛋。
“为什么不早点进来呀？小葵的脸都冻红了。”
兰奈边说边捂住花崎的左脸蛋。右面是留给我的吗？不用了，谢谢。
“那是因为一开始小瞳姐姐不想让你们知道她在外面。”
我斜眼瞅着瞳。她正看着自己的指甲，心不在焉地和绘里说着什么，估计是在拌嘴吧。两人都没有在意这边的对话，刚好可以从花崎口中问出真相。
“是瞳找你一起来的？”
“对呀，今天早上小瞳姐姐问我奈奈和绘里酱的动向，我猜是群聊里太安静了吧，哈哈。我打听清楚后就和她一起来了。没想到她是要在门外站岗，嘿嘿嘿……”
花崎傻乎乎地笑了，然后吸了吸鼻子。早点把瞳的联系方式删掉吧，你还有机会逃离苦海。不过，瞳竟然也会好奇别人在做什么。
和她有相同的想法，一点都不让人开心呢。
“可是你为啥要陪她？独自进来，不说她在外面不就好了。”
“那样小瞳姐姐太可怜了嘛，一个人在寒风里守着。”
要我说，与别人一同受罪和独自受罪没有区别，无非是在痛苦的同时能看到其他人痛苦的模样，自身受到的折磨一点也没有变少。这种陪别人受苦的行为最愚蠢了。
“话说回来，我上午看到阿护进便利店了呢！在门口发呆了那么久才做出决定，真有阿护的风格！”
“什么我的风格啊，你是脑子冻坏了吧。”
“噢，这句反驳也很有护君的风格。”
兰奈和花崎联手吐槽，让我无言以对。只好别扭地抓了抓头发，望向瞳和绘里。
“十……九……八……”
绘里忽然间开始倒数，目不转睛地盯着手表。
“你在发射火箭吗？大小姐？”
“嘘！五……四……三……二……一！下班啦！”
原来是在数秒等下班啊。如此社畜的行为，恐怕绘里以后没什么机会做了。
三点整，轮班的店员踩着点进来了，向兰奈打了声招呼，没多问绘里的情况就钻进办公室里打卡换衣服了。
把换制服、洗漱之类的琐事留到上班打卡之后再做。这是社畜的生存小技巧哦。
“怎么样！怎么样！人家是不是出色的收银员？”
换回自己衣服的绘里激动地跳到其余四人面前。
“真的很棒哦，绘里！”
“嘿嘿……没那么厉害啦。”
得到兰奈肯定的答复，绘里转向我，等待着评价。
“嗯，很有天赋。”
不擅长夸赞的我只想到了这样一句。
“咦……完全感受不到诚意啊。算啦……诶！小葵也在！你们怎么全来了！”
“那个等会再说啦。我觉得绘里酱超级超级厉害！我到现在也没打过工！”
“你那么骄傲干什么……”
“嘻嘻，要你管吗？又不花你的钱。”
花崎理直气壮地回应了我。可爱的外表和不知羞耻的态度相结合实在是令人火大。
另一边，绘里被夸得脸红了，但她仍不满足，仰头看向瞳。
“干嘛？”
“本来想对你保密，然后再说出来吓你一跳！但既然被你提前发现了……你倒是评价一下呀！”
“哈？我怎么知道……”
“人家特别有毅力！从开始到结束都没有休息过！午饭也没有吃……啊，好饿……”
“……算是挺有毅力的吧。”
听到这话，绘里的双眸点亮了。
“那、那你以后不许再说人家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了！”
“我有这么说过吗？”
“有哇！去伊豆的时候，在那个沙滩上……”
绘里每说出一条，就用小拳头轻敲一次瞳的胳膊。好在瞳并不介意。她面带微笑地抱起双臂，无视着绘里向门口走去。绘里走在她旁边，嘴里念叨个不停。
花崎和兰奈也跟着她们，走到门口时停了下来。
“走啦，阿护！”
“护君，我们走吧。”
一股微弱的温暖找到了墙壁的缝隙，再一次闯了进来。也许我迟早会将它弄丢，但至少不是今天。
“嗯，来了。”
轻轻吐出一团白气，我迈出了前进的脚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