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Once More
放学前的短班会上，班主任再三强调了要认真复习今天化学课上学习的内容，也就是碳元素。
提起碳元素，就会联想到生命吧。地球上所有已知的生命都是碳基生物，空气和土地中也广泛存在着碳元素。从这个角度思考，像是万物携带着相同的印记，有种地球一家人的亲切感觉。
不过，同样是碳元素，有的碳构成了钻石，有的则构成了石墨，被装进自动铅笔。闪耀的东西就是会更引人注目呢。
说到引人注目……
“久等啦，鲁鲁！”
结月毫不见外地一屁股坐到我的桌子上，好在班上的同学基本都先走了，剩下的人也都在忙自己的事情。
“我没在等你……”
“诶？平时你都是一放学就跑掉，今天等了这么久，还总是偷偷瞥我，不是在等我……就是暗恋我啰？那我有个好消息哦！”
“偷看你是因为——”
“啊！承认是偷看了！好变态啊，但是我也完全没问题！”
“之所以会‘留·意·你’，是因为……那个，今天你去社团吗？”
“喔～原来是这样啊。”
结月立刻露出了然于胸的微笑，看来她已经洞悉了我的心思。
昨天花崎宣布了她的决定……尽管我仍然没能完全消化她不久后可能会转去大阪上学的事实，但不论怎样我都尊重她的选择。那是属于花崎葵的人生，我没有权利闯进去。因此，即便心中萌生了多余的情感，我也会努力克制。每当犯起焦虑，就用“幸好有网络存在，不会彻底断了联系”来安慰自己。说到底，花崎终归只是我社交圈子的其中一环罢了。嗯……
可是，眼下有一个和她息息相关的问题——创作社。花崎是创作社的社长，或许用心脏来形容更合适。如果花崎真的在未来离开了，没有她来组织，社团迟早会在无声无息中死掉。
虽说那不算是大问题啦……就算没有这个社团，无非也就是换个时间和地点聚会，毕竟里面的成员都是朋友，除了暂时无法确定状况的……不，没有例外。但、但是，为了以防万一，创作社如果能继续运行下去，那就最好了！
在学校的时候花崎没谈及这件事，也许在女生们的课后聚会里聊到了。得不到答案令我不安，然而我又害怕主动去问会得到不想要的答案。于是只好依靠结月的动向来做判断，这样坏消息的打击也能减轻一点。
“很好奇创作社的命运吧！嘿嘿……”
坐在桌上的结月弯下腰来，坏笑着把脸凑近了。
“是、是有点。”
“一旦和她们有关鲁鲁就会特别上心呢，哼……”
哎呀，其实你的事我也会放在心上啦。我有去听你上次推荐的歌曲哦。
结月身体坐直，用略微慵懒的语气说道：
“小葵确实是要暂时放下社团，去认真地备战选拔了。上一次的题目是歌曲对吧，这次是唱跳的结合。她打算拜托街舞社的前辈从今天开始给她特训。”
“果然是这样啊……早点适应也好。”
“听我说完啦！”
说着结月敲了一下我的脑袋。
“虽然创作社解散对我来说有好处，但听到小葵说希望社团没有她也能继续办下去的时候，我还是松了口气。真奇怪啊，这可不像我。”
“诶？诶！花崎不打算解散创作社吗？”
“嗯，好像是想让兰奈同学和鲁鲁共同经营下去。居然没选人家，好伤心！”
“选你才比较奇怪吧……”
“小葵还列举了好多办下去的理由呢，比如难得有坚持了这么久的事情、回忆的时候社团就像是浓缩的巧克力等等……哇，现在说出来感觉好尴尬好俗套！但其实当时感动得眼泪在打转喔！鲁鲁不许说出去！”
“不会说的啦。”
“哼哼……”
结月看向别处，舒展了一下双臂。那是她心情波动时的下意识动作，算是个明显的破绽。
共同经营社团，这真是充满了花崎风格的答案，简单得可以用粗心来形容。但不得不承认，有时候问题恶化的原因正是想得太多，企图在面对问题之前就解决问题。
没准这家伙一直以来都是大智若愚！
我松了口气，仿佛抓到了什么东西一般握紧了手。
× × ×
仿佛是存心要招来视线一般，和我一起来到活动室的结月非常用力地推开门。
“各位下午好呀，抱歉我们来晚了！”
“哈啰哈啰！”
首先做出回应的竟然是花崎，她回头摆了摆手。我们的到来似乎打断了她和兰奈、绘里的闲谈。
“你怎么在这里啊？”
“诶，我不可以来吗？再怎么说创作社也是我创建的社团。一脚踢开也太冷漠无情了吧！”
“没那回事……我听结月说你要去练习。”
花崎笑着打趣，只是我的反应相比以往略显僵硬，视线也不自觉地躲避着花崎。奇怪，我也不欠她钱啊。
“本来是要去练习，但是一放学就习惯性地过来了。我听说那边有‘先浪费一会时间，什么都不做’的传统，所以迟到也没事啦。”
见我反应平平，花崎也正经地解释了她来这里的理由，接着就回头和兰奈她们继续聊天。
桌椅仍然像平时一样摆放着，我和结月在各自的位置坐下。我偷偷观察着兰奈，她看起来普普通通，不时对话题发出诸如“不是吧”“真厉害”的感叹。这幅稀松平常的样子让我一下子不确定我和她之间是不是真的有隔阂。
我的胡思乱想被一阵剧烈的嗡嗡声打断了，似乎是某人的手机震动被金属桌子放大了。
“啊啊，抱歉抱歉。还好没在上课。”
花崎一边道歉一边查看消息。
“呀，街舞社那面准备要开始活动了！我得赶快去……啊！痛……”
由于心急导致起身太迅猛，花崎的膝盖撞到了桌子。换过去的她绝对会缩起来捂着腿，呲牙咧嘴地呜咽老半天，但或许是在有意地像偶像般注意自己的形象，花崎十分克制地皱着眉，从嘴里挤出话语：
“嘶嘶嘶……那么，创作社就交给大家了……”
要不是她刚上演了一出憨豆先生，这番话还挺让人动容的。
和女生们道别之后，花崎背上书包，稍稍扭过头，与我视线相撞。她拽了拽书包的带子，用几乎听不到的音量说了句“拜拜”，然后又用眼神暗指兰奈的方向。
我也抬起手，和她道了再见。
走到门口的时候，花崎再次停下脚步转了过来，格外郑重地挥了挥手，却没有开口。紧接着便低着头，大步走了出去。
门关上后的沉寂，让花崎要和我们分别这件事终于有了些真实感。
茫然无措了大约十秒钟，有人就受不了安静的空气了。实在是太弱了，我为数不多的长处就是能在不舒服的氛围里忍受沉默非常久。
绘里凑到了兰奈边上，手指搓着马尾的发梢。
“今天要干什么呀，兰奈社长？”
“诶，那也要问另一位……”
被突然问到的兰奈眨着眼睛转了过来，我的心跳仿佛骤停般加速，类似在数学课上发呆被老师提问了的感觉，只不过恐惧换成了兴奋。
“对了，小葵说希望护君和我一起……”
“啊，我知道，结月和我说过。”
兰奈没有露出特别的表情，倒不如说刚才短暂存在的情绪也瞬间收了回去。
“这样啊，那就好。”
我真是白痴，兰奈又不是伏地魔在用钻心咒，再听一次累到你了吗！啊啊，蠢货啊！不行，必须马上弥补！
“那个，今天的活动……”
“护君决定吧。”
说着，兰奈从后背和椅子之间拿出书包。绘里见状立刻揪住了兰奈的袖子。
“诶诶！兰奈要走吗？”
“嗯……今天临时有事，要早点回家。”
“噢……”
兰奈轻轻推开椅子，起身背上书包。绘里失落地垂下双眸，转瞬就向我瞪了过来，表情也变得充满怨恨。
我也在想办法了，只是这么短的时间，想不到能挽留她的事情啊。
快想……兰奈。木下兰奈，性别女，17岁，学生。就读于……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跟花崎一样，走到门口时，兰奈的动作也慢了下来，用脚尖蹭着地面，开门的动作也慢悠悠的。
“呃，一起去料理社怎么样？”
念头出现的瞬间便脱口而出。
“啥？”
绘里和结月满脸疑惑，毕竟那时候她们两个都不在嘛。但我相信兰奈一定会懂的！只要能唤起那时候的记忆，一切都会变好的。
听到我这么说，兰奈也收回了开门的手。这就是信号哦！
“料理……社？”
她侧着身子，眼神试探地询问。
“是，很久没去料理社参加活动了吧。”
“一共也只去过一次……”
“我最近学会了做纸杯蛋糕，很好吃的，要不要去尝尝？”
被这意外的邀请突袭，兰奈不禁流露出犹豫的神情。然而，在轻咬着嘴唇思考片刻过后，她却坚决地摇了摇头。
“抱歉哦，今天的我状态不好，所以就不扫大家的兴致了。”
“怎么会扫兴呢……”
“谢谢护君啦。”
“呃……也、也没事啦，那就改天！”
从兰奈的语气里听出了她的决定，我只好作罢，勉强挽回一点颜面。
兰奈盯着我和她之间的地面，淡淡地补充了一句。
“真的，没关系的。”
说完，兰奈也迈步离开了活动室。
× × ×
“接下来轮到谁了？该小绘里了吧！该你离开，留我和鲁鲁享受二人世界了喔。”
“人家才不走呢！要走也是你先走！”
“那……我先走吧。”
“等等！阿护不许走！”
绘里蹭地蹿过来把我按下。怎么不见你这样留下兰奈啊？
“今天就要把这事解决！人家受不了阿护和兰奈整天不说话了！”
“他们刚刚不是才说过话吗？可惜兰奈同学超～残忍地拒绝了鲁鲁的邀请耶。话说，去料理社？真的假的，这就是鲁鲁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吗？”
“在当时看来是个不错的想法……”
“一点也不是哦！一点也不是！”
绘里每说一个字就拍打一次我的肩膀。
唉，看来浪漫主义确实已经消亡了。在这么久之后又和同样的人重做一次过去的事，难道不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吗？好吧，或许在这件事上确实不算浪漫。
“他们那样子根本不算交流嘛！只是在分别讲话，还不如大吵一架呢！”
“可是，你有什么好办法吗？我是想不出来啦。我遇到的人都超喜欢和我玩，从来都是我拒绝别人呢。讨厌啦，别那样看我哇，哈哈～”
绘里翻着白眼推了结月一把。结月夸张地“呀”了一声，十分配合地一屁股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所以说，目前要研究的课题就是如何让兰奈原谅阿护。”
绘里捏着下巴，有模有样地整理着思路。
“那个，我打断一下……我有个问题，就是……兰奈到底是怎么了啊？是我做了什么吗？她有和你们抱怨过吗？”
虽说问这个问题会显得我很没心没肺，但我确实一直都没有得到答案。准确地说，兰奈是说过一段话，可那就像隔着磨砂玻璃辨认猫的品种一样，思来想去也仅能含糊地得到她似乎不满我的态度的结论。
“哈？阿护怎么能不知道呢！原因就是……是那个啊！”
绘里支支吾吾，明显也说不上来。
“我还以为她和你说过呢。”
“兰奈那么温柔，就算有不满也不会抱怨。人家又不会读心术……咦！”
绘里说到一半，忽然翻出手机，飞快地寻找着什么内容。
“前一阵子，她好像的确提到过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着？啊，对了，是新年！这个……找到了！”
结月和我凑到了绘里身边，好奇地看向绘里手指指向的文字。
看起来是新年第一天的聊天记录，兰奈不小心把群聊当成了和花崎的聊天。
“被忘记了，很委屈。”
结月小声总结着文字的内容。
“还说了，心不在焉！这点非常重要啦！”
“那天是……”
回想起那天，我不自觉地将视线投向结月，她果然也推理出了正确答案，正抿着嘴唇，摆出了一副无辜的表情。
“嗯，那天的最后，我的心思确实是飞到别处去了。”
“人家就知道是这样！”
“你刚才还说不知道……”
“说，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遇见了哪个狐狸精，把你的魂都勾走了？”
“呃……不是……”
绘里身后的结月用眼神示意我不要说，强忍着喜悦转移话题。喂，绘里又不是在夸你啦！
“总之，这应该就是兰奈同学闹别扭的原因之一了。我是能够理解啦～我也有过相似的经历，自顾自地以为自己和那个人关系很要好，但是他其实更在乎别人，比如二次元美少女什么的，实在是太令人沮丧了！”
“然后兰奈的态度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没错，就是这样！”
绘里握拳敲了一下手掌，迫不及待地给出结论。
“以我对兰奈同学浅薄的了解来说，想必她也不是立刻转变的吧。依我看，她是在等待和盼望了一段时间之后才逐渐心灰意冷的，像燃尽的蜡烛一样，慢慢地、慢慢地……”
“好啦！”
我打断结月的苦情戏，再说下去绘里的眼泪就要和我的愧疚一同发洪水了。
结月所说的那种累计叠加的失落情感，我其实非常非常清楚。那是擅自期待的必然苦果。应该说，在认识兰奈她们之前，唯一没有让我产生失落感的朋友，就是失落感了。
带着球拍来到网球场才发现同学已经组好队伍在双打了。说好一起玩联机游戏，结果对方多邀请了人，于是自己的位置就被挤掉了。即便是棒球这种几乎不会满员的活动，侥幸加入后也会被排挤，他们只会在小团体之间互相配合。最可恶的是，事后那些人还是会对我说什么“下次一起玩吧”之类的话！而最最最可恶的是，哪怕是刚刚失落到极点，我依旧会上当，期待着下一次能加入他们。真是不长记性的白痴。
然而这并不是借口。相反，正是因为我曾经饱尝这份苦涩和委屈，现在我才格外迫切地想要弥补兰奈，也算是为了当初的自己。
“所以要怎么补救？兰奈有想要的东西吗？班上的女生好像在讨论一款包，绘里你知道吗？”
“男孩子就是这样，满脑子只有物质……”
“那你的意思是，用行动来打动她？”
“笨蛋鲁鲁，是要行动和物质相结合！”
绘里点头，对结月的观点表示认可。
“送礼也好，行动也罢，最重要的是，要能通过这些看到阿护的真心！”
“嗯……那具体要怎么做才能让她看到呢？”
经我这么一问，绘里和结月都托着下巴，认真地思考起来。
“哎，不如鲁鲁把旋转餐厅包场，再送上三百六十五朵玫瑰，代表每一天都会想着她。”
“不要开玩笑啦。阿护真这么做兰奈只会觉得奇怪，怀疑阿护是不是得了绝症。”
“我又没说‘她’是兰奈……”结月小声嘀咕了一句。
“对了，我偶然听说过一个有关摩天轮的好想法。”
“好俗套啊！还不如去料理社呢！Pass！”
绘里果断地否定了我的想法。
“话说回来，有没有女生之间很流行的、男生却完全不知道的活动？”
“有倒是有，但是……为什么有种在帮阿护算计兰奈的感觉……自己去琢磨啦，人家才不帮你！”
“喔？那我来帮忙！为了保证效果，鲁鲁先和我实验一次吧！摩天轮我也能接受哦！”
“咦！不行！那人家还是留下来！交给你俩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摩天轮到底哪里不好了啦……
讨论持续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暗，我们三个仍然没能得到结果。
“要不然，就让时间冲淡一切吧。”
结月垂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说道，但绘里还没放弃。
“一定有办法的……诶，不如去水豚咖啡厅吧。水豚超可爱的！”
“这倒不假，可是如果鲁鲁被水豚抢走了风头，到最后兰奈同学的问题依然解决不了。”
“对哦……”
“我、我也可以可爱啊……”
我刚反驳完，绘里立即以鄙视的目光看向我。
“比水豚更可爱？不可能啦！”
“虽然我带着鲁鲁滤镜，但也不得不得同意小绘里。”
“对手是熊猫也就算了，原来我连大型啮齿类动物都不如啊……”
“鲁鲁见过水豚吗？那副悠然自得的气质是与生俱来的，和鲁鲁不是一个路线啦。”
“是嘛……我看过的水豚视频里，它们不是在吃草，就是在泡温泉，再不就是享受游客的按摩。每天过着那样的生活，想有烦恼都难吧。”
“对吧对吧～太可爱了！”
结月说着，在搜索栏里输入水豚。在这个短暂的安静瞬间，绘里啪地拍了一下桌子。真吓人，一惊一乍的女生是找不到男朋友的……喔。
“啊！就是这个！”
“啥？水豚？”
“对，就是水豚！你和兰奈都是水豚！”
× × ×
“来，客人，请用茶。”
“啊啊，谢、谢。”
我接过微微冒着热气的绿茶，小心地啜了一口。
“要不您先行进去，您的朋友到了我会带她去找您。”
“不，我还是等等她吧。”
嘴上这么说着，可心里连她会不会来都不能确定。
绘里拍着胸脯打包票，说她一定能把兰奈送来。她还保证这个计划天衣无缝，绝对奏效。
SPA，也就是水疗。这就是绘里大小姐的计划——“知道水豚为什么没有烦恼吗？答案是SPA！通过SPA将身体里的毒素和负面能量统统排出去，好心情和活力就都回来啦！”
如果真的这么好用，那倒是蛮让人心动的。
对面的墙上有块木板，雕刻着这家水疗店的项目和价格。想必用如此原生态的价格表一定也是为了给顾客最大程度的创造轻松自然的体验。不过那木板上的价格数字倒是充满了消费主义的铜臭味……还好绘里送了我两张打折券，我才勉强能负担得起。话说她为什么会刚好有两张啊？真奇怪。
又等了几分钟，绘里终于发来消息。
“七号行动开始！”
“那是啥啊？”
“是兰奈啦，她进电梯了，马上就到。”
“了解。”
“不许搞砸！”
我稍微偏头，电梯的数字刚好从“1”变成“2”。我立马坐正，看向别处。
可是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明明不需要假装，却总是本能地做出一副不关心的样子。也许这是一种自我防御机制。不过，事到如今，我也该改变了。
我拧过头，电梯门正缓缓打开。穿着校服的少女握着单肩包的肩带，探头探脑地往店里瞧。
视线撞上时，兰奈挑了挑眉毛，似乎没有想到会见到我。她半抬着小臂，对我摆摆手。
我赶紧站起来，却一时语塞，结果让热情的前台小姐抢先打了招呼。错过时机后再重复一次寒暄也怪怪的，于是我悻悻地将话语咽了回去。
“SPA？”兰奈小声嘟哝着前台小姐的话，然后疑惑地瞧向我。
“那个，绘里说要我帮她解决困扰她很久的问题。护君……难道说是你安排的吗？”
“嗯，算、算是吧。嗯，就是我安排的。是这样，我有两张这里的打折券。所以想请你一起享受……”
“诶，我吗？”
兰奈的表情颇为意外，指着自己问道。不过语气里还是能听出一丝喜悦。见到她嘴角上扬，我的信心也增加了。
“当然，感觉最近兰奈很辛苦，适当放松一下吧。”
“可是，我今天要去打工，是提前安排好的。”
“这么不巧啊……啊，不过也没关系啦，哈哈。我应该提前说一声的。”
兰奈或许是感受到了我的失落，盯着地板拨了拨衣领。注意到我的目光，她又用手指蹭蹭微红的脸颊，故意咳嗽了一声徐徐开口说道：“那……那就偷懒一次好了！”
“可以吗？不会太麻烦吧。”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但好在兰奈轻轻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联系一下店长。”
兰奈边说边编辑消息，发送的时候还踮了踮脚。
“嗯，好了，我们……进去吧？”
察觉我们准备就绪，前台小姐积极地凑了上来。
“请跟我来。两位是第一次来吗？”
“是，有人送我打折券。”
“好的，这两张是套餐券呢。请二位先沐浴更衣吧，我这就去安排。”
经过一段不长的走廊，我和兰奈被带到了男女更衣室门口。
兰奈掀开写有“女”的帘子，还未迈步进去。
“那一会见啰！”
“嗯……嗯！”
× × ×
咯咯地傻笑完之后，我意识到自己赤裸着上身。
咦，不对吧。我为什么就把衣服脱了？SPA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是和泡温泉差不多的东西吗？还是说跟按摩更像？总觉得是大人才会去享受的高级项目啊。
绘里和结月都去做过SPA，刚才兰奈看起来也没对SPA感到困惑。除非她也像我一样神经大条，连SPA是什么都不知道就答应了……
简单地用手机查了一下，貌似各家店的服务项目都不尽相同，但几乎都包括了按摩和泡澡。而这家店的特色是在SPA的过程中还原被大自然环绕的感觉。
等等、等等！这些宣传图……难道说按摩时也要裸体吗？！虽说会盖一条浴巾，但也太松垮了吧。这、这未免太羞耻了！被陌生人触碰身体什么的。而且，到时兰奈也会……脸上的温度快够烧水了，我只好飞快地脱完衣服，去冲了个冷水澡。
前往公共区域前，需要换上浴袍。肌肉并不发达的我狠狠地扯着腰带，生怕会松开。干脆多系几个结吧。
公共区域一部分的天花板被改造成了天窗，因此整体上十分宽敞明亮。脚下是木质地板，隔着棉拖鞋也能感受到地热的温度，让人很有安全感。
在外面看不出来，这里还蛮大的嘛。我寻找起兰奈的身影。区域的中心是人造景观，由石头和植物简单地组合而成。四周浅浅的池子里有红色的鲤鱼在逆着水泵的方向游泳。
兰奈就坐在池子旁边的木椅上，眼神游离地发着呆，左手轻轻捏着宽松浴袍的领口。
“是鲤鱼呢。”
“诶？哦，对呀。”
我随便找了个话题吸引兰奈的注意，她这才发现我坐到了她身边。
“让你久等了。洗澡多花了点时间……诶？”
兰奈的头发是完全干燥的。留意到我的目光，兰奈也猜到了我的想法。
“因为冲澡的时候戴了浴帽啦。如果洗头发的话，吹干要好久好久，护君就要等到无聊了。”
说着，兰奈用手指卷了卷肩头的黑发。喔，发卡被摘掉了呢……也是，就算不洗头发也还是会别扭吧。
“长头发就是这样啦，打理起来相当辛苦。有时候我会想把头发剪短，可是又怕驾驭不了那样的发型。”
兰奈将头发握住，藏在脑袋后面，大概是模拟短发的效果。
“气质不够成熟的话，感觉和短发不太搭呢。”
“我倒是认识一位既不成熟又留着短发的女生……”
原本有些郁闷的兰奈瞬间心领神会，扑哧一笑，头发也随着松手而飘飘地落下。
“哈哈，我也认识这样一位。”
“甚至还能被选中当偶像……”
听到这话，兰奈的笑容收了回去，显然有话想说，而我也同样想找人倾诉。
然而服务生的出现让酝酿中的话语消失不见。
“二位的房间准备好了，可以进行按摩了哟。”
“啊，真快呢。”
我苦笑着回复。兰奈掩着领口起身，神情心事重重。
按摩的房间没有天窗，但是有一面墙被改造成了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这家店的室外区域，种满了花草。只不过由于季节是冬天，花草的颜色算不上鲜艳。
“诶诶！这个……有点……”
兰奈露出了害羞的表情，眼神像是在躲避着我。
“客人请放心，”见此情形，领路的服务生主动解释道，“这扇窗户经过特殊处理，是单向的。外面看不到里面。”
“不、不是担心这个……”
兰奈吞吞吐吐地嘀咕。
“啊！是……”
挂在墙上的衣架令我意识到兰奈脸红的原因，我的脸又一次烧了起来。现在可没机会再去洗冷水澡了！
“我、我以为会有个帘子……之类的。”
“或者，有、有屏风吗？”
看到我和兰奈面红耳赤不敢直视对方的样子，服务生才恍然大悟。
“实在抱歉，两位客人！是我误会了，我这就把屏风摆过来。安排不周，还请原谅。”
不用说，服务生是把我和兰奈当成情侣了，所以才理所当然地认为不需要遮挡。屏风一节一节展开，直到快要彻底挡在我和兰奈之间时，我才敢偷偷瞥兰奈一眼。视线相遇，又立刻分开。
心怦怦直跳，但不仅仅是因为差点发生的福利事件，更多是因为我和兰奈的关系回到了我最熟悉的模样。就这样保持下去吧！
× × ×
我趴在按摩床上，脸对着的位置有个洞，因此也不需要侧着脑袋。如果SPA的内容就是这样趴着休息，那的确让人内心安宁。遗憾的是，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先给您按摩头部。”
按摩师轻轻说道。虽然他只用气息发音，不过还是能听出是男性。我倒没有期待女性按摩师啦，但是兰奈那边不会也是男按摩师吧！呃……好在意啊！可屏风挡住了视线。
……有了！头顶的落地窗应该勉强能看到兰奈一侧的倒影吧！可是，我刚要抬头，按摩师温热的双手就按了上来，有节奏地按压着头皮。
如果是男按摩师，兰奈绝对会提出异议吧……只能这样希望了。我居然会这般介意，连我自己都没想到。
按摩师的手继续向下移动，划过脖子，哈哈，好痒啊！后背一阵清凉，是浴巾被掀开了。
视线里只有地面，于是听力就更加敏感了。我清楚地听到了某种瓶盖被打开的咔咔声，然后是双手互搓的声音，但明显有湿滑的液体混在其中。是精油吧。
唔！好滑啊！被人摸后背的感觉真奇怪，却并不难受。按摩师忙碌起来，时而对着我的脊椎施压，时而将我的手臂摆成本不应舒适的姿势。起初身体还会下意识地收缩肌肉躲避那双手，可他专业的手法让我慢慢习惯了这种疼痛里还带着酸爽的感觉。
视野变得模糊，这么放松的状态下哪还有心思去害羞啊。即便是挪动浴巾的位置我也不再大惊小怪了。
慵懒被芳香蜡烛和柔和的灯光勾了出来。我像逐渐融化的冰淇凌一样摊开，胸腔的空气也被缓慢地排了出去。
“嗯……唔！”
意识及时地回来了，抢在本能前制止了呻吟声变大。
啊啊啊！没、没被兰奈听到吧！要是被听到了那我就去死！这份尴尬简直堪比在有人的电梯里放屁啊！！！
大概是发现我的肌肉变紧，按摩师的两根大拇指对着我肩膀下方猛攻。见不起效果，便改用拳头敲击。
力度愈发增强，再不好用的话，不会要上电钻吧？喂喂……
按摩仍在进行，只能听到皮肤接触发出的声音。突然，某处传来了柔弱的娇喘，紧接着是一声失神的呜咽。
“嗯～嗯～呜！”
啥、啥动静？我听错了吗？是……兰奈吧。
难道说，兰奈也遭遇了相同的事？我就说嘛！如此舒服的享受，就像在桌前久坐之后伸懒腰，不可能不发出点动静啦。
话虽如此，兰奈的反应似乎也和我一样，立刻就克制了自己。那也就是说，她应该也在担心着我有没有听到吧。
我陷入了僵局——在这种猜忌下，说没听到是不打自招。假装无事猜忌就会持续，得不到解决。
所以说，站在兰奈的角度，我肯定是听到了。但一定有办法弥补。
不过啊，尽管说起来有点坏心眼，兰奈这一声反倒让我不再纠结她有没有听到我的呻吟了。
喔，我悟到办法了……可实在是太羞耻了。
房间里有四个人，只能寄希望于按摩师早已习惯这种情况了，类似拉面师傅吧。
我大大地吸入一口气。由于是趴着，我明显地感觉自己膨胀了起来。
“嗯～～啊～～舒服～～”
啊啊啊啊啊！幸好是趴着的，脸埋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至少……这下兰奈应该不会觉得尴尬了吧。
“呼～～啊～～”
屏风另一边传来的声音让我脖后的汗毛立了起来。理由其实不太纯粹……咳咳！
这算是兰奈的回应吗？她也在安慰我，是吗？
我们两个……真是够幼稚的，哈哈。
而正如我期盼的那样，按摩师像听到食客吸面声的拉面师傅，工作得更卖力了。
随着压力迅速蒸发，时间观念也不复存在。我醒着吗？我能看到地面，但这是现实吗？还是梦到了相同的场景啊？
我睁开眼时，按摩师已经不在了。柜子上换了新的蜡烛，屋里播放着轻松的纯音乐。
听到我动弹时床发出的吱嘎声响，兰奈开口问道：
“护君，你醒了吗？”
“啊，我刚才睡着了？”
“噗哈哈，都打呼噜了。”
“诶、诶？真的假的？”
“不是像我爸爸那种割草机一样的呼噜啦，是像小猫咪满足时的‘呼……呼……’声。”
床上有洞，我连撞头都做不到。算了，今天是保不住面子了，但这也算是展现真心了吧。
“现在是什么环节，SPA不是还要泡澡吗？”
“护君摸摸后背。”
“呀，这是啥啊？黏糊糊的……”
手指间沾满了微微泛绿的胶状物质，闻起来有股淡雅的清香，犹如刚割的青草。
“他们说是天然植物中萃取的某种护理液，有许多好处，可是……我记不住了。嘿嘿。”
“所以我们趴着就好了？”
“嗯，时间到他们会来叫我们的。”
兰奈长舒一口气，我抬头看向落地窗中的倒影，兰奈正趴着伸懒腰，上半身稍稍抬起……注、注意点啊！你身上只有一条浴巾！
她没有发现落地窗里能看到我，在说话时侧着脸望向屏风。
“那个……我还没有谢谢护君呢。”
“谢？谢我什么？”
“这次SPA啊，确实很解压呢。浑身上下轻飘飘的，好舒服～不过，护君会找我一起来，我挺意外的。难道说是想……”
兰奈缩了缩肩膀，用手臂遮挡身体两侧。
“不！真的没有那个意思！其实是……”
犹豫片刻，或许说实话才是最好的选择。
“其实是绘里和结月希望我和你能有个机会单独相处，聊聊天什么的。”
“诶……原来是这样。我让大家费心了呢……黑泽同学也希望护君和我一起做SPA吗？”
“实话实说，她是有点嫉妒。准确地说是嫉妒到嘴都歪了。”
“嘿嘿……”
兰奈腼腆地笑出了声，两只胳膊交叉托着下巴，抬起的小腿兴奋地摆了摆。
“兰奈不喜欢结月吗？”
“也没有啦。黑泽同学和护君都不是我真正的困扰。但是，我是说假如喔……我讨厌黑泽同学的话，护君……啊啊，果然还是不该问这种问题！对不起！”
兰奈的脑袋向左侧倒去，仿佛失去了支撑的力气。
“就是这样的事，才让我觉得自己没办法代替小葵，不仅仅是管理社团方面……”
如霜打的茄子般，兰奈无力地嘀咕道。
“代替花崎那种事，我也做不到啊。”我揉了揉鼻子，对接下来要说的话感到害羞，“正因如此，才需要你和我合作嘛……”
“……嘿嘿，谢谢护君。”
笑声虽然略显勉强，不过兰奈已经准备了新的话题。
“小葵要成为偶像了呢。”
“如果能通过选拔的话。为啥除了我大家都默认她一定能选上啊？”
“因为小葵太适合当偶像了吧。就像小瞳姐姐是天生的模特一样。”
“瞳？她比较适合去当职业拳击手吧。”
“咦？小瞳姐姐还会打架吗？想象不到……”
“呵呵呵……我就不需要想象了。”
“哈哈。话说回来，护君认为小葵不该去当偶像吗？”
“呃，也不是吧。我听说当偶像实际上很辛苦，不知道花崎那家伙能不能受得了。”
“说得也是喔……现在小葵就算得上是我们生活中的偶像了，有时候我也能感受到她的疲惫。但小葵从不让我帮她分担麻烦，最多就是抱怨几句。唉，我应该再努力一些的！”
花崎对兰奈也不愿意分享烦恼，那她岂不是全都要自己消化了吗？有些可怜啊。那家伙瞧着没心没肺、大大咧咧，其实背地里也有女孩子柔软的一面。
“今后我们都多留意一下花崎吧。”
“可是，小葵如果搬走的话，就没机会了呢……”
说到最后，兰奈犹如电量用完的发声玩具，语速变慢，声音也几乎消失了。
虽然我非常想安慰兰奈，可她的话让我不禁琢磨起花崎离开以后的生活，接着大脑就好似进程已停止的电脑，卡住了之后发出叮叮的恼人声。
“那我们……一起考到大阪的学校吧？”
重启后挤出了这样一句充满理想主义的话。
“是、是喔！对啊，还有大学呢！”兰奈豁然开朗地附和道。
效果比预计的要好呢。
“小葵不得不离开的话，我们大家一起去找她不就好了。嗯！护君、我、绘里，还有黑泽同学。”
“诶？连结月也有份吗？”
“当、当然！毕竟护君的朋友太少了嘛。”
兰奈·倒影对着我的方向吐了一下舌头，淡淡地笑了。
随后，她拽着浴巾，翻了个身……
× × ×
SPA的温泉是男女分开泡的。我并没有对此感到遗憾哦！
一整套流程花的时间比想象中要短，走出SPA店的时候，依然能从高楼之间望到橙黄色的夕阳。
不知是不是SPA的功效，我浑身都莫名地发软，尤其是双腿。兰奈大概也是同感，一路上我们都没有开口讲话。
路过一片宽敞的空地，视野猛然变大，天空完整地呈现在眼前。兴许是快要下雨了，一团团的云朵十分厚重，形状神似咬开泡芙球露出的奶油。
我情不自禁停下脚步，感叹道，“哦，好壮观。”
“嗯？啊，是蛮壮观的。”
兰奈仅仅瞥了一眼，就又转回来瞧我。
我微微低下头，试图以不引兰奈注意的方式看到她的脸。
兰奈出神地盯着我，眼眸之中满是踌躇，神情缓缓地黯淡了下去，就像今天之前那样。
不要哇，怎么又变回去了啊！
“兰奈，那个，要不要再去家庭餐厅吃个晚饭？还是我请你！”
“不用啦，护君已经破费了，我也该回家了。”
熟悉的兰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最近更常出现的木下同学。顾不上绕弯子了，我慌里慌张地吼出疑问——
“兰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你说出来我一定会改正的！”
白痴，喊什么啊，这是道歉的态度吗？兰奈果然被我的语气吓到了，我连忙道歉。
“对不起，我不该……”
“不、不是的。从一开始就不是护君的错……也不是黑泽同学的错……”
兰奈垂下眼眸，断断续续地说道。
“相反的，是我应该向护君道歉，因为自己的脾气冷落你了，很对不起。”
“啊，这个……”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不断重复嘟哝着“不是那样的”。
兰奈吐出一口气，抬起头对我露出一个无力的微笑。
“今天真的好开心啊。”
“兰奈喜欢的话，我们还可以再来。”
我如同落水的人拼命抓住救生圈一样飞快地回答，兰奈却轻摇脑袋。
“谢谢，但今天就足够了。其实，护君对SPA不感兴趣吧？大家做这些事，也都是为了我。可是，这是最后一次了。我……我不值得这样的优待。”
“说什么傻话啊！”
“我是有点傻啦，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不足之处。”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可事实不会改变吧。普通的我本就没资格要求大家为我做那么多……”
兰奈异常平静地说着，既没有发脾气，也没有哭。反倒是我急得快要流泪了。
她所说的心情，我也不是不了解。那是一种由失落催生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犹如一座迷宫，而离开的路则是未解之谜，只能由它随时间瓦解，然而在那之后依旧会留下一堆肮脏的废墟。
“说起来挺幼稚的吧，做SPA的时候我偷偷期盼着今天不会结束，能一直享受这份被捧在手心的感觉。但是，果然不太现实啊，嘿嘿。”
兰奈自嘲地笑了几声，将快要从肩膀滑落的背包带子往上提了提。
毕竟我也亲身体会过，我明白这种心境下的人，不管说什么都是无效的。可我不会再坐以待毙了。
“兰奈，我……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对不起，护君。这是我自己的麻烦，我会独立解决的。小葵能做到，我也必须做到……”
兰奈听起来没什么信心，更像是自怨自艾地放弃挣扎。
“这样啊。”
“嗯，就是这样。”
“啊哈哈，绘里大概会杀了我。”
“嘻嘻，祝你好运哟。”
“要完蛋了……我还想再看看这幅壮观的光景。兰奈先走吧。”
我扭开脸不去看兰奈，而她的嗓音蓦地开始颤抖沙哑。
“那护君早点回家哦。明天——啊，今天是周五，那就下周见？”
“嗯，下周见。”
落日之后，天上的巨大云朵团仍然依稀可见。
百分百要下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