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昨日、夜色、红玫瑰
多年前。
“看，大象！小护，看到了吗？大～象～大～象……这孩子来动物园一趟怎么不笑呢？是不是饿了？老公，你抱一会儿小护。”
“哦！来，爸爸抱抱。这个帅小伙是谁呀？想不想飞起来？飞咯！噢，飞咯！”
“嘎哈哈哈！”
“轻点折腾，再给小护摔着了。”
“摔？给你摔了也不能摔着小护啊。”
男人挨了一脚。
“来，吃块巧克力吧，小护。张嘴，啊～～咦，不饿吗？”
“他不吃我吃。啊～”
男人又挨了一脚，女人自己吃下巧克力。
“喔！大象走过来了，小护，看！还真是巨大啊，你看，老公。”
“哎呀，挺可爱嘛，摇头晃脑的。冷知识——”
“停！STOP！”
男女打趣之时，他们身后的女孩终于完成了她的作品。她拉了拉男人的衣袖，不过由于胳膊上抱着男孩，这一点微小的力度并没有引起男人的注意。
“我画了大象……”
然而女孩的声音被其他游客的“好可爱！”“好大！”淹没了。
女孩瞧了瞧自己的画，又填了几笔。似乎刚才更好看？再改一改……
趴在男人肩头的男孩突然蹬了一脚男人的肚子。
“大象！”
“啊，对呀，大象！在这边，这才是大象，那边是姐姐。”
男人转动身体，让男孩能看到大象。但男孩却扭动着指向女孩。
“大象！”
准确来说是指向了女孩手中的绘画本。
“诶！真是大象，是小瞳画的啊。老婆你瞅瞅，咱们的女儿还挺有艺术细胞。”
“哇哦，太厉害了，这旁边画的是爸爸、妈妈和弟弟吗？”
“嗯！”
“画得真不错，回家得裱起来！”
“老公，我抱小护吧。”
女人递给男人一个眼神。
“噢！小瞳，要不要爸爸背你？能看得更清楚！来，上来吧。”
“好耶！”
女孩利落地爬上后背。望着正吃手的弟弟，女孩轻轻低语。
× × ×
“喔！”
我摸了摸额头，有些湿润。
“嗯？”
瞳循声转头瞧向我，不过在我开口前她就明白了缘由。
“下雨了。”
“啊，是。那片黑漆漆的云，瞅着不妙啊。”
“这就是不提前看天气预报的结果。嘁……”
我耸耸肩表示无奈，“其实我有提醒她的，但是……你知道的。”
瞳翻了个白眼，生生将怨气憋了回去。能让她忍气吞声的人，这世界上大概不超过三个。
“老妈怎么突然想到要露营了？”
“过一阵子蚊子就要出来了吧……谁知道，难道不是你替我们答应的吗？”
瞳斜眼投来鄙视的目光。
“我听她的语气有些沮丧……所以就答应了。”
此乃谎言。或者说事实是真的，只是角色被我调换了。老妈光是听我聊了几句家常就察觉到我心事重重。是我的语气吗？我以为隐藏得很好，结果依旧瞒不过老妈。总之，她借此机会提议去露营——
“走进自然，换一换心情，所有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了。”
“不……问题还是会存在吧。”
“但心情好的时候，解决问题的效率也会变高。就这样决定了。刚好赶上周末，明天我们就出发！好怀念啊，上次我们一起去露营，你和小瞳加起来还不到十岁……”
“嗯嗯……是吧……”
想不到更好的主意，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小时候我觉得老妈有所有问题的答案，而长大后才发现并非如此。可是，只要按老妈说的做，就会有种莫名的安全感，像穿上了温暖的厚袜子。
回到熟悉的房子，门前却停着陌生的轿车。我和瞳同时偏头检查了门上的名字。
仍然是一堂，说明我们没走错。再往院里看去，老妈的小面包车还在。
“来客人了？”
不会临时决定邀请别人一起去吧……突然有不好的回忆涌了上来。像是出发前才告诉我有不认识的人加入了，结果是我变成了“顺路的人”。
瞳皱着眉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径直走向房门。大门没锁，两只黑色男士皮鞋倒在玄关。等一下，这是什么情况？该不是我想的那样……
瞳撇了撇嘴，急匆匆地踩掉了运动鞋。我也跟着一起进屋。
走进客厅，一个撅着的屁股立刻扎进眼帘。那人趴在地上，脑袋和上半身探进了电视侧柜的底层。他哼着歌，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这个声音是……
“咳咳。”我干咳两声。
咣！架子上层的书随之一颤。那人边吸气边慢慢退了出来。
“老爸？”
“嘶……啊。咦，你们两个怎么回来了？”
“我们和老妈约好去露营。”
“今天？去哪？这天气还去吗？”
老爸下意识往窗外望去，但窗帘是拉上的，他略微尴尬地搓了搓手。不知是不是发现瞳一直抱着双臂保持沉默，老爸主动朝她挪动脚步。
“该带的都带了吗？”
“嗯。”
瞳简单地回答，眼神锁定老爸刚才钻进去的柜子。
“啊，这个！我在找东西，小瞳见过吗？我有一盒定制的名片，有年头了……”
“没有。”
“哦……”
在瞳那边碰了壁，老爸只能苦笑着向我投来“拜托”的眼神。
“什么样的名片？我来帮你找吧。”
老爸描述了名片盒的样子，然而我也不知道会放在哪里，只好装模作样地在各个抽屉里翻找。瞳则瘫坐进沙发，毫无帮忙的意思。
没过多久，楼梯传来重重的脚步，仿佛是在跺脚。
“找到了，在床头柜里……诶，小瞳小护回来了啊！”
怨气满满地说到一半，老妈突然绽放笑容。走上来抓了抓我的手臂，又坐到瞳身边摸摸她的脑袋。
“那我就拿走了。”
老爸略微拘束地弯腰拿走名片盒，直接揣进了口袋。咦，不打开检查一下吗？
老妈的语气又变得刻薄起来：
“你再想想，还有没有落在家里的东西。上周是球拍，再上周是太阳镜。就不能一次拿完吗？”
“啊……抱歉。”
老爸挠着头道歉。我反而比较好奇在冬季为什么会需要太阳镜和球拍？强行解释的话，倒也不是不行。
“没事的话，就先回去吧。我和小瞳、小护还要出门。”
“去露营？”
“还要经过你的同意吗？”
“不是那个意思，今天天气不太好吧。不如改天……”
老爸边说边伸手去拉窗帘。瞳猛地站了起来，背上背包。
“走吧，在下雨之前出发。”
说完，瞳径直走向大门。
见到瞳的态度如此坚决，老爸也不再劝说。老妈得意地哼哼了两声，返回楼上做准备去了。
我应该怎么做……站到老爸那边，安慰一下他？他孤零零的也有点可怜。虽说想陪陪他，但我和老妈的约定在先，也不能临时变卦。
思考的片刻，我和老爸就这样安静地站立在客厅中央，像两尊雕像。
“对了，你们打算去哪露营？”
“老妈说是日光那边，临时能找到的露营地不多。”
“日光？哦，那我知道了。”
老爸神秘地微微一笑，眼神仿佛在怀念过去。
“去吧，不过注意安全，那个露营地经常有动物出没，去的人又很少，晚上挺吓人的。”
“哦、哦……”
“好了。既然在这里不受欢迎，那就换个地方吧，哈哈！”
“嗯，要不……”
老爸洞察了我的心思，拍了拍我的肩膀，和我一起走向玄关。
“不用担心，我刚好想去找朋友喝一杯，小护就去玩吧。再说了，我不在，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人，要照顾好妈妈和姐姐啊。”
立了奇怪的flag呢……
走到玄关，老爸摸索着口袋，找出一包烟。但他没有点烟，而是叼着烟穿好鞋，等出门之后才拿打火机点上。
“小护……应该没偷学抽烟吧？”
“没、没有。”
“那就好！嗯……”
“瞳也没有。”
“啊啊，那就再好不过了。”
老爸有些自惭形秽地拍拍额头，吸了口烟，然后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我就不碍着你们了。”
老爸启动车子，接着降下车窗。
“回头见，小护。呃，”他加大音量，“小瞳也是，玩得开心！”
我回头望去，瞳正倚着老妈的面包车，幽幽地看着我们。
老爸挤出笑容，并对着瞳招手。瞳这才做出反应，随意地抬了下手。小小的动作似乎让老爸相当满足，脸上挂着藏不住的笑容。
目送车子远去，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精致的易碎品，犹如水晶雕塑。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样。
× × ×
雨刷器吱吱嘎嘎地边抗议边工作。老妈的脸几乎要贴到前挡风玻璃上。但这不是因为雨势太大，恰恰相反，这场雨的规模刚刚好，既没有猛烈到让我们掉头回家，也不是可以直接无视的程度。犹豫之时，我们已经开进了山里。
“是不是错过路口了……”
老妈的嘟哝让后座的瞳发出一声长叹，手机也甩到一边。也只有在老妈面前她才会这样耍性子了。
“小护？”
“我看看……”
手机信号很差，所以地图加载得非常慢。更严重的问题是，GPS的定位有延迟，导致我没办法准确判断该在哪里转弯。
“好像……确实走错了。”
听到这话，老妈踩下刹车，扶着方向盘低下头。印象中的老妈虽然驾龄不短，但每次开车去不熟悉的地方都会莫名紧张得晕头转向。看来这些日子也没有好转。
“也没关系啦。反正露营的精髓就在于回归自然，去设置好的露营地反而不够彻底。”
老妈稍微抬起脑袋，用眼神向我表达感谢。
“那就再往前开一段路，遇到可以搭帐篷的地方就停下？”
我点点头，后排的瞳也“嗯哼”一声表示同意。
车子慢悠悠地沿着路开到了一片宽敞的区域。似乎是半山腰的观景点，可以远远地眺望日光市的风景。我们决定就在此地落脚。
对我来说，雨天是安静美好的，但黏糊糊的泥巴地就另当别论了。每一脚踩下去的深浅都不同，抬脚时又像被粘在地上。
费了一番力气，我和瞳将防雨棚从后备箱里搬出来装好，老妈也搭好了餐桌，开始烹饪午餐。
“今天的午餐是……番茄牛腩汤！”
老妈端着装满塞满食材的炖锅宣布。看起来是提前准备好的，只差放水进去了。
瞳冒着雨在视野辽阔的地方拍照。好机会！为了体现自己的作用，我去拎了一大瓶水回来，按照老妈的指挥倒进炖锅。
便携炉燃起火焰，瞳也回到了桌旁坐下。老妈仿佛哆啦A梦似的，从包里掏出了一袋子自制的巧克力曲奇。
“天公不作美啊。”
老妈用话语作为掩护，像课堂上临时组队的小学生一样提着折叠椅挪到瞳身边。
“咦，这是你照的吗？蛮会拍的嘛。是发给……”
“朋友。”
或许是为了避免提起老爸，瞳不假思索地回答，可刚说出口就意识到错误，咬住了嘴唇。
“哎呀哎呀，朋友是女生还是男生啊？”
瞳非常隐蔽地瞥了我一眼，我连忙扭头，故作忙碌。那边的树长得真像一棵树啊！
“女生……”
“哦，女生啊。是……梦子吗？”
“她叫梦乃……但我说的不是她。”
“诶……就算是男生小瞳也不用害羞啦。话说回来，现在这个时代，好像年轻人的思想也不是那么固化了。伴侣更多是指精神上的陪伴，至于年龄、性别、种族都不那么重要。”
“种族？！”我和瞳异口同声。
“对啊，我有个一起健身的朋友，她的女儿就不找男朋友，而是养了很多猫来当情感伴侣。”
“那种人只是怕自己找不到对象吧。”
“哎呀，小瞳还真是毒舌～其实我也是偷偷这么想的。嘿嘿嘿……”
宠物的确是很合适的伴侣。只不过由于寿命上的差距客观存在，就像那些著名的爱情故事一样，结局往往是悲剧。
“总而言之，小瞳和小护在恋爱这件事上大可放心，无论是你们温柔又可靠的妈妈，还是那个懒惰又冷漠的老爹，都不会干涉你们的选择。这也算是我和那家伙为数不多一拍即合的观点了。”
老妈的一番话似乎把自己感动了，微红着脸站起来检查炖锅。锅盖打开的瞬间，一股白茫茫的水汽“噗”地飘了出来。老妈随即往里面撒了些调料，调低火力，继续炖煮。
牛肉的香气勾起人的食欲，我也想起了几个牛肉相关的冷知识。不过，在瞳面前说冷知识，总有种班门弄斧的感觉，老妈更是从不感兴趣。
平时能分享冷知识的人都不在啊……她们还是以这种方式闯进了我的脑海。刻意去回避也不现实。这又不是少喝一瓶可乐或者少吃一包面包，而是三餐直接少了两餐，其中还有一餐要去遥远的地方当偶像。
只是回到从前，没有朋友的状态而已，就当是梦醒了。昨晚失眠时，我这样安慰自己，可心里仍有一股道不明的情绪。与曾经的自怨自艾不同，这次的心情似乎更加……强硬？像是打满气的足球，踢上去砰砰作响。
“小护一言不发，在想什么呢？”
老妈的椅子不知何时搬到了我旁边。
“没什么……”
我瞟了瞳一眼。虽说她肯定知道我的情况，但要我在她面前敞开心扉，还是不太自在。
“我去找找附近有没有卫生间。可不想当野人……”
“注意脚下哦，小心别摔倒。”
瞳居然找了个借口回避，真叫人意外。即便如此，心中酝酿的话也如鲠在喉。从小就是这样，哪怕面对家人，最真实、最脆弱的话语，也往往是伴随着眼泪说出的。
“老妈，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诶，当然了。什么都可以。”
听到我这般正式的发问，老妈坐直身体，收起调皮的表情，但仍然挂着微笑。
“老妈学生时代的朋友，现在还有联系吗？”
“咦？这个嘛……唔，除了你老爸，有三四个吧。”
差点忘了老爸和老妈就是同学。但拿他们举例反而让我更沮丧了呢……
“大部分朋友毕业之后就失去联络了吗？”
“也不算吧。其实很多人只能算是同学啦，不联络也挺正常的。不过……”
老妈托着腮帮望向远处的城市，释怀般地叹了口气。
“倒是有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在毕业分开后就再也没了联络。如今回想，真的好突然。前一天我们还在咖啡厅聊着未来一起去哪里旅行……”
“然后呢？”
“就没有了呀。没有生活上的变故，也没有吵架。或许只是因为不再见面，而生活中又出现了更有趣、更重要的人了吧。”
“这样啊……”
头顶多了些份量，肩膀的肌肉也随之松垮了。
“我知道小护想听到的可能不是这些。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人与人的分别是不可避免的，即便是家人。”
“我明白。”
这是我早已领悟的道理。相识到失联是人际交往的必然发展。喜欢的人也好，仇恨的人也罢，归宿总是相同的。
我也从不奢望自己是那个特别的例外。对于事实，我会坦然承认。在过去的某一刻，我已经第一次被人遗忘。而在未来的某一刻，我会最后一次被人想起。
但是，就算是自己得出的结论，我内心当中也依旧存在着一小股温暖的东西，仍然渴望着更美好的结局。哈哈，真是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
“不过不用担心……”
“唔啊啊，你干嘛啊！”
“妈妈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老妈从后面抱住了我的脑袋，讨厌啦，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还好瞳不在……
炖锅隐隐传出沸腾的咕噜声。老妈准备掀起锅盖，我的胃控制我凑了上去。一阵香喷喷的蒸汽扑面而来。
啊，这下眼睛都湿润了。
× × ×
“喂！”
喂……喂……喂……
大山将我的招呼加倍奉还。
吃完午餐，雨也变小了。我们三个决定徒步登山。气温虽然不高，可运动过后还是出了不少汗。
难得没有陌生人在周围，我不禁放肆起来。
“好累啊！”
回声如期而至，心中莫名地满足。我不顾木椅潮湿的表面，一屁股坐了上去。
“你是小孩子吗？”
瞳翻着白眼吐槽道，在同一张木椅找了块相对干净的区域坐下。
“你在冒烟哦。”
冷空气碰到瞳温热的皮肤，在她脑袋四周形成了阵阵白烟，像是漫画里常见的表现实力的方式。
“……你就是这样和女性聊天吗？”
“抱歉，我没意识到我是在和女性聊天。”
兴许是不想在老妈面前暴露本性，瞳只是浅浅一笑，让我赢了一次。要是能一直这样，那搬回老妈家住也不错呢。
瞳瞟了一眼我们身后，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
“我讲了个笑话，现在笑几声。”
“啊？”
“哈哈，笑。”
“哈哈哈，哈？”
后面传来咔哒的模拟快门声，是老妈在偷拍我和瞳。
老妈端详着照片，也挤到我们这张木椅上。我们三个呈现出了三人背靠背的情形。这算什么，Kappaap吗？
（注：Kappa是一个运动品牌，其标志为两个人背靠背。）
“你们两个一起生活也不错，能互相照顾。虽然我和那个人没给你们提供一个好的环境，但看到你们俩如此要好我也算放心了。这么说是不是有种给自己开脱的嫌疑呢？嘻嘻。”
我下意识地想要在心中反驳，可仔细想了想，我和瞳的关系的确改善了很多，不再如从前般剑拔弩张。
“不过我记得你俩之前总吵架，好像是小瞳老是欺负小护。”
原来你知道是她欺负我啊……罢了，过去的事就不计较了。
“谈不上模范姐弟，应该算是找到了我们独特的相处方式。”
瞳一反常态地吐露真心，充满试探意味地看向我。愣了一秒过后，我才从意外中回过神。
“啊，是的。我不再把瞳当作我的敌人，也不会再以自己理想中姐姐的样子来要求她。这样之后，我反倒从她的一些行为之中感受到了她对我的关心。或许……”
老妈和老爸也该试着这样相处。我沉默地补完想说的话。
老妈眨眨眼，似乎领悟到了什么，露出淡淡的笑容。她嘿咻一声站了起来，又转向我们。
“不管怎样，你们两个一定要好好相处哦。”
说完，她捉弄似的抓乱了我和瞳的头发。
“……唔，山顶好冷。”
对于扑面而来的温存，脸上挂着红晕的瞳选择岔开话题。
“喔，也是呢。爬山出了汗，现在肯定觉得冷吧。那咱们就下山吧？刚好天快黑了。”
我和瞳纷纷点头。山顶风大，信号又差，实在找不出呆下去的理由。
三人默契十足地同时拍了拍屁股，准备返回露营地。
登山的路有很多条，不过最终都汇聚到同一点，放心朝着高出前进就行了。可下山的时候，情况就复杂了。高耸的树木遮住视野，再加上今天的天气没办法用太阳判断方向，一旦走错一个路口，就可能落入完全意料之外的终点。
作家感应提醒我，这个处境可以拿来当作关于人生的隐喻，但稍加思考又感觉略微俗气了一点。
“是这条路吧？”
“嗯……我记得来时是从这里走上来的。小瞳记得吗？”
“大概吧……这些树长得都一样。”
暂且确定了起点，然而没人率先迈出第一步。毕竟走在前面的人是默认要负责带路的，倘若陷入迷路又要被嫌弃是路痴。跟家人一起的话，虽不至于挨埋怨，但内心的自责却多了一些。
三个人活动着肩膀、胳膊，仿佛在做下山的热身运动，可是三双腿都非常诚实地保持纹丝不动。
老妈堆着微笑看向我，我也回以笑容。相视不语，我俩都将视线投向最靠谱的那人。从不羞于展示她聪慧的瞳这会儿却没了动静，就差吹口哨来假作镇定了，
“真受不了你们两个……查地图不就好了。”
“也是哦！”
我们各自摸出自己的手机。
“……无服务。”
“呃，我也是。”
“小瞳和小护都没信号？我也没有呢……”
贪便宜用家庭套餐的下场——零格信号也是家庭共享的。准确来说是十分微弱的信号，仿佛要惹人生气一般，偶尔假惺惺地从无服务变成一格慢到不如手抄速度的信号。
老妈不了解手机的原理，举高手机到处试探。发现没有区别，失望地用敲门的方式“咚咚”了手机。
瞳决定不再浪费时间，“反正都是向下，大不了下山之后再找路。”
尽管泥泞的小路有些难走，瞳依旧保持着双手插兜的造型。加上身材决定了她的重心偏高，这家伙在几度险些摔倒后，也不得不扶着栏杆了。放心啦，你摔倒也不要紧，我会躲开的。
无人说话，耳边只有风拂过树林的沙沙声。就这样度过了十多分钟，正如我预料的，相似且密布的树木让人失去方向感，也不知道距离终点还有多远。
这时，瞳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你们也不要动。”
“哈？”
瞳没有理会我，而是闭上双眼，仿佛在听着什么。于是我和老妈也更加留意起四周的声音。
咔哒。
从树林中传来了细枝被踩断的清脆声音。
“啥、啥啊？”
我感觉后颈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是那边。”
瞳指向一片树，阴影之中似乎有什么在移动。
“这座山上确实有不少野生动物，但应该没有狼之类的掠食者吧……”
老妈的语气并不笃定，让事情变得更加可怕了，连瞳都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现在怎么办？我记得遇到熊不能背对他，会被当成猎物在逃跑。”
“小护的冷知识还是有些用途的嘛！”
“这就从狼升级成熊了吗？真佩服你们两个的想象力……最多就是狐狸吧，大概是对人类感到好奇了。”
瞳话音刚落，那片阴影对着我们发出了尖锐的叫声。哪怕不是动物学家也能听出其中的警告意味。
“好消息是，这绝对是狐狸的叫声。”
“还有坏消息吗？”老妈凑到瞳身边问道。
“即使是狐狸这种胆小的动物，在后代遇到危险时，也是极具攻击性的。”
“小瞳的意思是……”
“二，三，五……一共五只幼崽。”
“反正是狐狸，就当是大一点的狗，应该没大问题吧。”
老妈的发言换别人讲绝对要被瞳白眼。
“外伤只是其一，被咬了还要去打狂犬疫苗和破伤风针。”我做出解释，瞳轻轻点头。
“诶？要打针啊！那我们要怎么办？”老妈搓着手臂，一想到打针不禁抖了抖肩膀。
“慢慢走，不要有大的动作。离开它的领地就没问题了。”
瞳边说边亲自做出示范，将双臂张开，可以显得体型更大，让对方不敢轻易发动进攻。老妈也学得有模有样，走着螃蟹步侧方位前进。顺着瞳的视线看过去，两只眼睛在暗处散发出诡异的光。
我也横着走吧……
“哎呀。”
落脚点是一块格外湿滑的泥地，我没站稳，啪唧一下坐到了地上。呃，好脏啊。手上全是泥，等等，好像重点错了。
随着刺耳的叫声，树林间的阴影嗖地冲了过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老妈突然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拉起来。瞳也推了我一把，差点害我又摔倒。
“快跑啊小护！”
我本能地听老妈的话，张开双臂勉强维持平衡，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哇啊啊啊啊！”
老妈忍不住喊出声。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她听起来好像还有点开心？
跑出去大约五十米远，我才停下。后面的两人也放慢脚步，回头检查那只野兽的位置。
我这才完整地看到了那只狐狸的样貌，是一只白色的狐狸，大小和腊肠犬差不多。只见它站在我们经过的路上，低头嗅了嗅我们的脚印，紧接着做出了犬科动物的通用肢体语言——两只前爪外张踩地，仿佛弹簧蓄力般身体后缩，最后对着我们吼叫了几声，试探我们的反应。
“应该没事了。”
瞳仍警惕地和狐狸保持着对视。
“啊，我们也算是打扰了狐狸妈妈，要不给它留下点食物作为赔偿吧。”
老妈说着从口袋里拿出热狗面包，撕开包装，“虽然不多，但请你收好哦！”
“喂喂，别砸到它了！”
面包画出一道弧线，并没有如瞳所言砸中狐狸，而是精准地落在它面前。狐狸小心翼翼地闻闻面包。发现是食物，尽管上面沾了泥，它还是叼上面包，飞快地躲回了树林。
“哈哈，看来它原谅我们了呢！”
老妈果然是乐在其中，从逃跑的时候就是。
“投喂野生动物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算了，下不为例。”
“是，是。小瞳也感受一下自然的魅力嘛。刚刚刺激吧？我们一家人好久没一起做这么有趣的事情了。”
“……还好啦。”瞳错开视线，从嘴里挤出几个字。
瞧着瞳的羞涩神情，老妈心满意足地笑了，转头查看我的情况。
“喏，擦擦手。”
老妈递来面巾纸，我把手上的泥巴擦去，可还是有一层薄薄的土已经覆盖在手掌的细纹当中了。
整理好一切，我们再度出发，依旧是瞳带路。然而，安静地走了一阵子，我们意识到了一个愈加明显的问题。
“这不是来时的路。”
瞳无奈又淡然地说出了事实。
冬季天黑的速度格外快，山里也没有路灯，真是要命的组合拳，我快看不清其他人的表情了。
“总之先下山吧！”
我的声音在打颤，脑海中浮想起一些登山者失踪的案件，太不吉利了，就像在飞机上看《空中浩劫》打发时间一样。
（注：《空中浩劫》是一档有关空难调查的节目。）
在这士气低迷、按恐怖片的传统，即将爆发争吵之时，从下山方向的树林里，又传出了有东西移动时刮过树枝的窸窣声。
“不会吧……又来了？”
糟糕的念头一个接一个闯入大脑。我这样的喜剧角色应该不会遭遇不测吧！
“其他狐狸也来找你要吃的了。”
“啊！早知道就不喂了！”
我们三人朝相反的方向退了退，直到被木扶手挡住。
“要跑吗？”我小声问道。
“不行，天黑看不清路，万一摔伤了可就是大麻烦了。”
瞳一如既往地冷静，我从未像此刻这般崇拜她。爱你哟，姐姐，
她拿出了手机，打开闪光灯当作手电。不过作用有限，只能照亮几米的范围。
声音的源头越来越近，速度似乎慢了下来。我悄悄地往瞳后面挪了挪步，这不是胆小！这是守护她的身后！
“等等。”
“嗯？”
老妈和瞳同时察觉了什么。
“呼……呼……”
树木之中竟然有喘粗气的动静，难道是狼人？今天是满月吗？
不明生物一步一步前行，就要走进光照之下。它慢慢站直，变成了熟悉的轮廓。
“……真无语。”
“可算找到你们了……这山以前有这么高吗？”
“废话，山还能长高吗？是你老了吧。”
“老爸！你怎么来了？”
× × ×
天黑之后，一阵急雨袭击了我们。
幸运或不幸的是……
“好了没啊！”
“等下……”
“小护和小瞳要是冻感冒了，你就完蛋了！”
“知道了知道了，不要催了。上次我这么干的时候还没他们呢！”
老爸贴着木屋的外墙，将右胳膊伸进墙上的洞里，摸索着屋门的锁。
“啊，找到了！”
咔的一声，木屋的门打开了。我和老妈、瞳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老爸把胳膊取出来后也快步跟了进来。
屋内一片漆黑，但至少不用淋雨。
老爸刚打开手电筒，就被老妈抢走了。老妈径直走向这间木屋的一面墙，蹲下后兴奋地说道：
“啊哈！这个壁炉还在呢！木材……足够了。呃，小护小瞳，你们带没带火柴？”
我和瞳都摇头。
“要钻木取火了！”
老妈颇有气势地宣布。但她的气势被一簇小小的火苗扑灭了。真是奇怪的说法……
“或者，可以试试现代科技？”
说罢，老爸蹲在壁炉旁边点火。老妈不太服气地撇了撇嘴，抱着双臂侧靠着墙。
“是时候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吧。”
“啊，说得也是。”
老爸出现后，还没来得及聊上几句，大雨就从天而降。当时老爸说了句“我知道躲雨的地方。”老妈虽不情愿，但也示意我们跟上，于是我们就来到了这间木屋。看内部的装潢，好像是专门为登山者应急准备的。那我们大概也不算是非法入侵？
“听小护说你们要露营，我猜到你们是要来这座山。原本也没想来的……”
说到这里，老爸转头盯着房间的角落，挠了挠头。
“但路上听广播电台，这边傍晚要下大雨……总而言之，反正是……就是……担心你、担心你照顾不好小护和小瞳。”
“嘁……”
“我在露营地没看到你们的车，还以为你们临时决定去别的地方了。就在那时，我隐约听到了小护的声音。”
听到这话，瞳用嫌弃的眼神瞅了我一眼。啊哈哈……看来是我在山上大喊大叫被听到了。
“所以我才打算上山瞧瞧，半路听到了，呃，你的尖叫。说起来，那是怎么回事啊？”
“只是山里的野狐狸罢了……”
老妈放下了双臂，找了张椅子坐下。
这么说来，老爸是担心我们才赶来的，不过，我仍有一个问题。
“说起来，我总感觉你们早就来过这里似的。”
“是他强行跟来的！”
“是她强行跟来的！”
二人异口同声，紧接着就是激烈的对视。
“明明那次是你厚着脸皮跟来，帐篷、食物都没准备，也能叫露营吗？”
“那样才是真正的回归自然啊！”
老爸的解释让我情不自禁地嘴角上扬。简直是如出一辙的说法。
“再、再说了，就算我没跟来，你还是会把车钥匙锁在车里。要不是我找到这间木屋，又发现了开门的方法……”
老爸忽然停下，和老妈一起看向不知所措的我和瞳。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已经不重要了！”
老妈连忙解释，老爸也点头，像是在刻意传达“我们痛恨彼此”的信息。
“不论怎样，今晚应该是要在这里过夜了。明天天亮再下山吧。不过要睡这里的话，得做好保暖。”
老爸透过窗户看向外面，又将目光投向我和瞳的衣物——只是一般的防风衣。由于原本的计划是天黑就返回营地，我们三个也没带背包。
“你们俩别着凉了。”
老爸走上前来，脱下了黑色的大衣，显然是打算给我和瞳其中一人。不过问题也十分明显。
“给瞳吧，我里面穿了保暖衣。”
我将领子拽了出来，往后退了一步。难得有机会让老爸和瞳交流，我自然是识趣的。
“呃，不用……”
瞳嘴上说着拒绝，可身体还是配合老爸穿上了大衣。真少见呢，平日里瞳说一不二，她拒绝的事绝对不去做。老爸细心地帮瞳整理着湿漉漉的长发，瞳也没有反抗。
我这才发现瞳的鞋和我一样，已经湿得变了颜色。即使是她，也免不了在雨天遭遇湿鞋湿袜子的折磨。
而老爸那边要更惨，西裤脏兮兮，破了洞，大概是被树枝划破了，皮鞋的表面粘着泥土和树叶，完全失去光泽。保暖的大衣给了瞳，身上只剩下一件薄薄的羊毛背心和衬衫。
老妈也坐不住了，一言不发地起身，将她的防风衣强行套在我身上。但是，其实我的衣服尺寸要比老妈更大。
“有点小……啊啊，没、没关系！能穿！”
穿上了衣服，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了一个被胶带结结实实缠住，犹如胶带木乃伊一般的人。这当然是毫不相关的想象啦，和我的处境一点关系都没有。
老爸老妈无言地对视，又沉默地远离对方。瞳双手插兜，眼神迷离地站在窗边。我微微张嘴，却仿佛失去声带般发不出声音。
多么和谐的家庭氛围！一家四口共处一室，却非常尊重彼此的私人空间，互不打扰。每个人把守木屋的一角，各自对着信号差到连广告都会卡住的手机，默默沉浸在思绪当中。
时间过去了很久，也可能只过去了一会儿。聆听雨点落在屋顶的声音成了我仅有的娱乐，而雨声好像也慢慢变小了。
瞳也察觉了这一点，于是离开了她的角落，走向房门。不知是不是下意识的动作，她出门时裹紧了披着的大衣。
由于我离壁炉的位置很近，脸热得发烫，嘴唇也干燥，所以也计划着去外面透透气。正当我准备动身时，老爸也朝着外面走去，他还以一种格外夸张的动作幅度拿出了烟。我赶紧调转方向，假装自己只是要换个地方，以便给老爸和瞳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这一招出自《花崎三十六计》。
不过，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还是挪到了靠近门口的位置，偷听他们的对话。老妈倒是相当坐得住，仍然在盯着手机，好像在翻看相册。
“阵雨真是令人头大。”老爸率先打开话匣，听起来嘴里叼着烟。
“嗯……好在已经变小了。”
“小护——”
“小护——”
两人一开口就撞上了，一墙之隔的我也吓得一抖。
“我想说的是，印象里小护蛮喜欢雨天的。”
“你的印象是正确的。”
瞳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肯定了老爸的说法。
“那你呢？”
“我？没有特别的感觉……不过最近觉得下雪倒是不错。”
“啊哈哈……和某人很像，你大概也听人提起过，就是我的前妻……抱歉，这种笑话以你的年龄应该不觉得好笑。”
“我确实不觉得好笑，但我认识的人里有一位会喜欢。你大概不认识，就是我弟弟。”
“……噗哈哈哈！小瞳真是，太厉害了。哈哈哈！”
好久没听到老爸标志性的放声大笑了。男人到了一定年纪连笑声都会定型吧，以前我还会嫌吵，如今却倍感怀念。
或许是觉得二人的氛围不再剑拔弩张，老爸的语气也变得轻快。
“这么聪明的脑子肯定是遗传我……当然你老妈也聪明啦……最重要的肯定是小瞳你自己的努力啦！哈、哈哈！”
老爸终于找到了正确的密码，连忙再次赞赏。
“听说小瞳成绩在学校里也是名列前茅。我知道优秀是有代价的，小瞳一定非常辛苦吧。”
“嗯……”瞳果然有所触动，“虽然不想承认，但我会做到这种程度，也有相当一部分是因为你们。”
“诶？诶？为了我和阳子？”
“记得小时候，你们总是在我和小护面前议论别人家的孩子，说他们没天赋、不听话。你们以我和小护为骄傲，这点我清楚。不过也正是如此，才会潜意识里想要做得更好吧。假如……我和小护让你们在朋友面前丢脸的话，你们会难过吧。”
“……小瞳真的这么想吗？”
瞳深吸了口气，“我是为了某个缺爱又爱管闲事的弟弟才说了这些话，然而我对他的感情只足够我说一次，所以不要让我重复。”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虽然听起来像伪君子，但如果我的朋友笑话你或者小护，甚至是阳子，哪怕是背地里笑话，那人就不再是我的朋友了。”
“哼……在背地里笑话你怎么可能知道……”
“也是啊，哈哈。总之，哪怕你和小护是一事无成的废物，也是我们最重要的珍宝。”
沉默了几秒，瞳挤出了回应，“你的珍宝还是有一半的概率是废物。”
喂！
“哈哈，说得老脸都有点发热了……不过这也算是进步吧，我爸，就是你爷爷，尽管也会这样想，却从不表达出来。我只能根据行为猜测他的想法，而那已经是多年后的事了。”
“哦？这段倒是没听你念叨过。”
我也没听过呢，快讲快讲。
“我从小就害怕你爷爷，印象里他从来不笑，做任何事都雷厉风行，严格要求身边每一个人。我没少被他批评，自然也挨过打。因此我始终都非常怕他，有时放学回家，发现他晚上要出去应酬，很晚才回家，我就会偷偷开心上一整晚。他去外地出差，我简直要唱歌庆祝一番！直到我离开家，开始工作，有了阳子和你们，我和他的关系才逐渐缓和，只是我仍然学不会和他交流的方式。”
“如果这就是故事的全部，那我不确定你该不该对我说，似乎没有正面帮助……”
“后来有一次机会，他家里的浴室出了问题，我半开玩笑地提出干脆去泡温泉，结果他竟然爽快地答应了。然而我开车去接他的时候却发生了意外。我们刚出发，我就在第一个路口剐蹭了停在路边的车。那车主就在旁边，一见我就嚷嚷着赔钱。那时我已经成家立业，有了你和阳子，可是一想到坐在后排的父亲，我立刻就变成了闯祸的十六岁少年。但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那天的他一句批评的话都没说，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更没说要改变计划掉头回家。他……就只是坐在那里，两只手搭在一起，安慰我不要心烦意乱，他可以等。等到那天送他回家时，他磕磕巴巴地问我喜不喜欢钓鱼，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已经离开家很久很久了。”
“……”
“我一直都想要做得更好，但我大概是搞砸了。”
“的确是搞砸了。”
“而且想弥补也太迟了吧。”
“这个嘛……”
良久的沉默，我略微担忧地向窗外望去。雨云似乎消散了，月光下的树林、芦苇、石板路、滴雨的房檐，都让人感觉一片恬静。
“迟到总比不到好。但我这么说不代表——”
“明白！我明白。小瞳……对于过去的各种事，爸爸都很对不起。”
“现在说这些……长大是能够发现别人犯的错，而成熟是可以容忍别人犯的错。我想我也该成熟了。”
我的姐姐眺望着夜色笼罩的群山，淡然地说道。
× × ×
因为没有睡袋，我们只好聚在火炉旁睡觉。听着噼啪的火苗声，脚底暖暖的，让人徒增睡意。不过硬木地板和卷起来的衣服枕头实在是不舒服，我反复翻身，才找到一个勉强算是放松的姿势。
然而这个姿势的隐患很快就出现了。
“……”
“……”
瞳和我面对面躺着，我们都眯着一只眼确认了对方的状态。她显然醒着，但不打算改变脸朝着的方向。
……感觉怪怪的。虽然见过无数次她的睡相，可这次有点太近了。好长的睫毛。
还是干脆闭上眼吧。
不清楚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是梦还是现实。我身后突然有了动静，而瞳那一边也相应的发出起身的响声。
“小点声，别吵醒了他们。”
“嗯，我知道。”
是老妈和老爸？那大概是梦吧。即便是梦，我也很好奇接下来的走向。
“想谈谈吗？”老妈轻声问道。
“……有话就说好了。”
“我和小瞳聊了聊，她对我的敌意好像没那么深了。”
“所以呢？这算是你的自我救赎？这样就能弥补你做过的那些事吗？”
“嘘嘘……”
说起来也奇怪，明明闭着眼睛，却能感受到两个人的视线。
“还有，别以为我傻，看不出来你的这些小伎俩。隔三差五就找借口回家试探我的态度，偷偷跟来露营……”
“我有什么办法！我总得做点什么吧。”
“做、做什么？”
“也许我做的这些都是徒劳，但如果我不做，那我和你……”
“你和我怎么了？”
“阳子，我过去犯了很多错误，每次想起我都后悔不已。”
“我猜猜，唯一不后悔的就是和我结婚？”
“果然你也这么想吧。”
“啥、啥？不是啦……你到底想说什么！”
“离开你的这段时间，我意识到我对你的感情其实从未改变，只是被生活的重担、日常的琐事一点点掩埋了。而现在……”
“停停，你不会想说你又重新爱上我了吧？”
“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个。但也有关系……我的确想象过我们重归于好。然而一家人和睦相处，生活一帆风顺的情景终究只会存在于想象当中，一旦进入现实，烦恼就接踵而至。我……不希望重蹈覆辙。如果要恨一个人的话，我不愿意那个人是你。”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不会复合了？”
“我想这样最好。当然，你遇到任何麻烦都可以来找我，赡养费、小瞳和小护的生活费、学费不够用的话——”
“也就是说我可以开始约会了？”
“啊、啊，假如你想的话……”
“我早就有了几个人选，他们比我小几岁，不过也没问题吧？”
“没问题……”
“不过呢，我也不会和他们结婚，不然就拿不到你的赡养费了，那可是免费的钱。”
“……这是你的自由。”
“你去过涩谷的那家星巴克吗？”
“见过很多次，但那里永远是满员，没进去过。”
“我也没进去过……我打算去一次，和我的约会对象。”
“是、是吗……”
“用前夫的钱买一杯热量超标的溢价饮料，在年轻人聚集的咖啡店享用。嗯嗯……美味。就这么决定了，下周五晚上六点。”
“告诉我这个干嘛？难道还要我去见证你们约会吗！”
“呀，生气了？”
“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详细信息。”
“单身人士之间约会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就算是那样……”
“所以，如果不告诉你时间和地点，你要怎么去参加约会呢？”
“什、什么？你说的约会对象是我？什么？”
“我也不想重蹈覆辙，但是……就当是人性的弱点好了，我还是想试试。就从重新约会开始。”
看来这个弱点会遗传，谢谢老妈。
“可是，你刚才说的那些……”
“你说你对我还有感情，我总得验证一下吧？而且，这些年对你的怨气也得有个渠道释放。呼！舒服多了。你在我眼里也更顺眼了哦。”
“阳子，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嗯……老实说，不确定。但在那边装睡的两个小家伙肯定希望我这么做。”
“诶？”
“应该没问题吧，装睡的那俩？”
“……”
“……”
“瞧，他们没意见。”
× × ×
一刻也不多呆，天一亮我们就向山下出发，没多久就回到了我们的营地。
老爸主动留下来收拾没用上的露营器材。老妈带着淡淡的微笑，心安理得地偷懒。
一切收拾完毕，我和瞳、老妈坐上车，老爸却略显拘束地站在车外。
“怎么了？上车啊。”
“没关系，我的车就停在不远的地方。”
“这样啊。”
“你们先走吧，我——”
“那回头见啦。”
老妈踩下油门，径直驶离了那里。
等到完全看不见后视镜里的老爸，老妈放慢了车速。
“嘿嘿……赢了。”老妈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
“你们俩学到了吧？如果你爱一个人，就给他自由。如果他也爱你，他会找回来的。”
“呃……”
“……”
“咦？太直接了吗？你们两个也到了该懂的年纪了吧。其实不仅是对喜欢的人，对朋友也是一样。”
“是这样吗？”
× × ×
多年前。
“老公，我抱小护吧。”
女人递给男人一个眼神。
“噢！小瞳，要不要爸爸背你？能看得更清楚！来，上来吧。”
“好耶！”
女孩利落地爬上后背。望着正吃手的弟弟，女孩轻轻低语。
“爸爸，妈妈，小护，我最爱你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