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门票(2)/ 苹果(2)
我半眯起眼睛盯着玻璃外的灰墙心里默默倒数着……
3、2……
叮——
除了阿风坐在了地上,我们都还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刚刚电梯并没有重重地摔下去,而是稍有摩擦地晃动着给制停了。大家深深呼了口气。这时电梯门自动打开。
一盏微黄的照明灯点亮了四周的淡蓝色墙壁。
“我们要出去吗?”我站直了身子。
“冲吧海盗们!”小林用力弹了一下头带,左臂举着拳头第一个冲了出电梯。
阿风狼狈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我们都出去看看有没有楼梯什么的、爬回地面去吧。”
小君边拉起美琪,边用手抹去她脸上的液体。
“大伙儿,跟我这边走!”小林雀跃的嗓音从左边走廊传过来。
一道接一道的淡蓝色走廊回荡着浅浅的嘶叫声。难以描述的低鸣,像巨型昆虫腹腔鼓缩所发出的声音,又像多重拼贴的EDM暗潮音乐。噪音时大时小地循环着,有时会加插一些情绪化的嘶吼,这时我们会立即停下来竖起耳朵。走在前面的小林离我们越来越近,直到他听到我们的脚步声转过头来:“你们说,那是什么?”
我们一声不发地看着他纹丝不动。
小林的眉毛上挂满了小水珠。
“无论如何我们也要逃出这个地方吧……”
拐过弯位,一整套制作精美却长满苔藓的游乐场设施模型映入视网膜。摩天轮、过山车、海盗船、飞天吊椅、激流勇进……若说精致香甜的糖果屋会藏着满腹诡计的老太婆,但诡异阴森的废墟也不见得会住着悲悯博爱的圣母。
“就这?”小林忍不住喊了出来,“搞些发霉的房地产沙盘模型就想糊弄……”
阿风连忙捂住了小林的嘴。
“是纸扎店的祭品……”小君一说完就露出一副说错话的慌张表情。
“快走吧。”我着急起来。
“怪声好像越来越近了”,小林拿开阿风的手小声说,“但今天我们一定要逃出这鬼地方。”一路下来小林都散发着船长般的领导力。
美琪又一次低声啜泣起来。
我们终于来到一个宽敞的空间,抬头可以看见颇高的楼顶。里头放置着一个木制底座,除此之外四周没有任何物品。底座上空的二楼镶着密封玻璃外墙,墙内亮着数盏圆形白灯。这时二楼靠近楼梯的灯光突然晃了一下,就像有人从玻璃墙旁走过。
小林:“喂!有人吗!”
小君:“请问!怎么走才能回到地面呀?”
我们着急地跑到玻璃墙下,但墙内和旁边的楼梯一个人影都没见着。
“看,我们就像在水族馆里的海底隧道。”美琪突然开口说话。
被她这么一说,我想起了麦当当旁边的旧式酒楼,大堂有道自下而上的旋转楼梯,楼梯缠绕着一座巨大的柱形鱼缸。
之前听到的怪声在这里变得如水里般浑浊。当我们慢慢靠近底座的时候,皮肤、肌肉能感受到前方随噪声传来越来越强烈的震动。一个半径约有两米的棕灰色柳木底座,底座上说不上空无一物,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些闪烁的微小斑点在接近玻璃外墙的高处漂浮着。
总感觉底座上有什么东西吸引着我们接近它,或者说周围无形的气流都朝着底座旋涡般下沉。我忍不住将手伸去底座上,想确定那里究竟有没有东西。
湿滑粘稠的质感从手指蔓延开来,耳背感到一阵酥麻。第一反应是手**了一坨透明史莱姆凝胶,过了几秒后那东西似乎遇热融化,表面滑下一滩无色黏液,不一会儿整个空间变得像钟乳石洞般潮湿,还下起了淅沥的雨。
“雨?下雨?”小林摊开双手跳了起来。
这时漂浮在玻璃墙附近的斑点发出强光,流动的液体如火山口喷出的熔岩般炽热。我赶紧把手抽出来,并开始感到呼吸困难。慌乱中大家默契地捉住旁边的人的手,可是紧紧牵着的手很快就被挣脱,我们的手臂像深海热液口的管状蠕虫般被抬起晃动起来。当我以为快要被底座的旋涡吸进去时,头上的光斑膨胀成一片耀眼的迷雾。我们在闪亮发白的涌流中逐渐失去知觉……
口里干涩发苦,脱水的嘴唇稍微一动就会裂开,眼眶周围似乎还粘着沙粒。我忍着疼痛张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沙滩上,一袭一袭的潮水正冲刷着我们的身体。岸上走动着三三俩俩的游客,有的脱掉外衣正要向我们这边跑过来。海平线上的蓝天眨眼间变成了橙紫色,心形“太阳”变大的同时也变得更红了。这是一个人工海滩。我翻过身来,拍打起旁边躺着的美琪,顺手帮她抹去眼皮上的沙粒。美琪“啊”地一声醒过来,“我在哪?”她看到我后瞳孔缩小起来,“刚才……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睁开眼就在这里了”,我爬去另一边想叫醒背正朝天的阿风和小君。
美琪从口袋里掏出毫无反应的手机抽噎起来:“才买了一个星期的手机……爸爸……对不起……”
“啊,我还没死!妈我还能拿十佳少年!”阿风惊叫道。
小君也醒过来了,她看了看我们便焦虑地大叫起来:“小林呢?小林去哪了!”
“我是第一个醒来的,但也没看见小林……”我用力地敲着脑袋,这痛感还不错。
“我们现在在哪儿都不知道……”
“先离开这里,我们去找小林吧!”
小君匆忙跑到一个正要进沙滩的中年女人面前:“阿姨你好,请问出口在哪里?”她手里牵着一个比我们年幼几年的西瓜头男孩。
“到那边右拐会看到一个指示牌,按着指示走就能出去了。”
“杨姨!你有看见小林吗!”我看着那张人群中唯一熟悉的脸忍不住叫了出来。
“小朋友你认错人了吧,我不姓杨……小捷我们走吧。”中年女人就这样牵着男孩向沙滩走去。
“别管这么多了我们先去找小林吧”,小君一把拉走了我。
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宽直公路和茂密的绿化带。
“我们该怎么办啊……”阿风发白的嘴唇微微颤动。
“我也想知道啊,鬼影都没看到一只。”我有气没力的搭理着。
“好想喝奶昔……”小君和美琪两个人肩膀靠着肩膀相互借力前行。
烈日当空,四处都是抖动视野的水蒸气,可谁也不想死在这个无人之境。
“……买……”
这时我似乎幻听到前方传来稚嫩的叫卖声。
“听不听到……叫声?”阿风发出了微弱的话音。
我微微点了下头。
我们循着叫声前行。透过波动的蒸汽,我隐约看到远处公路边上的草地架有一张棕木长桌,树荫下一个放在桌上的黑球在小幅移动着。我们径直走向草地,叫声也越来越响:
“……买票……买票……”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在草地上踌躇的我们静如摩艾石像,唯一动的是草尖上窜跑的热气流。不停滚动的绿色条纹里,有四个人头雕像在看着同一个方向——一个放在长方形木板上的小黑球。一声鸟叫也没有。就像35mm胶片上被剪掉的一帧鸟瞰镜头。
走近才发现,黑球原来是个留西瓜头发型男孩的头,一米左右的身高难怪会被长桌遮去整个身子。桌上什么都没有。男孩站在桌后,没有椅子。他穿着一身浅蓝色的衣裤,手里攒着几张钞票。
“买票?买票。”他瞪大眼睛斜斜地看着我们。
“买什么票?”
“买不买?”他的眼珠子黑得发亮。
“买了有什么用?”阿风双手顶在桌上身体前倾。
“买不买?”男孩重复着前一句话,并把手里的钞票递向我们。
“我们不是想要你的钱,是想问你哪里有水喝?我们都快渴死了。”小君的话音几乎带着哭腔。
男孩沉默地把头扭向马路对面,眼神呆滞。
“究竟谁会把小孩一个人丢在阳光毒辣、四处无人的公路边?”阿风发出了深深的疑问。
“不买票就变成票……”男孩嘟囔着。
“你要跟我们一起走吗?呆在这迟早要中暑的。”阿风走到男孩跟前。
“买票!买票!”男孩像受了刺激一样大叫起来。
“我们快过去对面看看吧,他不跟来就算了……”小君架着美琪的胳膊开始往对面走。
马路上至今没有一辆车驶过。我们龟速横过了马路,循着草地上裸露黄土的小径往树林里走,直到背后本来远去的“买票”声忽然变得越来越近且低沉渗人。我们不由得停下来往回看,眼见男孩正以超越成年人的速度向我们奔来。我们吓得拔腿狂跑……
我们在一个废弃了的养殖棚屋里坐了下来。门口一米多高的野草和被弃置的破木材刚好能做掩体。
“那个小孩……好诡,异”,小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
“他怎能跑得那么快,真吓死爹了。”阿风也说起了平时不会说的词汇。
“别说话”,美琪小声地说并指着外墙的破洞,铁丝网外一双双短小却肌肉发达的小腿整齐划一地步操走过。
我们不约而同地伸手掩住各自的嘴巴。
看着铁丝网外的野草迎风飘摆许久后,阿风发出了长长的叹息:“……他们真的是小孩吗?”
我盯着棚屋墙角一只啃着鸟尸体的大灰鼠:“我们还是继续走吧,这个地方感觉他们迟早会找上来。”
大灰鼠好像听明白我说话一样,它咬着鸟脖子往立在旁边的生锈锄头使劲儿一拽,锄头随即重重地掉在地上。没过几秒,数双强壮小腿齐刷刷地从铁丝网外跑过。
我们连忙从头上的窗跳出去,钻进狭窄的巷道。
房屋间的巷道有长有短,有用碎石块铺成的路,也有被强占起来种上农作物的前花园,我们穿过别人家的天井,爬上树翻到墙的另一边,顺着池塘边的小路跑进一片青石榴树林。“好大的鸡屎果……”我心里自自然然地响起了父亲说的话。父亲老祖屋旁的小塘边上种满了石榴树,每回走过都能闻到浓郁的鸡屎果香味。我回头一看,由数个穿着浅蓝色制服男孩组成的童兵队正举着伸缩棍棒向我们追来。
“跟我跑!”前头的阿风叫喊着跑进了大屋之间的漆黑狭缝。
穿过狭缝,一道道银色金属围栏圈起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地平线处隐约看到树荫下一条狭长的灰色长公路。
“法克,我们是跑回来了?!”我叫起来。
“翻过去!”话没说完阿风就从围栏上跳了下来朝右边跑去,“那里有个屋子!”
我们顺着阿风跑的方向看去,那边确实有个小白房。我冲向围栏双手压着圆杆,腰一使劲,双脚往上悬空便利落地横扫过去,体育成绩拿“中”的我没想到自己能在这情况下能做出如此流畅的动作。但双脚落地的一刹那仿佛踩在了一只柔软的水母头上。沼泽地?本以为自己会脚软扑个狗吃屎,结果浮着绿草的软泥在下陷到一定程度后便把我反弹了出去,我就像脱弓的箭一样朝阿风飞奔起来。
弧形小白房的正门上方镶着一扇泛银光的长方形窗,锥形的屋顶竖着一根高耸入云的银针。眼见阿风冲到白房门前,抡起锤子般的拳头大力敲打,一条黑色的裂缝像树根般在白门上延伸开来。
“开门!快开门啊!”
在我快跑到小白房时门终于打开了。我重重地往草地一踩,顺着弧线跳进了屋里。门后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短发女人,阿风正趴在地上喘息着。我转身向她们呼喊:“快跑过来!”
小君拉着满身草屑的美琪在几十米外的草地上奔跑着——美琪可能在翻栏杆的时候不小心摔下来了。后面的童兵正一个个排队翻越围栏。
我在门口大幅挥动双臂:“快点快点!”
美琪似乎再次被草地凸起的软层绊倒在地。小君也顾不上落在后面的美琪,发疯似的向我们跑来。
美琪双手紧紧压住草地,吃力地站起来想跑,结果脚下的草泥就像跑步机的履带一样滚动起来,她慌张地在原地奔跑没一会儿就被背后的童兵一把抓住,那个童兵戴着和小林一样的运动头带。
“快……”,我的颊肌酸软下来。
小君冲进来后,门被重重关上。短发女人背靠木门看着我们说:“没事,他们最快也得明天才进得来。”
“你看到美琪被捉了吗?”我扶着门旁的木柜问。
坐在地上的小君像水里的鱼儿嘴动着却不说话。
“小林,捉走美琪了。”
“我跑错地方了吗……”,依然趴在地上的阿风连眼睛都睁不开。
短发女人走在前头。我们四个人在一条搭有瓦檐的户外长廊上一声不发地跟着她走。
在小白房的后门出来便是一条环形长廊,分岔连接着一条通向中央大房子的过道。长廊的右边是一间间木门紧闭的白房间,左边是建在大房子后的几个镶有木雕窗户的小房子,房子和长廊的木制栏杆之间是一片苔草地。再往前走便能看到左边有一眼静如盈镜的小水塘,边上一株依着假山的苹果树。三三两两的牛羊恰意睡在树下,一条黑狗躺在塘边半闭着眼。我抬头望了望闪着点点星光的夜空,复杂的心情难以纾解。短发女人走到一白门前便停住了。
她转过身来:“要躲开他们的话现在就必须要走。”
我们看着她,一时半晌说不出话来。感觉进屋也没十分钟,她刚不是说他们最快也要明天才进得来吗。短暂的安逸实在难让人舍离牧神的午后,再说门外也不知还藏着什么急于改变我们的魔爪。
“……不得已的话,还有一个办法,尽管不一定奏效但尚可一试,就是站直身板,向他们点头敬礼,并加入他们的队伍。”
爬向死蛛的行军蚁。
“差不多。这个世界之所以能维持着平衡,全赖他们日夜巡逻,每月十五追捕些莫名其妙被送来的可怜虫,好让他们的肌肉锻炼得再发达一点,让看戏的人们再敬爱他们的孩子多一些。”
“此话何解?”
“……就像某种能量交换吧。这个世界太有条不紊的话,它就因失去动机而崩坏,所以它需要时不时吸纳一些不定因素去创造不确定性,就像植株偶然变异并开花结果。”
“那我们就应该是可怜虫?活献祭?”
“那倒不是,你们被发现的话并不会死,只是会慢慢的与它交融,直到你们完完全全地分不出彼此。”
“那和加入他们的队伍有什么区别?你这是救我们吗?还是沉浸式剧场?”
“我和他们都不一样。”
“哈?”
“我不是一个人”,短发女人摸着不知什么时候隆起的肚子,“我在这里是为了等待孩子的降临。”
我们看着她目瞪口呆。
“我曾离开母亲、离开队伍一个人抱着树干随处漂流”,她看着一只刚掉落苔草地的苹果,“然而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里。”
黑狗耷拉的耳朵马上敏锐地竖了起来,它慵懒地站起来,走去一口把苹果咬住并朝水塘甩去。苹果先是沉下水里,不一会儿就被底下的灰鱼推回至水面,水花四起热闹得就像沸腾火锅里追着花椒的青瓜片。
小君:“怎么……你的肚子刚刚也没胀起来的啊?”
短发女人笑了:“……所以你们要赶紧跑,时间可是稍纵即逝的。”
枝头上又挂起一个苹果。
“或者根本不存在。”她拉开门,“他们应该就到了,记住往有水的地方跑,祝你们好运。”
门外迷雾茫茫,一条悬挂在崖边的长木桥连接着对岸的霓虹繁华。我和小君走上门前,阿风却站在了她的身旁。
“……你们快走吧”,阿风牵起了短发女人的手。
“你在搞什么?你不回家了?”
“家?爸半年才回来一次,每天不是补习班就是练琴,睡觉还不能一个人睡,我早想结束了……这里有山有水,牛羊鱼树,吃不完的苹果,看不尽的书,还有……选择”,说着他将另一只手放到那隆起的肚子上,“让我留在这里好吗,我可以照顾孩子。”
短发女人弯起了眼睛:“……姟娅一定很乐意。”
“傻X!你疯了!”小君大声骂了起来。
走廊传来渐行渐近的整齐踏步声。
我用力拉着阿风的手臂往门外拽,他却顺势将我一把推出了门外。
“快跑吧……如果有机会,请替我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