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灯塔
“谢谢！谢谢！我很高兴今天能够站到台上”，头顶上的灯光亮得我几乎看不清观众席上是否都坐着人，“真的……唉我太失礼了。”
主持人扭过头来弯起那生硬得像塑料一般的双眉。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看那双没有眼睫毛的黑瞳，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并顺势把我的脸埋进他的胸膛、紧紧地抱住我转圈圈。
说真的，每次我都看不懂这个主持人的笑点。不过把他那件高档燕尾服弄湿怪不好意思的，虽然我不知道流泪的触发点是什么，可也不想以这样狼狈的姿态面对台下的领导、同事和各位来宾。
掌声、呼声和笑声在壁上的声学反射材料和天鹅绒幕布之间一波一波地荡漾着。
主持人从外套左侧口袋腾出一条飘逸的白巾轻轻拭我眼角，我趁机接过白巾遮掩住被泪水、眼妆染花了的脸，并转身向观众席深深鞠躬。
高层观众席传来了微弱的开门声。
我抬起头时，头上的追光灯径直扫去了四层观众席后的大门。从大门外窜来的光比场内的灯光都要耀眼，观众席上的脑袋齐刷刷地转向强光源。一大一小的黑人影立于方框中，正被光芒一点一点地吞噬至完全消失，就像要终场闭幕的皮影戏——最后大门被关上，一切归于黑暗。
全场唯一的追光灯再次落在我身上，我发现自己正被观众席上齐刷刷转回来的监控摄像头审视着。身旁的主持人敲打着手里的刑具拷问我：
“傻娘们，你以为站上来就能把奖抱走逃出去吗？”
天上的紫雾很快就被强光穿透蒸发掉。深灰色建筑群像镜子般打通起连接街区的多条光道，似用砂砾粉刷的墙体犹如抹上高定化妆品后轮廓分明、耀彩夺目的广告女郎，不，这真的是一幅全息投影牌——“她有，你更不能没有”。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零零星星随处滑动的金属圆盘。它们有的会躲过没有井盖的下水道口，有的则会在我们脚前驻停不动。
我把脚轻踩上去，它就聪明地从一侧溜出，浮至半空闪烁起彩光指示灯——接着它便越升越高消失于头顶上的一片厚云里。
“我们应该是被发现了……快离开这里吧。”小君拉起我的手跑去一栋高楼的墙边。墙上一张失修的招贴闪烁着部分字体——“寻……孩……争夺……奖……”小君的脸慢慢被蒙上一层白光。
她指了指对面的楼顶。粗糙的银色墙面挂着一个光滑的鎏金倒三角形，一道可见光束经三角形反射到我们身上。
“难道是圣光指引？”
“赶在光线偏离前找到出路。”
“有水的地方。”
我们边抬头边在冷清的街道上奔跑。
“这边！”跑在前头的小君指了指右手边，光束落在一座高压电铁塔顶的金属圆盘上，并射进左边一栋高楼中部的黑窟窿里。
一列车快速从窟窿驶出。
我们跑到车轨下，仰视着离翼水母般的爬行物循着轨道滑过。光束穿透整列车厢，车体材料通透得能看清橙色车厢里跳跃的光信号，就像音乐播放器里的可视化波形界面，一把一把的闪电乐此不疲扎进一瓶又一瓶的芬达。一团团包裹着胶囊状车厢的绒毛触手就像体育馆里玩起人浪的满座观众席。
脸蛋感到微微瘙痒，仿佛有人在我脸上用牙刷使劲擦着毛桃。
一团棉铃似的白毛从高速掠过的触手飘落下来。
不知咋的，我俩都想抓住这小可爱。大家蹦着跳着高举着手想要接住它，结果这团小棉花糖越掉越淡，抖两下就消失了。
我俩眼神对上的时候，仿佛都在说对方傻X。
我们最后决定改变策略——跟着轨道走。
走过约莫3个街口后，眼前出现了熟悉的金属围栏。
刚看到围栏外一大片绿色时差点要晕过去——小君扶住了我：“水！是水！不是草！”
不远处一道几百米长的白石桥跨过潺潺绿水连接起湖心岛，这时太阳也刚好升到岛上一枝独秀的高塔顶上。
帝爱大厦？……
“到湖心岛去说不定就能回那个地方！”小君兴奋地握住双拳挥打空气。
“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个地方……但是，你看”，我指了指高塔下反光的白色蛋形建筑，“那个不像小白屋吗，说不准我们其实一直就在迷宫里……像一场噩梦……”
一声巨响。左脸皮下毛细血管破裂的声音在我脑内回响着。
小君她真的……二话不说就抽了我一巴掌，还超用力！
“醒了没？还做梦不？”
我朝她一拳抡了回去。脸上像火烧一样刺痛。
“好热！烧起来了！你手有毒啊？！诶……你头上有什么东西！”我边瞪着小君头上的透明“僧帽”，手边轻轻贴上脸蛋，手指瞬间沾满了灼热的透明黏液。
躲过拳头的小君先是嬉笑着，接着便用惶恐的眼神看着我。她头顶上的弧形轮廓，在阳光下散射着蓝绿红的光芒。
可能因为我的脸看起来真的很严重。情急之下，她摘下头上的“帽子”从岸边舀水浇到我脸上……
脸终于没那么热了，但摸起来粗糙得像长满了小肠绒毛，连刚摸过脸的手指也一样。
“你现在看起来好像毛毛虫。”
“八婆”，摊在地上的我弹了起来，“打我就算了，为什么你还会长出奇奇怪怪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啊……”小君的手不停摆弄着头上那个新长出来的透明泡泡，像个发廊门前的杀马特在捋他的鸡冠头。
“就像那种……戴帽子的剧毒水母？”
“你别说，这duang
duang的还真挺过瘾。”
“你摘下来、捏它会有感觉么？”
“没有……看起来就像脚指头上起的水泡，但弄它却丁点感觉都没有。摘下来的时候就像有菌丝粘着一样。真没想到这货摘了还能再长出来……”
“你是不是在路上吃了什么……”
话刚说完，我才意识到这一路下来除了那个女人在塘边舀的水，什么也没下过肚子。
“没有啊……奇怪，一点都不觉得饿，明明一天都过去了。”
“你说……我们会不会心太大了？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了，你却还在玩那个莫名其妙蹦出来的玩意，我也一点伤感都没有。明明他们都离开了，不管是自愿还是非自愿……”
“可能因为你知道他们私底下都讨厌你，所以就没所谓了吧。”
我盯着在水上漂浮的透明泡泡：“别说得好像没有你的事一样。”
“无所谓啦，每个人我都讨厌，自己我也讨厌，换句话说，我也喜欢这所有的一切，只是这种感觉就像没有感觉。”
“你最好不要在别人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们会把你铐起来送到帝爱大厦看无限轮播的电视雪花。”
“这么说，看来这世界上少一个讨厌我的人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的……回应。”
“你也并不是那么的讨厌呀。”
“我也没有那么……讨厌你。”
“原来聊天……这让我开始有点相信会发明电话的人类呢。”
“那计算机语言呢？”
“这……属于sm游戏了吧。”
我俩相视一笑。
“你说里面会不会是个斗兽场”，我趴在栏杆上远眺湖心岛，“我们一踏进去就出不来了。”
“这里不会是星战片场吧！但那个女人是老实的话，我们应该还能跑。”
“跑吧，美乐斯！”
“……请上台，掌声欢迎。”
台下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模糊面孔，也不知道他们在看哪里。一团金色雾气使凹凸不平的背景板看上去就像一座金子堆起来的山，从舞台侧边的楼梯走上去就足以让人晕眩，更别说那根不知要狙击谁的麦克风，看着就让人神志不清。
我看着在台上窜来窜去的追光灯，想起了读书时的颁奖场景，几乎忘掉自己为何坐在台下。
是关经理多次叮嘱要准时出席的颁奖礼。还说到时会有什么重要的安排要交给我。
“怎么了？你不舒服吗？要不要上洗手间，我陪你去。”
关主任不知何时站在了我面前。
“没、没什么，可能昨晚睡得不好，刚走神了，没事哈~”我连忙站起来，关经理却扶着我的肩示意我坐下。
关主任在我旁边的空位置坐了下来，伸出手轻轻抚着我的肚皮：“小宝贝，你叫什么名字呀？”
“安安”，我冲口而出，“我想叫她安安，虽然还没跟阿风商量呢……”
“你们很少聊天吗？”
“也不是，只是他最近都很忙……”
“才刚第4个月孩子还是很不稳定的”，关主任突然握着我的手，“我现在这个孩子也是怀的第三胎才平安出世呢。林风上周有陪你去做检查吧？”
我微笑着轻轻摇头：“都是我自己去的呢。他刚辞职创业，两个星期后就是他们做的第一个游戏发售期，这些小事还劳烦他不太好……”
“你呀，多为自己着想，不好的心情也会影响到胎儿的，再说有个人陪着始终会安心点。”
“……你这么好我会舍不得请产假的。”
“说这些……”，关主任站了起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记得喊同事，他们都会好好照顾你的。”
我点点头：“对了，你说姟娅的安排，到底是……”
她扯了扯衣领，扣上西装外套，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便走入了黑暗。
“知道你们都很想要吧！各位亲爱的观众们、选手们，下午好——哦！这个七月不简单哦！由于某些不确定的因素，现在临时增加了一场千载难逢的角斗赛，上星期落单的朋友们请赶紧放下手里枯燥的任务立即上线参加，比赛开始前30分钟倒计时现在开始——29、28……”
震耳欲聋的环回立体音响早就把我们吓趴在地。
“谁在讲话！”我大喊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来回张望着。
光滑的蛋形建筑看不出装有窗户，白色巨塔也不见有人。湖面开始冒出大量或圆或方、甚至锥形的透明气泡，闪着彩色的光纷纷飘向小岛。
“这怎么搞呀！连比赛是什么根本都不知道！”小君急得双颊发红。
岛外的景物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像有个巨型的泡泡罩住了整个小岛。这让我联想起去年我们几个朋友围起来欣赏飘雪球时大家流露出的羡慕眼神，那是美琪亲戚从国外寄给她的圣诞礼物。
“完了……我们成笼中鸟了！”
空中飘浮的气泡落到地面破裂后，一个个人形生物破土而出——每一个都长着跟姐姐一般的脸，却无法分辨出性别，或者说像没有性别，它们也没有眉毛和头发。
从未想过竟有如此壮观震撼的景象，如果有宝丽来我真希望能够拍下来带回去给姐姐看。我为此刻还能如此嬉皮的自己笑了起来。
“傻X快跑呀！它们要追上来了！”
我朝小君的话音方向看去，只见她朝着蛋形建筑奋力疾跑，身后追赶着好几列整齐的“姐姐”队伍。左脚起、右脚落，双手整齐地向前挥舞——它们利落划一的动作让我联想到这可能是先前追赶我们的童兵。是升级了吗？我朝她跑的方向蹬起脚来。
可惜近乎发疯的求饶最终并没有撼动白门。小君哭喊着转身，像蛙泳般推开重重包围她的“姐姐”们，它们就像一圈圈排列好的多米诺骨牌，涟漪般层层往外倒下。
我不知道她们为何都先冲小君去。实力悬殊，分散只会更易被击溃。我边跳边叫：“快过来集火！”可她并没有着急冲出障碍，而是将头顶的透明泡泡拉扯下来将自己整个包裹住。
哈？无端端生出来的玩意还能这么用？为什么我没有这个泡泡？！一丝妒火悄然燃了起来。
就在最靠近她的第一排“姐姐”站起来时，小君的泡泡破裂了，不，是她炸裂了——红色的浆液瞬间充满了泡泡，爆炸的那一瞬间一部分浆液溅洒到“姐姐”们身上，一部分在空气里漂浮起来。就像塞子被拔掉后，洗手盆里的水朝排水口漩涡般冲去——“姐姐”们迅速将那一坨鲜红色粘稠物围起来。
“才8分钟！观众们！8分钟就结束了比赛的第一阶段了！接下来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第二阶段——让我听听你们的见习导播！”
现场响起了十万台功放加起来的电流声。
“不错不错！下个月就让你们来替我干了！我早就想到外面做个普通人混吃等死了，如果说摔吉他泡大蜜的摇滚明星是普通人的话……啊哈，我最喜欢穿燕尾服了，好好的你在说什么皮裤呢，姟娅最懂我的了，谁能比我更爱这个地方、矢志不渝地用心守护它呢……”
人格分裂现场吗，还是海拉细胞无限增殖。外围的人形生物眼看抢不了食就径直冲我而来。我学着小君伸出拳头像旋转陀螺般原地转了一圈，“姐姐”们便螺旋向外逐个倒下。它们倒在地上四肢抽搐着，皮肤似注射了空气般一个个地鼓起来。我转头向白门看去，饱腹膨胀却不知满足的肿物也正朝我涌来，至于门前的小君——糅杂着白脂肪、红肉块和碎裂白骨的不成形肉团像在呼吸一样忽大忽小。这时一捆粗细不一的纤维管道从肉团中像蛇一般伸出来，蓝蓝绿绿的管道开始缠绕着肉团旋舞起来，眨眼间就勾勒出一个完整的人形。此时扁若绸带的管道表面开始冒出远看与人体组织无异的菌落，脸庞勾勒出一副既熟悉又陌生的模样，它开始迈起步子、甚至超越面前的队伍朝我奔来。
礼炮声响彻整个小岛，仿佛进行着一场简单而隆重的奠基仪式。环绕着我的人形物体循着低吟的电流声逐一爆裂，漫天飞舞的血浆承载着所有美好的祝愿在空中绽放出朵朵红花。
人皮炸裂后，内里并不是像小君那样不堪入目的粘稠物，而是一个个挂着血水的“我”——这堆朝我奔来的滑稽玩意，都长得跟我一模一样。
它们都变成了我，那我会变成什么？
我慌张地伸手摸左脸——那凸起的大疙瘩正一鼓一缩的蠕动着。
“我”们嘴巴紧闭却絮絮低语，听不清的话音在一胀一缩的肚皮间回荡着，让人想起蜕衣后鼓噪的夏蝉。
我紧紧捏住脸上的肉块，用力扯出甩掉地上，泛油光的暗红液体溅了出来。脸上的窟窿露出一束连接着肉块的精细金丝，似乎因接触到空气正膨胀起来，接着一阵强烈收缩便把肉块给弹回脸上——当时“我”的一只脚几乎就踏上去了。我连忙推开它们转身逃跑。
“……现在，几乎所有的参赛者都已经完成第二阶段的感化了，相信观众朋友们早就在使劲舔屏了吧，久旱甘露确实相当的甜美呢……咳咳，现在宣布进入第三阶段，到比赛结束前角斗场内的唯一幸存者将成为故土模范、出征异国的大英雄！与众不同的天之骄子将获得异国特有的肾上腺素、普通人无法想象的多巴胺缺失体验、催眠与奴役的博弈**和无处不在的尔虞我诈战斗乐趣，除此之外家属们还能直接晋级享有一等烈士家属待遇。在此我先代表大家感谢你的光荣献身，向你致敬！”
已经看不出哪个是小君了。“我”们互相啃食着，有吃撑了的开始引爆——炸出一个更壮更能打的“我”，三两下便抓起旁边的五六个往黑洞似的大口里塞。现在看来只有逃出了舒适圈才能谈当家作主了，可这圈一点都不舒适啊。多巴胺有那么过分的吗。科技真能装满真理的圣杯吗。从一笼子行尸走肉中选出修罗场王者究竟能带来什么改变？被吸收的血肉是否就践行了生命的伟大意义？
“……早日凯旋归来！姟娅与你同在！在这难分彼此的芸芸众生里，究竟谁会成为那个出类拔萃的革命先锋呢？不负众望改写国运、为全界带来动态平衡新秩序，还是像之前的冠军们那样不敌诱惑、忘却使命最终沦为时间河床的沉沙呢？废话不多说，让时间来揭晓一切吧……”
随着欢呼声如洪水般袭来，泡泡膜内的温度迅速飙升。从膜顶落下的一滴水先于我额上的红汗流了下来。
雨？……水！
在密密麻麻的的光脑袋上方，潋滟波光反射在湖心岛边缘的泡泡膜上，加上膜内点点闪烁的蓝光信号，看起来就像一幅游起来的《星空》。
我快速扫描出助跑路线，回想着做体侧时一定要合格的咬牙切齿，朝着站在泡泡膜附近、看起来像连续吃了三个月麦当当的巨“我”一顿高喊猛跑，在双方距离减至4、5米时使出三步上篮——大学时我修过篮球课——跃起后双掌重重压在“我”的头上，像跳马鞍一样朝泡泡膜飞去。
“果然是出奇制胜的好家伙！看来冠军就要……”
四根倔强的小手指无助地扒在破口边缘。没想到这膜会如此难破，这样猛烈的撞击也只能开个没巴掌大的小洞。吊在半空的我双手死死抓住破洞，使劲扒开它。身后的风越刮越猛，都划过我的头发朝破洞逃逸。头上的膜终于快要塌下来了。这一切就是大人们口里所说的内卷吗？爬过破洞往外张臂的时候，耀眼的阳光瞬间模糊了视野，我像飞起来一样。
我不知道那个比赛到底完没完，小君最后……
纵身一跃，跳进深绿色的水里。
但我觉得自己真称不上成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