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另一种蓝。
天空像玻璃瓶里的世界一样澄净，其上点缀着几朵棉絮状的白云。秋烨小的时候很喜欢像这样仰望蓝天，把小小的手掌伸向那些看似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云团。
记得有谁说过，天空就是另一片海洋，而大地则被两片海洋包裹着。
在我出生之前，天空便是这幅模样，在我死后的漫长岁月里，它们亦然如此。
秋烨摇摇头，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杞人忧天，谁又能管得了千百年之后的世界呢？
今天就是投票的日子，全市将近十万名居民将对是否建成大坝一事进行最终的表决。
这项将影响几代人的工程才是我们迫在眉睫需要考虑的事情，她对自己说。
做出决定本身的确很困难，但如果一直踌躇不前，现实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她平复心情，向商业街走去。街上的人不少，每一处投票点都有人排着队。
要是易帆还在的话，他会怎么做呢？
这几天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秋烨时常问自己。
她想起了与他第一次说话时的场景。
那是在初二那年的秋天。这听上去有些奇怪，在同一间教室里度过一年多的同学现在才说上话。那时候秋烨的父母刚办理完离婚手续，她只能寄住在亲戚家里，连自己的房间都没有。在学校时基本也是一个人呆着，不论是体育课还是中午吃饭，放了学就立刻回家，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每天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
对当时的秋烨而言，世界是灰色的。
“运动会4X100米男女混合接力少一个人，你来参加吧。”
秋烨抬起头见到的是一张清秀的脸。易帆当时在班上担任体育委员，也负责校运动会的组织工作。
听清他的话后，秋烨以为他开玩笑。
“你没看错人吧？”
“当然。”少年耸耸肩，“我观察过你在体育课上的表现，你跑得挺快的。”
秋烨的心稍稍被触动了一下。有人在注视着我，这个从未有过的想法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样，来吧。重在参与，成绩什么的真的不重要。”少年向她伸出了手。
为什么要做这么毫无意义的事呢？秋烨有些悲哀地想到，外面的世界已经一团糟了，我们的生活不过是虚伪的剪影罢了。
但她却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穿着工作服的老爷爷朝她笑了笑。
“是秋烨啊，想好了吗？”
“是的。”秋烨点点头，然后对着摄像头进行了身份认证。
该做出选择了，她的手指停在了半空中。
就在这时，她觉得身体突然摇晃了一下。
怎么回事？地震了吗？
她看见小卖部的玻璃在晃动，木头招牌摇摇欲坠，桌子上的小熊工艺品掉在了地上，发出刺耳的破碎声。
“怎么了？”人人面面相觑，却无人能回答疑问。
秋烨转过头，远方似乎有呼喊声传来，其中混杂着汽车的鸣笛和金属碰撞的声音，还有一种更低沉的、像是引擎的轰鸣声，让她听得不很真切。
好几个人从街道的另一端朝她跑来，秋烨很想问问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她看见对方脸上惊恐的神情。
她抬起头，东边的景象让她惊得说不出话。
一道数十米高的巨浪正矗立在海面上，以雷霆万钧之势朝着小镇袭来。海神挥舞着巨大的蓝色双臂，要将他的愤怒尽数倾泻，而它脚下的城镇仿佛塑料制作的微缩模型一般，轻轻一碰就会化为齑粉。
恐惧攫住了秋烨的身体，地上好像生出了无形的藤蔓锁住了她的双腿，一股绝望的情绪弥漫在心间，她听见自己的心狂跳不已。
“快跑！”不知道是谁吼了一句。
本能的对生存的渴望暂时驱散了恐惧，秋烨的双腿不再僵硬，她开始拖动双腿，然后奔跑，用尽全身的力气。
冷静，冷静。
她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小心地避开障碍物与混乱的人群。
冷静下来，想想应该怎么做？
安全教育课上曾经说过，现在应该去地势高的地方，没错，往山上跑才是正确的选择。
她在心里拿定了想法。
等等，孩子们呢？幼儿园的孩子们怎么办？
一张张可爱的笑脸浮现在秋烨的眼前。
我们必须做出选择， 不是吗？
犹豫了一秒钟之后，秋烨停下脚步，然后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海水漫过了秋烨的肚脐，而且还在不停地上涨。等到她赶到幼儿园时，已经只能手脚并用地在水里前行了。
桌子、椅子都漂浮着，孩子们平日里的画作也泡在了水里，看的秋烨十分心疼。
“你们在哪？”她大喊。
“老师我们在这。”声音从二楼传来。
她吃力地顺着楼梯爬上二楼，老院长正带着孩子们缩在角落，看起来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园长，大家没事吧。”
“我们还好。”老人点点头。
海啸发生时，孩子们正在户外做游戏。意识到危险之后，老人赶紧带着孩子们回来了。
“阿华还没回来。”一个孩子叫道。
秋烨扫了一眼，发现孩子的数量确实少了一个。
许少华，一个瘦小的男孩。秋烨记得他胆子很小，晚上都不敢一个人上厕所。
“园长，你看着孩子们，我去救阿华。”秋烨说。
“可是……”老人刚想反驳，但看见秋烨坚决的眼神后，又把话憋了回去。
“好吧，”老人有些担忧，“你小心点，千万不要逞强。”
“我明白。”秋烨郑重的点点头，她从墙上撕下一块泡沫板，朝楼下跑去。
所幸男孩就在不远处的一棵桦树上，他搂着一根纤细的树枝，一副孤苦无依的模样。
“老师，快来救我。”阿华哭着朝她大喊。
秋烨奋力朝他游去，水流有些湍急，好几次要把她冲走。
“没事的。”精疲力尽的秋烨游到了男孩的身边，将他放在了泡沫板上。
“抓住它，千万别放手，千万别放手！”
她很清楚，如此小的泡沫板不可能支撑两人的重量。
“等人来救……”话还没有说完，另一道浪花打在了她的背上。
几口海水灌进了秋烨喉咙里，呛得她咳嗽了好几声，她本能地挥舞着双手，想抓住某个能依靠的物体，可惜却是徒劳无功。
能供给大脑的氧气逐渐减少，她双腿的蹬踏也越来越无力。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下沉，四肢却在变得轻柔。
一束阳光穿透了海面照在了她的身上，她感觉到一股温暖流遍了全身，接着她闭上了眼睛。
海水包裹着她的身躯，唤醒了她久远的记忆。这是一种似曾相识的体验，仿佛她重新回到了母亲的子宫中，那最原始而又最纯洁的状态。
她不知道自己漂流了多久，几秒钟还是几分钟，时间的概念已经被剥夺。渐渐地，周围的万物褪去了色彩，正在陷入黑暗。
我要死了吗？她莫名地有些想笑。
并没有想象中的恐惧与绝望，反而是从未有过的平和，她很想就这样睡去，永远都不要醒过来。
忽然，在朦胧中，有什么在背后将她轻轻地托了起来，那双手的触感熟悉而又陌生，像是有人跨越了千山万水而来，只为在冰冷漆黑的夜晚点亮一束小小的火焰，只为了她一人而燃烧的火焰。
即使变成了鱼，我也会一直守护着你，她想起了他曾说过的话。
等秋烨再度醒来时，潮水正逐渐褪去。她发现自己身处一片山坡上，橘红色的朝阳正从海平面的另一端缓缓升起，大海宁静而平和，好像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梦一样。
不，她摇摇头，就算一切都是虚幻，那份连接着心与心的感情也不会有假，而那才是支撑着我们的基础。
秋烨站起身，脚下的城镇沐浴在金光下，蒙上了一层耀眼的光辉，好像已经有人在废墟中进行重建工作了。她朝山下走去，希望能早点加入他们的行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