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江之岛同学辅导完小海的学习,这一天的任务却还远没有结束。当天的下午,白田阿姨在清洗门前那一大片空地的时候,突然中暑晕倒了。于是,白田叔叔向我们提了一个请求。
“值夜班?”
“是啊,本来可以拜托我那位内弟的,可是旅馆里昨天正好坏了一个热水器,他连夜骑着摩托去小田原买代替品,到现在还没有返回。”
晚上,店方的成年人只有三人,白田阿姨中暑,白田叔叔必须得照顾她,而他的内弟又有事去了小田原。几位常驻的服务生都是在伊奈川各有住处的人家,到了夜晚也不在旅馆里。然而,旅馆必须有着值夜班的人手,以备夜间住店与应对夜间旅客的请求。于是,白田叔叔也是出于万般无奈,拜托了四人中看似稳重的我与明石同学。
伊奈川的夏夜倒是因为临海的缘故并不燥热。我和明石同学在下午得知那个消息后,便提前睡了一阵。于是,在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我们接了当时在前台的一位服务生的班,开始了临时夜班的委托。
虽说夜班是必须的,但是从实际情况来讲,夤夜投宿的人倒是十分罕见。随着时间的向前,旅馆中的客人们也渐渐回房就寝。大部分的灯在十一点熄灭后,旅馆的外部便是一片寂静。
白田叔叔告诉我们,夜班其实不需要一直站在前台里。于是,根据他的建议,我们搬了两把折叠椅和一张折叠桌,坐在了门厅的开阔处下着将棋。两人的棋力在外人眼中,或许不值一哂。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几盘过后,两人也都失去了兴趣。
“嘉茂同学平日里睡不着的时候,会做些什么事呢?”
“一般都是玩游戏或是找一本什么书看一看吧。”
“可是现在是在旅馆里,没有电脑,也没带什么能解决无聊的书呢。”
“这倒也是。但也不能指望这个时候有人来投宿啊。”
“但是我倒是的确希望能有一个人来冲淡这份无聊呢。”
“明石同学对于怎样的话题最感兴趣呢?”
“当然是值得推敲的话题啦。”
“那么,我想想有什么话在这个时机说出来,最有推敲的价值。”我推开旅馆的门,站在了可以感受到阵阵海风的空地里。空地上停着一些旅客投宿时开来的车辆,草地中传来阵阵虫鸣,满月高悬在夜空,的确是一副城市里不可多得的美丽夜景。
“嘉茂同学,你是欣赏起夜景了吧?”倚在门边的明石同学道。“再不进来,小心被虫子叮到痒一晚上。”
“抱歉。”我走进屋去,脑子里依然回想着刚才的夜景。“对了,就拿‘今夜月色真好’这句夏目先生的名句来推敲推敲吧?”
“这句话有什么推敲的呢?”
“假设我是一个生人,在这个时间走进店来,对着值夜班的明石同学说出上面那番话,那么,在明石同学看来,这个生人的真意,是要分享夜景带给他的美好感触呢?还是说,要和明石同学演绎一段罗曼蒂克的故事呢?”
“我想,他还是来住店的成分大一点吧。”明石同学摇头道。
“没那么回事。”我摇了摇手。“如果是要住店的客人,走进大门后的第一句话,应该是类似‘我要住店’或是‘还有空房吗’一类的话,而非‘今夜月色真好’这种无关痛痒的抒情。”
“也就是说,住店的可能被排除了?”
明石同学的兴趣似乎被我渐渐钓了起来。于是,就顺着这个话题聊下去吧。
“基本上可以排除。那么,我们不妨从话里推测推测,这个人究竟想干什么。明石同学,拿这种话题作为消夜是个不错的选择吧?”
“嗯。”
“这句话是‘今夜月色真好’。首先,月色是当晚的,他并非感怀于之前某个日子的月色。换句话说,他产生说出这句话的动机,最多不过几个小时。否则,他不会知道当晚的月色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嗯,我同意。”
“其次,这个人至少在户外待过一阵,并且在这个时间段内,有过看月亮的动作。”
“从他知道‘月色真好’这一点判断出他有过观察月亮的动作我同意,不过为什么一定要在户外呢?”明石同学道。“如果这个人站在自家的阳台上,或是楼顶等地方,一样能观察到月色啊。”
“如果在这些地方看月亮,那个人还会刻意找一家旅馆,然后对着里面两个值夜班的无聊女生说这番话吗?”我望了望门外,这个时候的伊奈川,已经望不见多少灯火。
“就算是在户外好了。接下来呢?”
“而且我还相信,这个人在户外待了不止一阵子,很可能从白天一直等到了晚上。”
“这又是为什么呢?”
“如果是在晚上才来到户外,那么他必然在伊奈川有一个落脚点。比如自己的住房、旅店,或是临时的工作间等等。不过,对于一个有必要在晚上走出落脚点的人来说,相比起走进旅馆,对两名女生说出这番话,他‘走出落脚点的必要’明显更为重要,对不对?”
“在晚上还要不得不走出自己的房子,这么一说,的确像是很重要的理由呢。”
“所以,比起找到旅馆,对我们说出这番话,办完他的事才是首要任务。”
“假设他来到这个旅馆才是首要任务呢?”明石同学突然道,“假设是来自旅行业工会,或是水电部门的缴费通知什么的?”
“那么,他来的时候,和目的是投宿的人一样,会把自己的来意先说明。”
“这一条理由还真是能抹去大部分的可能呢。”明石同学道。“请继续吧。”
“既然判断出了这个人在白天也在户外,那么,可以想象,他给我们的第一印象,应该是个汗流浃背,口喘粗气的样子。如果在这个时候,他想表达那种罗曼蒂克的意蕴的话,就算夏目先生的这句话再优美,恐怕也不能传达自己的心意吧。”
“为什么又判断这个人汗流浃背呢?”
“月色啊,月色。”我指着月亮的方向道。“要想在晚上看见一个美好的月色,白天就必须是个晴天。而现在这个季节,白天如果是晴天的话,气温怎么想也不会低于三十度了。在这个温度的户外活动,从白天直到晚上。再怎么减少活动,也该是一身汗水了。”
“原来如此。”
“满身大汗的形象并不算把这个线索利用完。”我扯了扯衣领,让明石同学的注意力集中到了我的衣服上。“白天天气燥热,这个人身上在不断出汗。这时,他的穿着必然十分单薄。可是到了晚上,气温降低,加上身上的汗水蒸发,他如果维持白天的穿着的话,说不定会感冒。刚才也已经进行了推理,这个人在伊奈川没有其他的落脚点。所以他也没有更换穿着的机会。
“那么,这个人既然能来到白田庄,对我们平常地说出‘今夜月色真好’,就说明他对此事先做出了预防,在晚上添加了衣服,并且没有感冒。而一个在白天外出的人,已经预料到了晚上的温差的话,就说明,这个长时间的户外活动在其计划内。而且,他有准备地携带了晚上要添加的衣物。”
“这些都显得毫无根据嘛。”明石同学道。
“因为整个推理的前提都建立在一个虚构的人身上啊。这个虚构的人的外貌特征,不也得推敲一番才显得其合理缜密吗?”
“也罢,反正我对推理感兴趣,只要是推理,内容什么的倒是其次了。”
“对了,明石同学,试想一下这两种情况。”
“哪两种?”
“一个拿着一件外套的人,在大街上走着,和坐在某个公共场所里,哪一种自然一些呢?”
“应该是在街上走着显得更自然吧。”明石同学想了想,道。“这个季节里,公共场所一般都会打开空调。在那里坐得久了,不把外套穿上,也很容易感冒吧。”
“正是如此。所以根据这个判断,我推测,来到白田庄的这个人,很可能是从较远的地方一路过来的。”
“但是,刚才不也提供了另一种可能吗?”明石同学道,“之前推理的,那个人在伊奈川没有落脚点的结论,完全可以用‘这个人一直在公共场所休息,直到晚间才出来行动’的推测来推翻啊。”
“那么,白天在公共场所休息,晚间出来行动,这一点可以说明,这个人在白天也完全拥有执行这项行动的时间。然而他依然选择在晚间执行行动,就说明晚间比白天更有执行这项行动的优势。那么,晚间比起白天,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当然是人少,视线差。”
“所以说,既然他的行动要尽可能避免被旁人发现,那么,他为何会刻意在公共场所待上一个白天,徒然增加自己被他人留下印象的风险呢?”
“这么一想也对。毕竟街上虽然人多,但注意一个普通地拿着衣服走路的陌生人,比起公共场所的人注意一个一直坐在那里的人,可能性要小得多。”
“嗯。出于尽可能减少自己暴露的风险,那个人还可能戴上头盔或是面罩。”
“这样不是风险更大了吗?”
“这个人前来旅社的方式不一定是走路啊。如果他骑着摩托车或是电动自行车,戴上头盔也是很自然的。而且,这个人大半天的时间如果都是在走动的话,他的体力应该也有相当大的消耗了。这对于他接下来在白田庄执行行动来说是不利的。所以,出于便利的考虑,那个人很可能骑着一辆摩托车或是电动自行车来往。而且,出于隐蔽,他还带着头盔。”
“不过嘉茂同学,你这么一说,为什么总感觉向犯罪的方向靠拢了?”明石同学突然有些畏缩起来。“头戴头盔,身穿长袖衣服,骑着摩托车来往,总给人一个流窜案犯的印象呢。”
“因为这个时间来到一家旅社,开口就是那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这一点就已经很可疑了,不是吗?”我指着前台道。“那里的柜台下有报警器,如果不放心的话,在那里继续对话倒也无妨。”
于是,我和明石同学费了一番劲,把两张折叠椅塞进了前台。待我们坐定后,明石同学继续了刚才的发问。
“真要是案犯的话,为什么会选择这里呢?”
“所以说,这一点也是值得思考的。”我想了想道。“这个旅馆本来是由大人值夜班的,但今天,出于突发事件,夜班换成了我们两个。这时候,若是有人要对旅馆下手,这就是个最好的时机。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到白田庄的可疑之人,可以断言,他在白田庄里有着至少一人的内应。”
“内应?”
“首先,白田庄算是个伊奈川市内的旅馆,并不在城市的边缘地带。如果是远道而来的陌生流窜案犯,挑一家偏远地带的旅馆下手,远比进入市内,避开市内的监控系统,然后绕到白田庄下手的风险要小。这个人特意来到白田庄,唯有一个理由,那便是,他对白田庄的情报知之甚详。”
“如果是情报的话,大可以说是之前来过一次白田庄啊。”明石同学道。“只要在白田庄住过一次,这里的情况如何,对于那种有心者来说,都是很容易掌握的吧。”
“问题就是出在‘今夜’。为什么是今夜?因为值夜班的是两个高中女生。这个突发情况,可不是之前在白田庄住过就能掌握的。远道而来,专门在这个时机对白田庄下手的话,除了熟悉基础的情报,还有一条,那就是,今晚是难得的,白田庄夜间防备最为薄弱的一晚。
“这个人从白天便出发,前来白田庄,就说明,他在那个时候已经知道了当晚的夜班将由我们两人当值。那么,明石同学,我们自己得知这个决定,是在什么时候?”
“下午四五点的时候吧。”
“那么,谁能在我们知道这一情报的几乎同时,把情报又泄露给远方的流窜案犯呢?如果是稍晚一些告知的话,那么,远处的人出发时,便不会有应对白天的动作了。”
“你是说,白田叔叔有可能是内应?”
“一切都是推测,推测。这一点你知我知就够了。”接下来的推测很可能会伤及在场的人,所以还是免于启齿了。推理出这个人的到来是有内应之后,甚至可以推测内应的动机是诈骗保险一类的。进而甚至可以推想,白田夫人的晕倒说不定也是一场苦肉计……
门忽然被推开了,走进了一个戴着头盔,穿着皮夹克的人。
明石同学“噫!”地一声,打了个寒战。我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左手也已经摸向了桌底的报警器。
“这不是渊子和雅吗?怎么是你们值夜班?”那个人摘下了头盔,我们认了出来,那是白田叔叔的内弟,昨天赶去了小田原买热水器。
“一路上飞奔回来,真是一身大汗啊。”他顺手扯下了皮夹克,连着头盔一并放在了前台上。我们走出前台,为他收好衣服,打来一盆凉水时,他一边擦着汗水淋漓的脸,一边道:
“今夜月色真好呢。不出去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