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利用那些报废的材料制作了一些风铃之后,当晚的工作宣告结束。第二天,我抽出时间,和江之岛同学按照白田阿姨所说的路线行走了一遍,但并没有在路上发现什么事故留下的碰撞痕迹。
“看来之前的推测也有些不靠谱的地方呢。”在返回的路上,我向江之岛同学检讨道。
“那么,嘉茂同学认为是哪里出了差错呢?”
“后半段的思考都是顺理成章的,那么,问题大概就只能出现在假设环节了吧。比如小海其实并没有碰见他所暗恋的女生什么的。”
“但是,手推车完好,而里面的材料破损,除了小海主动以好易次,很难想象其他的动机啊。”
“这些事情都是白田家的家务事了,我们这些局外人还是少插些话为好啊。”
“但是,白田庄也是我们的工作地点呢。那里出了什么事的话,我们也不能算完全的局外人啊。”
“除非是像白田叔叔的内弟那般的身份,否则,我们可没那么容易接触到这些家族内的隐情的。”
“那句俗话,疏不间亲说的还真没错呢。”江之岛同学道。“我们再怎么说明,证据再怎么充分,说实话,都比不过亲人之间的信任啊。”
“历史上也有一些疏却间亲的故事呢。古代,苏我日向向中大兄皇子进谗,令中大兄皇子的岳丈,日向的异母兄长苏我石川麻吕自刃;松永久秀和久武亲直,令各自的主君三好长庆和长宗我部元亲诛杀了自己的亲人:长庆的亲弟安宅冬康和元亲的儿子香川亲和……”
“这些故事我也读过,尽管这些都是疏能间亲的例子,可是要真正地谈起来的话,却也有着各自的隐情呢。”江之岛同学的家中经营着书屋,她读过这些历史故事也不足为奇。“苏我石川麻吕的死,也有一说是因为中大兄皇子和中臣镰足的密谋,因为他虽然是皇子的丈人,但是和皇子政见相左,不赞成改革,因此可能便成为了皇子的眼中钉吧。”
“嗯,石川麻吕恪守古法,不改朝拜服色,确实有这样的记载呢。”我想起了其他古籍中的几句可以作为佐证的话。
“然后是三好长庆,他在那个时候已经失去了二弟义贤和四弟一存,还有嫡子义兴,可能那个时候,他已经完全成了久秀控制的傀儡了吧?”
久秀在当时的历史记载中的确左右逢源,权势熏天,三好家也的确如同一具空壳。三好义贤是史有明文的战死,然而一存和义兴之死,历来都对“久秀是否是其幕后主谋”这一观点有所争议。
“香川亲和的话,他好像本来就没什么建树,一直没被父亲重视,然后又在立嗣时成了元亲所钟爱的四子盛亲的绊脚石了吧?”
江之岛同学的记忆并没有错。香川亲和本来被父亲元亲委派守备讚岐,在丰臣秀吉进行四国征伐时,那里是首当其冲的门户。然而亲和却畏惧秀吉的军势,不作一战便仓皇西逃,也正因此,他完全失去了父亲的信任。
“说起这些来,嘉茂同学,我倒是对这些谗臣有个问题呢。”江之岛同学道。
“像松永久秀和久武亲直这样的?”
“嗯。不过松永久秀有实力,他逼迫主君就范也就罢了,久武亲直并不算得长宗我部家中的实力者,为什么元亲,甚至继任的盛亲都对他如此信任呢?”
的确,久武亲直并不仅仅得到了元亲的信任。元亲的继任者,四子盛亲也因为亲直的谗言,谋杀了已被幽禁的元亲三子,也就是自己的兄长津野亲忠。按照记载,亲直在长宗我部家里也不掌兵权,那么,该如何回答江之岛同学的这个问题呢?
俗话说,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我初步判断江之岛同学的动机,是她或许想借着这个故事,向我寻求赢得一些白田夫妇的信任的方法吧。那么,久武亲直是如何讨得元亲和盛亲的信任呢?
“恐怕是‘对其所需’吧。”我想了想,给出了我的答案。亲直能够接近元亲的基础,还有一条是“父兄荫功”。他的父亲昌源和兄长亲信给元亲立下了不少功绩,因此,就算亲信曾对元亲做过‘我弟乃是本家衰微之源’的警告,但元亲依然任用了亲直。但是,这一点对于江之岛同学来说,并没有参考价值,所以还是着重强调之后的部分吧。
“本来元亲的嫡子信亲在户次川合战战死之后,秀吉方面是打算颁布确认亲和为嫡子地位的朱印状。可是元亲除了信亲,溺爱的是四子盛亲。从把二子亲和和三子亲忠过继到香川家和津野家就能看出来。久武亲直或许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在元亲的面前为盛亲的继承人地位鼓吹造势吧。”
“可是元亲不喜欢亲和,不是家中人都看得出来的事实吗?秀吉为什么在信亲死后立刻就打算确认亲和的地位呢?难道是因为他那时的避战让秀吉得以疾风扫落叶地荡平四国吗?”
“当然不是。这就像足利义持要求赤松满佑把自己刚从父亲义则那里继承的家督交给旁系的赤松持贞一般。那次赤松家酿成了嘉吉之乱,秀吉或许是想用这一强迫任命的方式,在土佐长宗我部领内造成骚乱,从而制造减封或是改易长宗我部家的借口吧。”
“那么,元亲和亲直也看出了这一点吗?”
“元亲在那个时候,洞察力是否依然有年轻时那么敏锐已然不得而知,不过亲直倒正值壮年。不过,他的手法,我们倒是可以从有限的信息中猜上一猜。”
“猜?”
“元亲要立的是四子,除了已死的长子信亲,还有二子和三子两个人。但是,元亲在世时,两个人的下场大同小异。相同点是两个人都被过继到了旁支,又在信亲死后分别被幽禁。不同点是亲和很快死亡,而亲忠却直到盛亲关原败阵后才被弟弟杀死。”
“这些能说明什么呢?”
“如果说亲直单纯地在投元亲所好,为盛亲的即位扫清障碍的话,那么,对于两个旁支兄长的处置,要么是一并幽禁,要么是一并解决,像这样杀一人留一人的状况,应该并非出自元亲,而是出自亲直某些个人的考量了。”
“个人考量?”
“亲直要从一个普通臣子快速跃升为重臣的话,必然得拿出一番功绩来。他是个文臣,拿不下什么战功。所以,他所作的,很可能就是为盛亲真正扫除了某些继任的障碍吧。”
“嘉茂同学是指,亲直出于个人考虑杀死了亲和?”
“香川亲和的死,史书上一直有毒杀和绝食而死的两种记载。这不就是一个旁证吗?那个时代的毒物,要不着痕迹地把人毒死是绝无可能的。而绝食而死的死状,和被毒死是差着很多的。绝食断水,身体会出现黄斑和浮肿,这和被毒死时脸上泛出的黑气是很容易区别的。这两种记录能够同时出现,说明着什么呢?”
“亲直方面有过操作舆论的迹象?”
“很有可能啊。”这种操作舆论的做法并不鲜见。大盐平八郎之乱中,幕府方当时发布的公示一直宣称平八郎在内山彦次郎的搜捕下于藏匿的屋中自爆而亡,但民众一直都在传言那只是一个替身而已。这种对比,很可能便是被操作的舆论与私下里流传的事实的反映。
“那么,亲直毒杀了亲和,对元亲来说,虽然是臣子帮他清除了一个心头芥蒂,但亲直杀死的毕竟是元亲的儿子。这对亲直自己有什么帮助呢?”
“亲直不但杀死了亲和,还有一些在立嗣问题上和自己产生对立的人物。包括元亲之弟,吉良亲贞的嫡子吉良亲实,还有元亲的叔叔——国康的儿子比江山亲兴。这样,可以说是完全剪除了一派党羽吧。”
“这些人论起亲疏来,不是显然也比亲直要亲密很多吗?”
“问题就出在这里。我猜测亲直很可能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做法。元亲虽然溺爱盛亲,但对于自己的几个儿子,下的狠手也不过是幽禁而已。而亲直敢于背地里将这些人谋害,很大可能是获得了元亲的默许。”
“但是,这些人毕竟和元亲有血缘关系啊。”
“本来,那个时代的血缘关系并不是什么值得完全信任的纽带。只要找出亲实一党触碰元亲某根敏感神经的证据,获得元亲的默许也并非难事。”
“什么敏感神经呢?”
“自然是与丰臣势力勾结了。”
“勾结?用什么作为证据呢?”
“自然是丰臣势力任命亲和为继承人的朱印状了。吉良亲实一党本来秉着长幼之序坚持立亲和为嗣的主张,但这与丰臣用以挑拨长宗我部势力的棋子不谋而合。这样一来,亲直放出‘亲实与秀吉里应外合’的流言,在元亲看来,就不像是空穴来风了吧?”
“这么一想确实是这样呢。”
“亲直在这件事上体现出了心狠手辣,元亲就算晚年再昏庸,也不能不有所察觉。元亲被织田信长称作‘无鸟岛的蝙蝠’,也是个狡黠多智,桀骜不驯的人物。他应该也会对亲直采取一些预防措施吧。”
“什么措施呢?”
“大概是让盛亲在继任自己的位置之后除掉亲直吧。”我沉吟道,“可能就像清朝的乾隆帝让嘉庆帝在即位之后除掉和珅的想法一样吧。不过盛亲好像并没这么做。”
“为什么盛亲并没有遵照父亲的指示呢?”
“一方面是亲直一直向盛亲吹风,宣称为他扫清继位障碍的正是自己;另一方面,可能还是由于亲直自己也寻找了另外的靠山吧。”
“另外的靠山?”
“井伊直政、藤堂高虎,以及背后的德川家康。”
井伊直政从德川与丰臣的小牧长久手之战开始,便是德川方面负责南海、西海的联络人。因此,身为长宗我部家权臣,同时也是文治领袖的久武亲直与直政交好,想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倘若直政和长宗我部家交恶,那么盛亲在关原之战开始时,也不会抱持“本该加入东军”的打算。
至于藤堂高虎,此乃奸险狡诈,无所不用其极之人,与久武亲直算得上臭味相投。盛亲刚在关原战败,亲直便立刻进谗,说领内的亲忠正和藤堂高虎勾结,打算谋夺土佐。这种事情,明眼人一看即可明白。亲忠作为幽禁已久的无能庸才,只能作为藤堂高虎篡夺土佐的傀儡。而藤堂高虎为何要夺土佐,自然也是路人皆知——乘胜攫取领地,便如九州的黑田孝高,成功则坐拥伊予土佐两国,土佐可比原来的伊予宇和岛丰饶无数倍;败则至少能在自己的主君德川家康面前编排自己领邦的不是,让德川出面削夺土佐的领地。
藤堂高虎的如意算盘如此,那么,以他精明如斯的狡狯,内应自然不可能是津野亲忠这种俯拾皆是的庸才,而很大可能上,便是久武亲直这位卖国之佞臣。亲直向盛亲进谗之后,盛亲这个莽夫便如两位阴谋家所料,诛杀了亲兄亲忠,然后也如他们二人所料,德川家改易了长宗我部。而久武亲直在主家被改易后,立刻转仕肥后的加藤清正。这一手也是相当高明的呢。
“亲直在主家失势后去了肥后,一方面装作更加远离德川,撇清自己和亲德川派的联系;一方面栖身于给人‘丰臣柱石’印象的加藤清正麾下,送出自己是亲丰臣派的伪讯号,殊不知加藤清正虽然没去关原,但同样已经成了德川家的鹰犬;第三方面,他可是把长宗我部家的人才都引到了藤堂高虎那里啊。”
土佐易主,重臣的去向自然成为当地能人志士投身的参考。久武亲直带头向西,势必也会在土佐带起一批向西的人流。而土佐的西边,便是藤堂高虎的势力。虽然德川也考虑到了藤堂并非易与,然后把土佐封给了软柿子山内一丰,不过本来的土佐能人,却都到了藤堂的麾下。
这与篡得土佐一国之领土并无二致啊。回想完久武亲直和藤堂高虎的故事,略作推敲,不由得脊背一阵发凉。回头看时,却是一阵微风,拂动了我们二人早已汗湿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