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惠?”
“……不要紧,有些困了。”走在我身边的奈惠有些无精打采。
我们这是在前往龙王祭的路上。我不由得心下疑虑:以奈惠的性格,祭典这种活动,她向来是不遗余力地参加的。
“算了。我扶你回去吧。”本来,奈惠的力气远大过我,按照以往的经验,奈惠定然是奋力甩开我伸出的手,然后加快步子走到队伍的前面。可是这一次,她似乎连我搭向她肩头的手都没力气挣脱了。
于是,我们二人返回了白田庄。旅馆里,本来是白田夫妇的内弟在值守,见我们返回,他们也动身前往了龙王祭。
龙王祭是这一带的盛大活动,旅馆中的住客,店方几乎都会全员参加。所以,店里只需留下一两个人即可。奈惠撑着疲惫的意识,迷迷糊糊地望着已然人去楼空的白田庄道:“渊子,不去看龙王祭吗?”
“放着一个不知道吃坏了什么东西的人在这里更令人担心吧。”
思前想后,奈惠的这种反常必然是有什么原因夺去了她参与祭典的热情与体力。现在还是暑假刚刚过半的时候,作业压力还不会压得她喘不过气;身在外地,霞浦的人情世故也不至于对她有如此大的影响。再结合她这贪图口腹之欲的本性来看,答案也显而易见——自然是吃坏了什么东西。
奈惠的症状是乏力,无神,和一般食物中毒的呕吐腹泻有所区别。吃进不好的东西之后,发作一般是十二小时之内。现在是晚上的八点,那么,从这段时间到早上八点之内,奈惠都吃过些什么呢?
早中晚三餐我认为可以排除。正餐是由厨房统一制作好,放在大盘中,店方的各人在餐桌上自行取用的。就算有人刻意暗算奈惠,要挑准奈惠取用的东西,并且事实上也没有选错目标,在这种条件下应该说无此可能。而像我整治鹰司贵以的鹰犬时用的蒸气混物法,在这种大热天里也不太可行。再说,奈惠在这次远游中也没有特别得罪过谁,犯不上为了这么一个普通高中生,用上什么杀人于无形的毒药。
想到得罪,我倒是联系起了那个人。于是,我的思路又产生了变化——在小海的心目中,我算是把他得罪透了:处处和他为难,说不定他心仪对象的离开,也被归罪到我的头上。于是,小海整治了什么害人的玩意,放进我的房间,结果贪食的奈惠看到了,抢先吃了下去。
这么一想,动机倒是有了,不过以小海那种人,我倒是很难想象他能用出什么高明的药剂来。赠给女生要用四叶草而非红团扇都不清楚,药剂知识的贫乏可想而知。如果捣鬼的真是小海,以他的水准,顶多是用家里的各种瓶瓶罐罐鼓捣一些混合物出来。这样的东西,可是放不倒吃遍关东的奈惠的。
问题依然回到了出发点。在三餐之外,奈惠吃了些什么东西呢?在作为服务生为白田庄帮忙时,是绝对不能吃东西的。否则,边吃东西边工作的样子,无论对店方还是住客来说,都是太过不尊重了。奈惠再贪食,这些事理也该是明白的。
接下来,再检视其他的时段。奈惠和我的班次一直大抵相近,她的闲暇时段和我的也相差无几。我在闲暇时间无事时,一般都会在自己的客房内看书。如果奈惠在房间内吃过什么东西,我自然都能知道。因此,奈惠在自己房间的时段也可以排除。
于是,奈惠在这段时间内去过什么别的地方呢?当然,这个问题太过宽泛,不如加上这么一个限制:去过什么能拿到零食的地方呢?奈惠没去过白田家人住的偏房,而是一直在主楼这里。而主楼的房间内,厨房没有零食,又不是我们的房间,那么,可能就只有一个——江之岛同学与明石同学的客房。江之岛同学也是个美食家,她的房间里有零食并不奇怪。然而,奇怪在奈惠能够找到这些零食。
江之岛同学也是管不住嘴的性子,因此,只要屋内的明处摆着什么吃的,以她的性子,也是三下五除二便解决了。然而,奈惠不像我一样会把房间留心到死角,她对一个房间充其量只是一眼扫过。这样的她,能在一个老饕房内的明眼处找到食物,这样一想,不是很怪吗?
而且,吃下很可能是不寻常地出现在江之岛同学房内的食物后,奈惠变得如此乏力,那么,那个食物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江之岛同学如果见到自己房内多了个没见过的食物,大概第一想法是,这是明石同学拿来的吧。然后紧跟着的是,明石同学不吃零食,这个食物不可能是她的,于是,事不宜迟,零食归我江之岛桐华了。
那么,答案就成了这样:食物是江之岛同学有意放在房中的。然而,她放这么一个别有深意的东西在自己房内是什么意思呢?难道她算准奈惠会来她的房间?自然不是。但是,食物出自江之岛同学的这个假设暂且不能推翻,这样一来,她的目标到底是谁呢?
我回想了一阵我和江之岛同学在这次远行中的经历,突然,那次查考古代人物的对话浮现在我脑海里。江之岛同学的所作所为,不禁让我想起了那个被世人评为大佞臣的人物——毒杀主君元亲亲子的人,久武亲直。
这么一想,难道她的目标是小海?从手段上看,白田庄里,除开住客,会对不明就里的食物不加辨别便大快朵颐的,除了奈惠,也只有小海有这个可能了。
江之岛同学要对小海下手的话,便需像久武亲直那样,先夺得权力者的信任。这一点,她应该已经做到了。现在的小海,因为出走的事情和父母闹得正僵,小海本人是听不进父母的任何话的。相比之下,说不定对于自己远亲的姐姐送来的食物,小海更可能接受一些。
但是,江之岛同学向小海下手,是真要像久武亲直一般,要置小海于死地吗?必然不是。且不说白田夫妇对于这个独子虽然打骂不绝于耳,但毕竟还是对他关心备至,从每次打骂后都予原谅,以及他擅自出走后两人苦心地寻找也能看出。江之岛同学若是动了杀意,非但未必能过白田夫妇这关,甚至未必能瞒过我与明石同学。
于是,江之岛同学为何要一面以小海为目标,一面却又不置其于死地呢?一想这种两难的困局,不难发现,这正是白田夫妇所处的境地。江之岛同学的身后,很可能有着白田夫妇的授意或是默许。
我在心中拿着江之岛同学和久武亲直彼此比较,但是,一个想法突然跃入了我脑中,这是当日谈论完历史故事后,我曾经想过,但始终未能想通的问题:久武亲直如此做作,他从这一系列的动作中得到了什么?
久武亲直,不过是藤堂高虎的一枚棋子罢了。那么,白田庄里的藤堂高虎是谁?
是两位厨师吗?这两人根本就没参与这些白田家的内事;是长井珠绪小姐等三位常驻女服务生吗?应该也未必,她们都是些旅游专业的学生,若不是像我一般家教迥异常人,哪里来这些机心;是白田夫妇的内弟吗?他看上去似乎是充当藤堂高虎角色的最佳人选,但是他也是一直对这些纷争充耳不闻,默默地干着他白田庄事务管理的职位。
焦点最终还是回到了这两个人身上。白田夫妇,才是真正的,白田庄中的藤堂高虎。
整件事情,在我的脑海中,恐怕是这样一个过程:白田夫妇打算对小海予小惩大诫,而手段就是这个食物。这时,白田夫妇和小海依然关系很僵,这时候由白田夫妇直接给予,未免显得突兀。于是,这里便出现了一条一石二鸟之计:令江之岛同学作为长辈与小辈之间的媒介,以她的名义将这个食物送到小海那边。食物里的物品,会对小海产生某种影响。如果被其他人发现,罪名可以往江之岛同学头上推卸,如果没有发现,白田夫妇就能对小海施加某些影响。
是什么影响呢?毒自然不可能,要把小海整治得上吐下泻也是徒然增加两辈之间的矛盾,而且小海折腾起来也是浪费白田庄的钱。于是,白田夫妇的目的,还得从他们最迫切的愿望入手,也就是说,探知小海的内心真实想法,并且令小海更加听话。
于是,他们使用的东西,自然也就明了了——东莨菪碱、硫喷妥钠一类,可以作为致幻和自白作用的药物。这些东西,开旅馆的大人要从相熟的地下门路或是不负责任的药剂师那里拿到手,并不是什么难事。
然而,问题真是这么简单吗?
江之岛同学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久武亲直为何在自己把土佐破坏殆尽之后,去的是肥后而不是伊予?虽说鸟尽弓藏的道理尽人皆知,但江之岛同学,在我平时与她的交流中,并不认为她会从白田夫妇给出的食物里察觉到其中暗含了这种吐真剂成分,然后把食物留在房里踟蹰不定的。
看来,吐真剂的目标并不只是小海,江之岛同学很可能也是目标之一。对江之岛同学有了一定控制之后,再去令她把混了吐真剂的食物放进小海的饮食中。这样,手法就变得更为彻底,更加不为当事人留下记忆了吧。
从奈惠先是感到厌烦、无力,而现在又昏昏睡去的症状看,这应该是硫喷妥钠这种巴比妥药物的反应。为防万一,我还是给明石同学发了一条短信,麻烦了她返回,代我照顾一阵奈惠,而我,则在明石同学返回后,独自走出了白田庄。
人去楼空的白田庄显得如此安静而平和,可谁又知道,白田庄里生活的人们当中,有着这么一股不祥的暗流在涌动呢?远处的山上,龙王祭的喧阗之声依稀可闻,但我却并没有留心于这些,快步走到了药店,购买了一副注射器具,和戊四氮注射液——硫喷妥钠过量时的缓释药物。
“嘉茂同学,真能确定是你说的那个什么,硫喷妥钠吗?”
“当然。”我漫不经心地说着,将注射器的针筒伸向安瓿瓶,做着打算把其中的药水抽进针筒的动作。
“但是,嘉茂同学会注射吗?”
“当然不会。”
“那,你买这些是要……”
“自然是掩人耳目了。”说完,我把那瓶药剂丢出了窗外。
戊四氮作为刺激药剂,一旦暴露在空气中,对周边人的刺激非常大。如果有人躲在这间客房的左近,门口我们可以随时出去确认,所以最好的选择,便是窗边。而我丢出去的这瓶戊四氮,对专心偷听着我们对话的人来说,会是个相当大的刺激了吧。
“听到脚步声了吗?”
“嗯。”明石同学默默地点着头。
偷听的人八成便是小海,记得我们第一次来到白田庄,从用电记录推测一位老师的时候,他就在一边偷听。而这次的事情,与他息息相关,说不定,他想了个法子离开了自己的父母之后,便一直潜伏在这里,打算刺探我口中的某些关键情报,以争取对他更为有利的局面。
彼此攻讦,勾心斗角,最后谁也不信任谁,这便是那个看似祥和的白田庄吗?我对明石同学说起这些推测,不禁摇了摇头。
“嘉茂同学总是把一个人往尽可能坏的地方想呢。”明石同学道。
“小心驶得万年船。”我拿着一些套话回答着明石同学的指责,不过,这或许也是我为何有这些推理能力的原因之一。正是处处做着一般人看来毫无必要的预防,心中想着许多毫无必要的臆测,我才会变成这副性格吧:警惕,算计,令一般人丝毫不敢全心地接近。
或许,江之岛同学、明石同学、还有奈惠,都是守着一丝最后的底线在和我做着交流吧。然而,这次对这个白田庄的浑水,趟得似乎有些过深了,不知是否触及了谁人的底线呢?
白田夫妇?小海?抑或江之岛同学?
怀着白田庄的不安与猜忌,我们结束了此次的远游。然而,几天后,我们收到了江之岛同学的信。她在信里表示了对自己的行动误对奈惠造成损害的事实表达了深刻的歉意,并且,她在信里提到了这个事实:
白田庄已被一场火灾烧为平地,白田家全无孑遗。于是,那块地被亲戚江之岛家获得,江之岛父女已经在那里,开始了思贤堂分店的设立工作。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汉朝,李延年的《佳人歌》不知为何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或许,那再难得的一次经历,在人们的心中刻下了永远的痛吧。
第五章完 请期待第六章 欲言又止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