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在国中二年级的时候,是个被其他人孤立和隔绝的人。现在仔细想想造成当时局面的原因,一方面,或许是把人推敲得比较透彻,很容易便窥探到了别人的隐私;另一方面,则是我并不善于与人交际,说出的话,也经常触碰到别人不愿言及的领域。
对于自己的隐私被别人触碰时的反应因人而异。奈惠在那一年转到这里时,一开始,我和她的对话也对她平日里并不说出口的想法多有触及。然而奈惠对这些并不在意,她自己也有喜欢四处去友人的家中探险的癖好。现在想来,如果不是有了奈惠这种性格的人,我或许会在没有任何一个知心友人的情况下结束国中的生活。相比奈惠,其他人便狐疑多了。记得那一年,国中的文化祭上,也发生过一件这样的事:
国中的文化祭自然只能算是小打小闹。只有一些不需要太多服饰的唱歌跳舞,或者课本剧、器乐棋牌等等,连模拟店或娱乐屋都不被允许。当时,班里的意见,有八成是倾向于课本剧,所以大的方向很快便确定了。然而,在具体细节的选择上,却出现了分歧。
当时,班上已经决定演课本剧,并且剧目也已经定为《竹取物语》。由于剧中的老夫妇只是过场,五个求婚者也都是反派,所以,最为关键的两个角色,便是辉夜姬和天皇了。由于班上男生的数量不多,挑完五个求婚者后,也没有天皇的合适人选。于是,便决定由女生反串出演。
班里有将近二十位女生,但女角只有辉夜姬和天皇(老妇人的戏份可以直接忽略),故而,一些将文化祭看得很重的人便对辉夜姬有了很强的欲望。由于当场没能统一意见,所以,便定在第二天的班会进行票选,第一名演辉夜姬,第二名演天皇。虽然天皇是仅次于辉夜姬的角色,但辉夜姬的实际戏份还是高出了天皇数倍。所以,还决定由票选第三名充当辉夜姬的候补,而实际戏份并不多的天皇则没有安排候补。
“这样安排,说不定这次课后,想演辉夜姬的人便会四处拉票吧。”我心里如是想着。我在课本剧里负责的是剧本写作,没有投票权,所以我倒是能以完全中立的眼光去思考这件事。写剧本是件吃力不讨好的辛苦活,班里没有谁自愿去做,便推给了平日里就表现得有“文学气质”(也仅限于此时,他们对我的神神叨叨会用“文学气质”来称呼)的我。
果不其然,几位对辉夜姬一职抱有相当执念的女生,班会一结束,便纷纷聚集了自己的支持者们商讨。后来,一些男生也被拉了进去;再后来,几个小圈子越来越大,坐在原位上的人越来越少。到后来,只剩下了几个没有投票权的人。
我思考着这几个圈子的中心人物。猿桥是个体育系女生,支持她的人也都是她在体育系发展的朋友,但这个班里的女生和男生的喜好大多数都是文静系,她们的绝对数量并无觊觎主角的实力;弓削是个在熟人的小圈子里才会热络的人,因此,她虽然在她的圈子里很受欢迎,但放进班级环境里,也未必有多少竞争力。
在我的判断里,我认为主角将会在这两个人当中产生:一个是小林,一个是向坂。这两人都是班级里受欢迎的女生,人气不相上下。这时二人的周围,聚集的人数也是不分轩轾。辉夜姬和天皇,虽然是第一和第二,但从设不设置候补便能看出,这两个人的戏份相去天渊。暗地里,这两个女生说不定还把这次票选当成了人气究竟孰高孰低的较量吧。
第二天,戏剧性的结果出现了。有投票权的人是偶数,在第一轮投票后,两人的票数虽然领先其他人,但这两人却是同票。当进行第二轮,在这两人之中选出辉夜姬的投票时,二人又是同票。
“嘉茂渊子,你是剧本作者,这种局面下,你来定吧。”班主任老师不知为何,忽然将决定权交给了我。我扫过那两人的脸上,她们的神色似乎都向我传递这样一个信息:如果选我,会给你好处的。
我之前就是个被孤立得十分彻底的人,她们二人与我几乎毫无交集。但这种局面下,也容不得我继续保持着僵持。我心中默念着“食指碰到的第一个硬币平面,正面小林,反面向坂”的对应关系,伸手在裙子口袋中摸出一个硬币。然后,说出了我的选择:
“我认为向坂同学更适合这个角色。”
下课后,以向坂为中心的那群人便有意地表现出了对我写作剧本的支持。比如,轮到我的值日向来都是以同班次的人早退,而由我一人慢慢完成。这一次,向坂党人们便以“给予我更多写作时间”的名义,代我完成了此次值日。
“这一下,小林的党羽可就记上你的仇了吧,渊子。”我在周末进行剧本写作的时候,前来我家游玩的奈惠道。
“自然。一群人莫名地对你示好时,也必然会有一群人在背后磨刀。”
“那,渊子你就不做什么提防吗?”
“我的作业本早就被踩过无数脚了,再说,他们恐怕也没有困住我的本事。”我用笔敲了敲正平躺在书桌上的稿纸,道。“更重要的是,就算小林一党打算报复我,但,在剧本正式上演之前,向坂一党还是会回护于我吧。”
毕竟,让其他人看到舞台上光彩夺目的自己,才是小林和向坂真正的愿望所在。小林自然想令我无法完成剧本,好让向坂没法在舞台上耀眼。向坂自然也能考虑到这些,所以,她便会出力确保我的剧本能够完成。
“奈惠,如果你是小林,面对我选了向坂这个事实,你会做些什么呢?”
“那也没有办法啊。就算心有不甘,也只好去演天皇了。”
“如果我是小林的话,大概会做两手准备。”
“哪两手?”
“一面结好于我,让我在剧本里多给天皇一些戏份,同时,压低向坂,也就是辉夜姬的戏份。”
“但是辉夜姬的故事不就是那么一个过程吗?总不能改编到让天皇在五个求婚者之前就登场了吧?”
“戏份不一定就是指出场时间啊。”我拿起桌上的水杯,饮了一口,继续道。“包括服装、灯光、台词的长短音量文笔等等都是可以推敲的。比如,某个求婚者登场,如果他是阿部御主人或是大伴御行,给一束灯光就行了。但如果是石竹皇子和车持皇子,他们两人的身份更高,所以灯光可以给两束。辉夜姬出场时,灯光则是四束。至于天皇,我既可以按照主角优先的理由安排三束灯光,也可以按照身份最高的原则安排五束甚至更多。这就是小林可以向我提出斟酌的角度。”
“那么,还有一方面呢?”
“假设我暗地里配合小林,我就必须表面上敷衍委蛇向坂一党,同时关照负责灯光服饰的同学。这里面难保没有向坂一党,所以我不太会做出脚踏两只船的勾当。小林见我并不配合,自然也必须对我使用一些强制手段。”
“比如说?”
“我的作业本已经被踩得够多了,我也不在乎再被踩几脚。这一点,小林也应该知道,所以她用来报复我的实际手段,自然不会在我平日被整的手段之内。”
“渊子你平日受的冷眼也不少了呢,他们还能想出什么手段来吗?”
“自然会有。如果我是小林,我自己都能想出至少十种以前没用过的方法。”
“能不能试验一下呢?”
“自然可以,桌上有杯水,你可以喝了它。就当这是我平时喝水。”
“这水里不会有什么机关吧?”
“刚才和你讲戏份的时候,我不是喝过一口吗?那时我有什么异常反应吗?”
“没有。很自然。”
“那你还疑心什么?”
奈惠这才端起了水杯送到嘴边。然而,她喝过一口之后,脸色变得难看,表情也骤然扭曲了起来。
“……哎呦!这不是白醋吗?”
“这就是一个方法,把桌上的饮用水掉包成白醋。”
“怎么做到的?”
“那一杯本来就是白醋,我放在书桌上去除异味的。”
“那也真亏了你喝的时候,表情那么自然。”
“事先有了准备,自然比猝不及防更能游刃有余。我没记错的话,你怕被人挠痒吧?”
“的确。”
“但你自己挠痒的时候,却感觉并没有那么痒。道理也是一样的。”
“那么,渊子你要怎么提防小林一党的报复呢?”
“自然就是察言观色,看他们在哪里做下了机关。”
于是,无论是在剧本定稿还是排演的过程中,我都在刻意留心小林一党的动作,生怕他们的骤然发难。出人意料的是,小林一党居然都没有任何动作,小林本人,甚至十分配合地在排练中扮演着天皇的角色。这令其他人有些出乎意料。
向坂一党有个人的家里经营着吴服店,所以,演出服也由她负责。由于向坂一党在前期准备工作中大占上风,志得意满的向坂向各位参演者提供的演出服也都有着不错的质量,至于辉夜姬则自然更加雍容华贵。不过,天皇一来身份高贵,不容忽视,二来又是由对头小林出演,向坂会如何安排她的服饰呢?
“嘉茂同学啊,帮我去试一下演出服就行了。你和我身材差不多,你穿着合身的话,也该很适合我的。我还有一些台词没背下来,抱歉。”我去联络小林时,她以这个理由拒绝了。
“真是不识抬举啊,那就由嘉茂同学来试穿吧。”在那位向坂党人为我量身材时,向坂似乎想到了一个主意。“小林同学不是说台词很多没法全部背下来吗?那么我们来给她减点负吧。”
自然,向坂的意思就是进一步压低小林的戏份。然而,我将她的意思转告了小林之后,她却很平常地接受了。
原来如此,看来小林,你打的是这样的算盘呢。
于是,我按照向坂的想法,大幅减少了天皇的台词量。不过,为了情节的连贯,台词的言辞也变得更为古雅凝练。向坂倒是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于是,排练环节也宣告结束。
到了正式登台的时候,奈惠正和向坂党人在后场做着场务的工作。突然间,一个人匆匆来到候场区,在向坂的耳边耳语了几句。内容根本不用猜测,自然是下面的信息——小林突发某种疾病,无法在此次正式演出中登台了。
病自然是装出来的,小林的想法,就是在前期全力配合排练,使我们根本不去做天皇一角的替补预案。到了正演当天,再不辞而别,让我们既没有时间找替补,又不能改剧本,以此让向坂党在演出时大失面子,顺带着,也报复了当时选择向坂的我。排练时之所以连台词的修改、服装的试穿都毫不萦怀,则是她根本就不打算参与正演,那么,这些东西与她便根本无关了。
看着向坂一党手忙脚乱的样子,我站了起来。
“剧本是我写的,多多少少我还全盘记得。如果不介意的话,这个角色由我来演,怎么样?”
似乎是病急乱投医吧,向坂一党没做丝毫反对,便欣然同意了这一提议。
故事说到这里,便该结束了。问题既然得到解决,自然是个可喜可贺的结局了。但是,现在,高二的奈惠和我在想到“我开始不把人逼到绝路上”的时候,为什么都想到了这起事件呢?
原因自然是我早就察觉了小林的意图。于是,我在事前便刻意记住了天皇的台词。正好向坂提出削减,我趁此将台词改得更方便我的记忆。此外,服装也是按我的身材安排的,我穿起来也更为合身得体。
“嘉茂同学乘中取利,后面的结果如何呢?”正听我详述这个故事的明石同学问道。
“当时见到比辉夜姬还漂亮的天皇,自然是全场轰动了。”一边的奈惠道。“从现在的经验看,渊子的脸对年下杀伤力巨大。后来,不少当时中一的后辈报考霞浦,为的就是再和渊子见面呢。”
两派相争,最后渔利,在文化祭上出了风头的人是我,这恐怕是两派人始料未及的,我也因此继续遭受班里绝大多数人的隔绝。不过,如果是现在的我的话,或许会在人选的二择时,就将皮球踢还给老师了。
毕竟,事情有些时候不能做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