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并非以宗庙寺社独擅胜场。在这秋冬季节,最有名的自然风物诗便要算那岚山的红叶了。本来,春夏之际在岚山赏过樱花,再往深处走走,还能欣赏嵯峨野的幽篁,但在这个季节,倒也不必多费那一番跋涉。岚山红叶的风评,比半年前后的樱花可要胜得多了。
这一日,我便独自走上了岚山景区的山道。同室的两个人却依然没有与我同行:明石同学去了凤凰堂,奈惠则依然朝着美食摊位的聚集地行动,她今天的目标应该是六条街道那边众多的羊羹店吧。于是,我身边的只有三宅同学。不过,在这条路上,我们也的确看见了一些认识的霞浦高中同学,这说明我们并没有走错路。
岚山的红叶的确令人心折,当年的情圣在原业平曾写过“唐紅に,水くくるとは”的句子形容红叶随着溪水奔流而去的景色。当然,这是对以欣赏景色为目的的人而言的感受。路边的店家们,他们之所以感谢这些古代歌人,恐怕是因为他们让自己所居住的地方成为名胜,他们得以借助吸引的人流售卖商品,从而获得利润吧。
路边正有这么一家店铺,店装便是用红叶点缀的木结构门面。风偶尔吹动红叶,露出底下横梁、立柱等处已经转成深黑色的部分。看来这家店铺已经有了些年纪。屋顶上已经落满了红叶,虽说不加清扫令人感觉有失整洁,但红叶堆积之后,与周边浑然一体的感觉也自有一股神韵。
店里贩售的物品也大多是秋冬主题的纪念品:明信片、书签、红叶馒头等等。经营者是个年轻人,从面相看去,约略比我们大出两三岁的样子。三宅同学似乎对店里的一款风铃很有兴趣,拿着它不住地赏玩。她本欲向经营者询问价钱,但那位年轻人一直端着手机通着话,三宅同学也不便打扰他。
我和三宅同学暂时站在了一旁,三宅同学继续欣赏着风铃,而我则开始打量起那个年轻人。旁听电话的内容,感觉有些肉麻,大概是对方是恋人或者新婚的妻子吧。可是这番对话似乎永无止境,情人之间总是有无数话题可谈。三宅同学等得似乎有些着急,便拿着风铃,在那位经营人的眼前晃了晃。
“请问……”
没等三宅同学把问题讲完,经营者站起身来,边打着电话边朝里屋走去。他似乎在转身时才留意到面带疑问神色的三宅同学。他一只手拿着手机,于是,他伸出另一只手的五指,朝三宅同学摇了摇手,便进了里屋。我注意到,他握着手机的手比较白,而他摇动的手则显得黑一些。
“嘉茂同学,刚才他的意思是说,这个风铃五百元吗?”
“没有这么便宜的风铃吧,何况是旅游景点卖的东西。”
“我想也是,那他刚才伸出五个指头挥手是什么意思?五千元吗?那可太贵了啊。”
“他的意思是,这个风铃白送给你了。”
“哪有这回事,嘉茂同学在开玩笑吧。”
“不是玩笑,我可是很认真的。”
“虽说嘉茂同学思维敏锐是全校都知名的,不过,还是想问问嘉茂同学,因为什么才会做出这个判断呢?”
“说明可能有些长呢。”
“宇野同学和明石同学不是都习惯了吗?我想我也应该能接受的。”
“那么,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吧。”
于是,我们坐在了一棵枫树下的长凳上。
“首先,想象一下,如果我是一个重利的店家,我在打电话时,见到了一个要买东西的顾客。于是,我放下电话,说一声,‘这个风铃值多少钱’,然后继续打电话。这才是比较正常的反应吧?”
“嗯。”
“但,刚才的那个人只是摇了摇手,随后便转进了里屋。如此看来,他似乎并不关心这个风铃的售价吧。”
“也是呢。就算再怎么如胶似漆,问个价钱也不过几秒钟,之后解释一句话就行了。”
“三宅同学的方向很明确呢。也就是说,刚才那个人在电话里讲的并不是一般的情话。”
“不一般的情话?”
“从我们听到的言辞看来,这就是一般的情侣间对话没错,但,对方如果和经营者是一般的情侣的话,为何这位经营者连几秒钟回答价钱的时间都不愿浪费呢?所以,在对话被我们认定为正常的条件下,应该判断为,接电话的对方与经营者关系并非一般情侣。”
“不是一般情侣却说着那样的情话,难道嘉茂同学的意思是……?”
“没错,两人中的某一方是脚踩多条船的状态,而且,另一方知道这个关系。”
“从这边的对话来看,应该是男方左右逢源,女方是偷腥者吧?”
“也有可能是女方是交际花,男方则是痴恋者,这也说不定呢。”我又转头看向了店家的方向。“这就需要接下来的观察了。”
“嘉茂同学观察到了什么呢?”
“三宅同学知不知道戒指戴在每根手指上的各自的寓意?”
“好像有些印象吧,拇指是追求,食指是恋爱中,中指是订婚……这样的?”
“嗯。我记得他转过身时,我观察了他两只手的肤色,确认了这个角度,他的手上看不到戒指。当背面观察一个左手拿着手机通话,右手摇着五指的人时,我们能看到他的几根手指?”
“左手拇指和右手五指,六根吧?”
“嗯,这六根手指上没有戒指,那么,剩下四根也不会有。”
“这又是为什么呢?”
“假设他戴着戒指,那样拿着手机,就不怕把手机屏幕刮花吗?”
“啊!”三宅同学像是突然才发觉的样子,掩住了张大的嘴。
“他没有任何一根手指戴着戒指,却在我们面前那么投入地说着情话。由此看来,是他在苦恋着某一位万众痴迷的女生,而女生却迟迟不给出答复吧。倘若他是在原业平般的情圣,在这种单人独处的时候,也该会戴上彰显自己情感成就的戒指吧。”
“原来如此。刚才嘉茂同学又说到,观察了他的肤色,这是什么意思呢?”
“他左手略白,右手和面部都显得略黑。天衣无缝的皮肤移植,可能微乎其微,所以,可以判断左手的白色是他的原本肤色,而其他部位的黑色则是长时间在阳光下暴晒造成的。由此,可以推断出他除了这家店铺的经营者之外,还有至少一重的其他身份。”
“坐在店铺里看店自然不可能晒黑了,所以他肯定还从事一项户外活动,是这样吧。”
“嗯。大过我们两三岁的年纪,在这个年代,不是去念大学,就是继承家业。需要长时间户外活动的家业,现在也只有私田一种了,并且,就算继承私田,时间也足够他先去念个农大短期之类的。”我在心里盘算了一番现在还有所谓“继承”概念的家业,实在寥寥无几。“可见,基本可以确定他在某所大学念书。而大学需要户外活动的,也就是体育专业和艺术专业了。”
“还能更明确地确定吗?”
“左手略白,其他部位略黑,也就是说左手几乎不暴露在阳光下。体育专业自然没这种可能,不过艺术专业的话,端着颜料版,经常在户外写真的,那算是什么专业?”
“我也不清楚呢。美术?”
“就当是美术吧。店里不是基本都是按红叶的风格装饰的吗?并且店里的商品大多也是这个主题。说不定,挂画、书签、包装之类也是出自他的绘画或者设计呢。”
“不过,判断出他是美术专业的学生,和这个风铃不要钱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吗?”
“我也不知道,我的思维一向是走到哪步算哪步的。”
“那么,接下来该往哪里走呢?”
“他摇手和转进里屋的动作吧。”
“这些有什么能推敲的吗?”
“三宅同学,再确认一点,你和这位经营人并不认识,也没有什么亲缘关系,对吧?如果是互相认识的话,他不要钱,并且因为熟悉,不需要太多礼数而转进里屋,这些便都是另外的解释了。”
“当然,我也是第一次来京都,当然不认识这个人了。”
“那么,我先假设这样一个说法成立:一个完整的手势总表达着发出者基于自己的理解,想要表达的完整意思。”
“有些不好理解呢。”
在刚进霞浦学生会时,我推理“光速”饮料停止发售的理由时,也是基于这么一个前提——完整的告示已经表达着发出者想让该告示表达的全部内容。那么,这位经营者摇了摇手,随即走进了里屋,整套动作没有犹豫。也就是说,摇了摇手,便是他对三宅同学关于风铃价格的询问,所愿意告知的全部回答。
霞浦虽然离京都很远,但毕竟还是位于同一个国家。摇一摇手,除了表示“五”和“不”以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倘若这个风铃有价格的话,在报出价格之后,经营人应该坐在那里,等三宅同学拿出钱来给他,他再找钱,然后把风铃包装好,一并交给三宅同学。倘若这个风铃是非卖品的话,他更应该留在那里。如果我们以为它值多少钱,然后付钱拿走的话,他必须即刻反应过来,才能挽回他的非卖品。而事实上,他摇了摇手之后,便进了里屋。
于是,他的意思很明显——这个风铃不要钱。只有这样,我们无论给不给钱,拿不拿走风铃,都是无损于他的立场的。
当我把这些推测说给三宅同学的时候,她却一直在摇头否定:
“这个风铃做工这么好,怎么可能不要钱!”
“那么,接下来的证明可能要沉重一点,可以吗?”
“沉重?”
“因为,他不止不想卖这个风铃,连这家店似乎都不想要了。”
“啊!?”
“三宅同学有没有留意,那家店的枫叶装饰,都挂在哪些位置?”
“横梁上有,立柱也有,就这些地方吧。”
“为什么都放在重要的部位呢?”
“当然是这些部位能吸引眼球吧?”
“横梁和立柱可都是在立方体的边上呢,一个立方体空间,无论如何,这些边角不会是吸引眼球的地方吧?”
“那是为什么呢?”
“风曾经吹开过这些枫叶装饰,装饰的下面,木材有些发黑。”
“原来是遮掩发霉和虫蛀啊。”
“支柱和横梁发霉和虫蛀,房子会怎样?”
“会倒塌啊。”
“那么,用枫叶遮挡这些痕迹,就说明店方已经知道这些痕迹的存在。发现了发霉和虫蛀,不换用结实的木料,反而只是拿一些装饰遮掩了事,三宅同学觉得,这正常吗?”
三宅同学再一次张大了嘴。不过,可能是由于还胜过之前的惊讶,这次,连声音也没有发出。
“另外,屋顶上还有很多红叶,这一点三宅同学有印象吗?”
“嗯,有。远处不仔细看,可能还不会发现这家店呢。”
“既然知道店方自身都对这家店不怀好意,那么,这久不打扫的红叶,便也显得可疑了。”
“这些红叶又有哪里可疑了?”
“横梁上不是有发霉虫蛀的痕迹吗?红叶越积越多,横梁腐蚀也越来越严重。终有一天,横梁支撑不住重量,这间店铺便会……”
“难道是店家要自己毁掉这家店?”
“不是,准确来说,是那位经营者想毁掉他自己。”
“这,和那位经营者又有什么关系?”
“我感受到他的皮肤左手白,右手黑,但,他右手是在摇着手的。在这种情况下我还能感到黑,说明他右手的黑色,在静止时,比皮肤的晒黑还要黑。”
“右手还要黑?那是干了什么导致的?”
“人为制造木材的腐蚀。”
“也就是说,那些木材上的发霉和虫蛀都是这个人制造的?”
“嗯,他用浓硫酸脱去那些部位木材的水分,然后这一块就被炭化而变得松脆了。当然,他在操作时不小心把浓硫酸溅到了身体的某些部位上,从而被烫伤,造成了一些更黑的痕迹。”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之前不是推过,他是一位艺术专业的学生吗?”信息总是有用的,我不禁这么想。“学艺术总不免让人变得有些多愁善感。加上他是个苦恋着别人的人,所以,情况很可能是这样的。”
“一位学艺术的学生,家境并不宽裕,平日里靠着父母的工作和经营的小店维持生计。但他恋上了一朵交际花,高不可攀。爱情的挫折和社会阅历的欠缺使他产生了轻生的想法。于是,他可能做了不成功便成仁的最后一次尝试。
“先是在店铺中做下手脚,让店铺更为脆弱,然后向对象做了最后一次联络。对象的再次拒绝让他彻底灰心丧气,于是,他可能放上了压倒店铺的最后一片红叶。当然,他应该会事先买好保险,为家里做一些所谓的‘冥利’吧。”
“哪有这种人啊,嘉茂同学你想得太复杂了。”
“当然,我宁愿希望这不过是我的满口胡言。”
耳畔只听得一声巨响,远处红叶纷飞。或许,这些红叶,早已被染上了更鲜艳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