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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路到底在哪儿?
鲁迅的很多小说都是“在路上”。
比如《故乡》,“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这话里好像有一个光明的尾——“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但其实前面还有一个鲁迅的真实判断:
其实地上本没有路。
很多鲁迅小说的结尾都是讲一个人走在路上,走到什么地方去。
《野草》里还有一篇叫《过客》:一个老头,一个小女孩在夕阳西下的时候迎来了一人,一个衣衫褴褛的过客。老头问他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过客说我不知道,只知道要走在路上,走到前面去,前面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一开始挺喜欢这篇是因为那女孩和过客和我之前写小说原创的人物很神似——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老头说,前面是坟墓;女孩说不对,前面有很多鲜花,过客说前面是有鲜花,可前面还是坟墓。过客问那走完坟墓以后是什么呢,老头说来料不定就没路了,你还是回去吧;过客说我不愿意回去,前面有个声音在召唤我,我一定要去。老头说这声音也曾召唤过我,你不理它就行了;过客说不行我还是要走。这样,他就踉踉跄跄的继续往前走。
这个过客,按八十年代的思路,一下子上升为一个存在主义的高度,过客是无家可归的人,生活是多么荒谬,走路,不停的走路,可是前面没有目标,这种荒谬感会使人把它和加缪联系起来,神惩罚西弗斯不断地把石头往上推,石头到山上又马上滚下来,他于是下山,继续推石头。
在这种存在主义的描述让我们感叹生活,让我们每天照着镜子怜悯自己:哦,一个流浪者,苦闷的忧郁的诗人,王子,生活多荒谬,他人是地狱……这一套说词,深深的影响了现在大学生审美趣味。审美是有距离感的,有距离才能保持一种审美,可这审美又会移情:我跟它有距离,我的内心能和它沟通,然后获得一种审美的**。
八十年代我们把存在主义当作一种审美来看待,同时用这种审美来看待鲁迅,得到一种知识分子自己的心灵的满足感。我们知识分子多孤独,公众不理解我们……。可鲁迅是这种人吗?鲁迅讲国民性,讲沉默着的那些人如何愚昧,敢吃人血馒头;鲁迅讲自己是多么的孤独,鲁迅有一篇被人称之为最像是写他自己的小说《孤独者》,看啊,鲁迅就是这样的人,一个孤独者,无边的孤独,伴随着鲁迅。
可是鲁迅又不是这样的人,那是鲁迅脱下的一件衣裳。你这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立场上看的,而鲁迅是在这里面的,他进入历史而不是一个旁观者。审美主义的趣味,你要警惕你是否由此获得了一种好像心灵很自由的感觉,但这种自由又是轻飘飘的。这会害你一辈子。因为这会让你自我感觉良好,而不能提供其他任何东西。
所以对过客首先不能用审美的方式去看待。不要把它抽出来,而是要把它和鲁迅一辈子探索的“路漫漫其修远兮”结合起来,这不是一个姿态。鲁迅一直在探索,而确实探索到了无路可走的时候,或者有路可走却不知道前面是什么这种状态,回到前面——他拒绝成为他人,也拒绝成为他自己。这不是审美趣味所能包容的。
然后怎么办?然后的一个状态就是当时人民环境的一个真实起点——梦醒之后无路可走。
鲁迅有一篇演讲题目是《娜拉走后怎样》,易卜生的戏剧《玩偶之家》里的娜拉,为了救她的丈夫而违背了现代规则,最后她出走了,话剧就这样就结束了,娜拉出走后的命运他不关心。
别人说易卜生看到了很多社会问题,但他说我是在写诗。但鲁迅问了娜拉出走后会怎样这个问题,他说
人生最大的痛苦就是发现梦醒之后无路可走,所以当一个人在做梦时,你最好不要惊动他,让他安睡。
娜拉走后怎样?他说,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因为她没办法得到她自己的一片独立的天地,所以不是堕落就是回来。乍一看,这好像是宿命感非常强的,可是我们最好不要把它理解成宿命感。这是一个真实的现代国家必须解决的困境,你必须解决但发现无路可走。
只有具有救国救心念头的人才能发现这个问题,但反过来也可以说,你单单高呼救国救心是不够的,你必须找到一个起点——梦醒之后无路可走——这样一个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