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清晨。
我首先下意识的抬起双手，确认自己是否还活着。
其次则是确认自己正躺在什么地方。视线中是雪白的天花板，能闻到一股薰衣草的味道。嗯，稍微浓了点，果然是薰衣草味清新剂喷过量了。
我下了床，习惯性的来到窗前。拉开窗帘一看，外面的天空已经放晴，今天应该是个好天气。
当我拿起手机，平静心绪后，按下电源键，屏幕亮了。正如我所预料到的，里面塞满了电子邮件，还有一个无数次打过来的未接电话。
我没有点开来看，只是关上手机，轻轻放回桌面上。
眼中所见的未必全是真实。也就是说，站在我旁边跟着去学校的她未必是真实的存在。
“你还真失礼诶！我可是活生生的人哦！”
“闭嘴。”
我不屑的瞥了她一眼，想着要怎样才能甩掉这个超弩级大包袱。
说起来，她有说过她的灵魂正寄宿在我的钢笔里吧？那么只要把钢笔……
在小爱疑惑的目光下，我将手伸进书包，掏出了那支黑色钢笔。
只要将它扔掉的话……
“哇啊啊啊啊！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小爱一下子扑了上来，双手死死抱住我将要挥出去的手臂。话说，这家伙好大的力气，连我都无法挣脱。
还有，手肘碰到的这种柔软的触感……
“呜哇！……”
小爱羞红了脸，立马放开的我的右手。
这让我一瞬间产生了“好可惜”的想法。
“那个……”
她背过身去，抱着胸部，撇过脸看着我说：
“求求你，不要扔掉我。”
“这是你的灵魂吧？为什么不自己拿着？”
“因为，个人的灵魂是很重的，别人感觉不出来，但对于我来说就像是在搬一座大山一样。”
山？就这支不足200g的钢笔？
嘛，既然她这么说，我也不必为难她了，只不过有一件事必须要尽快解决才行。
“我再次声明，我不想协助你，魔法世界，或者是这个世界变成怎样都与我无关。”
“怎么这样？”
小爱露出了惊恐的神情，似乎还想继续劝我答应她的请求。
反正也只是“去一下又不会少你一块肉”这样的理由。很抱歉，就这种浅陋的理由是无法使我改变主意，我只能说，我不会去那里。
“理由是什么？”
什么？竟然被反问了……可恶！
我咬咬牙，很厌烦的说：
“没有理由！”
不知为何，明明没有在脑内想出真正的理由，这家伙像是从我脸上看出了什么。
小爱的脸上露出了忧伤的神情，她的脚步渐渐慢下来，跟在我的身后，于是开口了：
“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不明白她为何这么说，也不再作出回应。两人一前一后，就这样步入了校园。
进入教室，一眼就看到小梓的身影，她就坐在我座位的上面一个位置，不过，她看上去显得很沮丧。
察觉后门有人进来，小梓朝这边望过来，脸上几乎是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我多久没看到她露出这种伤心的表情了呢？
小梓从小就是个活力充沛的女孩子，运动方面完全不亚于男生，她的内心一直都很刚强。而现在，似乎等她一开口就会马上哭出来。
“小星，你来了呢，我还以为你……”
“怎么了么？”我打断了她，平静的说，“昨晚没睡好？看你脸色很难看啊。”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将书包放在桌面上就坐了下来。
小爱也坐回了苏昕的位置，沉默不语，似乎在为刚才的事而感到失落。
“这样的，平时我还没醒来时妈妈就已经回来了，但是今天早上，家里根本就没有妈妈的身影，她带出去的包包也不在家里，打电话过去却说是空号。然后，想到了你，发短信给你却没有回复，打电话你也不接，所以……我还以为……”
“没事，只是手机丢了而已。你看我不是来了嘛。”
我强挤出笑容，轻轻抚摸着小梓那乌黑亮丽的短发。
“但是，妈妈她……”小梓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她还没有回来……”
我的身体不觉颤了一下，随后停止了抚摸，觉得再也不能安慰小梓，手就不自然地缩了回去。
说得也是呢……
我知道的，小梓的妈妈，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然而我却没有说出实情，仅以假得出奇的理由就将小梓给搪塞过去了。
所以，对不起……
小爱现在应该也知道我在想些什么，不过她始终闭口无言。我实在是搞不懂她现在到底在想些什么，也不想去猜测她现在在想什么。
大家的心情都很不好，整整一早上，小梓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小梓，要一起去食堂吗？”我整理着桌面上的书本，一边向小梓问道。
“不用。我想一个人静静。”
我看到了，小梓的手上一直拿着手机，而且是拿了一个早上。想必是期盼能得到她妈妈的电话或短信，可惜两种可能性都没有发生。
“那我就只能去小卖部了。”
我居然在这时任性了一回。
要是在平时，小梓是极力反对我去小卖部买那些没有营养的面包来吃，但现在她却没多余的精力来管我的事情。
我也不再说什么，头也不回，直接就走出了教室。
买好午餐，走在楼梯上，我就在想，是否自己做错了什么呢？
是不够坦诚的对待自己。
还是一直在欺瞒自己。
我原本是这么想，不过多的参与这个世界的各种活动，仅此而已。
家人，朋友，同学们，人们不过是安分的生活在这一个世界中，哪怕下一个消失的人会是他，直到最后都没有发现这个世界的本质。
“所以请你不要那么想啦！”小爱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考。
难得能一个人独占整个楼顶，安逸的啃面包，小爱却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窜出来，看似是极不同意我的想法。
我就坐在一面墙壁边，拧开了一瓶橙汁。
“所以……那个……”
“你，昨晚也看到了吧？为什么不说话？”
“那个是……因为你不想说啊。”
不是我不想说，而是懒得说。其实说不说无所谓，结果仍是那样。
再这样下去，没人能证明小梓的妈妈遭遇了人体消失现象，事后仅被当成普通的失踪事件来处理。
那样的结果，总比遭遇人体消失现象要好，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那个女孩……那个女孩也是这么想吗？”
“咳！……咳咳……”
才刚喝到喉咙里的饮料跑进了气管，使我剧烈咳嗽一顿。
“那种事和我无关！”我放下饮料瓶，没好气的说，“结果都是那样，我无法改变任何事物。”
“能改变。”小爱的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只要找回墓碑，近期内消失的人就有可能回来。”
我的心“咯”了一下，刚想吐出一句“真的吗”之前又突然平静了下来。
我的内心如扑了个空，满满的尽是失落感。
“近期吗……”
“怎么了？”小爱站在我的身旁，俯身歪头看着我，又补了一句“为什么你不愿带我去那里？”
“不知道。”
我控制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其实我是知道的，可能记忆早已被时间冲散，早就忘了为什么不想去那里。
“是吗……我知道了。”
小爱端正的站着，似乎是想通了。
“直到你想要带我去之前，我都不再向你提出这种要求。”
这样就好。我本想这么说，却懒得动起嘴来。
无论如何，我绝对不会去那里。唯有那里，是我绝不能踏入的禁地。
“还有，那个女孩的事……”
“妳不要管。”
“隐瞒下去，你觉得她会开心吗？”
“闭嘴。”
“但如果想要让她妈妈回来，方法只有一个。”
是吗？这就是妳的目的吗？不过，就算换种说法，我也绝不会上当受骗。
在被说服之前，我站了起来。
“就让你看看吧。看看人在得知真实之后的恐惧，悲伤，还有对世界的绝望。”
这之后，我让小爱藏到对面墙壁上，自己下楼借了某位熟人的手机发短信，用“我知道你老妈在哪里，现在马上来楼顶一趟”这样的内容一定能钓住她。
搞得我好像个绑架犯似的。
发完短信，我没有等待回信，还了手机就快速地奔回楼顶。
我背靠着门边的墙壁等了一会儿，就在我内心焦急万分时，铁门发出了一阵“吱呀”声。然后，小梓的身影便出现于我的视线中。
“小星？……”小梓的眼里充满了恐慌，“为什么会是你？”
小梓的手上仍然拿着那只粉色手机。
变成这样，我已经不会后悔了。
“叫你上来的就是我。”
“骗人。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都这种时候了，你竟然还来捉弄我！”
“喂，冷静点……”
“骗人骗人！”
看到小梓正颤抖着向后倒退，我倾斜身体，快速冲到她身后，用力将铁门关上。
金属相互撞击的残响回荡在耳边，此刻，似乎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我啊……”
自己决定的事，做出后就绝不后悔。
“昨天晚上确实碰见过妳的母亲，之后……好听一点就是失踪，难听一点，妳大概已经猜出来了吧？”
“骗……人……骗……人……”
小梓在我的身后发出这般细细耳语，声音软弱得令人怜悯。
我没有半点歉意，仅是想将实情告诉小梓而已。她似乎能从我的那句话中猜到了，她的母亲，已经……
“……这不是真的，对吧小星？告诉我，这是骗人的对吧？”
“很抱歉，是真的。你的母亲……”
“不要说出来！”
“已经……”
我决定说出来，因为这就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在我的眼前，遭遇了人体消失现象，不会再回来了。”
“不要……呜、唔呜……呜呜呜呜……”
果然还是这个结果。
我用余光扫了一眼小梓，看着她已经泣不成声。她一定和当时的我一样，心里十分的伤心。
我不想可怜小梓，也不想去安慰她。
看清吧，这就是事实，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这句话我始终说不出口。
我现在多想听到小梓骂我一句“烂透了”或者“给我去死好了”之类的话。
我就是个这么差劲的人，一个连女生都安慰不了的垃圾。
为了揭开真相，我不惜做了一回坏人。
小梓现在一定很需要依靠，想在别人的怀里放声大哭。
然而，我无法做到。
“什么啊，你那眼神。”
就像是装可怜博同情。
我勉强的从嘴里挤出我的想法：
“别把你的遭遇和我相提并论啊。”
“我……呜、我……”
“你现在在想‘我终于也和你一样了’对吧？”
“不对……小星……”
在我说出更多打击小梓的话之前，我闭上嘴巴，咬着嘴唇别过脸去，但是随后——
身体被小梓一把抱住了。
糟糕！
心脏像被锤头猛击了一下，剧痛迅速遍及全身，要受不了……
这种剧痛感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了，明明足够小心的，结果还是没有来得及防范。
在小梓的大哭中，我的视线渐渐暗淡，身体失去力量，倒了下来。
醒来时，我已躺在了医务室内的病床上。
坐在床边守候的人不是小梓，而是小爱。
“呐，这就是现实吗？”
小爱正望着窗外，轻轻吐出这个疑问。
“啊，这就是现实。”
我回答她，她似乎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
“诶？不是，那个、我……”
“不用说什么了。”
我打断了她的话语。反正刚才已经将事实展现在了她眼前，那就不用再多说什么。
现在虽然疼痛感减轻了不少，但四肢还是疲倦得毫无知觉。
肌肉萎缩症。
说来可笑，我天生就患上了这种疾病。一旦被年纪相差不大的女生碰到就会发生类似触电现象，肌肉强烈收缩，身体一阵剧痛，无法动弹，严重时就像刚才那样晕倒在地。
这种病连医生都无法根治，毕竟隔上一段时间就会恢复过来，所以我放弃治疗了。
关于我和小梓的事，我和她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靠得越近，我就愈加退缩。
所以，我想借此机会，一口气让小梓讨厌我，疏远我。这样子，她就不会因为喜欢我这个无能的人而觉得累了。
“是这样吗？对不起，我都不知道这些……”随便窥探我思想的小爱随口说。
“你没必要道歉。”
感觉身体好点后，我勉强撑起了上半身。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和妳无关。”
“但是……”
“妳也看到了吧？为什么我会那样想。这个世界，并不像妳想象的那么美好。”
“怎么会……”
小爱的脸上刻满了哀伤，看似还不太赞同我的想法。
“你之前也知道了，我就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想要消失。”
我将脸别向窗外，将小爱早就知道的事情重复一遍。
“对于我来说，存在于这个世界中就是一种痛苦。人也好，物也好，不过是虚伪的存在。然而却没人发现，大家都生活在这个世界中是多么的可怕。所以，遭遇人体消失现象就成为了我唯一的愿望，但在当时，看到小梓的母亲在我身旁消失后，我才觉得这是多么恐怖的事情。正因为我在害怕，所以，我想要消失。要是当时消失的是我的话……”
我的话语断掉了，就因为听到了水杯坠地砸出的破碎声。
转过头，发现小梓正站在小爱身后，她惊愕住了，我也如此。
“小……星……为什么？为什么那样想？……”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欺瞒小梓。我想要消失，想要成为“空”的存在，所以，不管是谁都无法改变我的意愿。
“要是当时消失的人不是妳的母亲，而是我就好了。”
“不……不要那样……”
小梓不由得向后退去，伸出的双手将要捂在快要被泪水濡湿的脸上。
看着就令人心疼，忍不住就会一把抱上去。但我却是那种不会安慰人的差劲的男生。
“妳好歹骂我一句啊，‘最差劲’也好，‘去死’也好，或者揍我一顿都行啊。”
“我、我……无法理解。我知道，小星的心一直离我很远，不管我怎么努力，与你心的距离始终都接近不了一厘米……”
在哭出来之前，小梓正确的选择了逃跑，直奔出了医务室。
“这样就好……吗？”
我总爱自欺欺人，实质上连自己的内心都搞不懂。
“真差劲。”小爱向我投出了白眼，一脸鄙视的模样。
真是不爽。
“唯独不想被妳说。”
我掀开被子，下了床铺。
“要去哪里？”小爱也站了起来。
抱歉抱歉，我向来都是一个人活过来的，被人担心还真有些不适应。
“回家。”
我只是轻轻回应她。
看到挂在墙壁上的钟盘，我才发觉自己已经睡了好几个钟头，外面的事物全被橙红色的柔光所笼罩。
我之前曾这么想过，正因为我改变不了，这个世界变得怎样都与我无关。
这种观念，就在我踏出大门的一秒后，动摇了。
“小……星……”
小梓就站在走廊的另一头，脸上还挂着余泪。
而她的双手，消失了……
认真一看，不光只是手，小梓的身体也出现了多处缺损，就像是被缓慢侵蚀一样。
怎么回事？如果是遭遇人体消失现象的人应该会在一瞬间消失，然而小梓……
我真是差劲透了！
这种时候竟然还想着那种事，我果然是个无药可救的人。
“太好了。”小梓冲我笑了笑。
“这样子，我会去的妈妈所在的地方吧？再也不会感到痛苦了吧？小星，我喜欢你，一直一直……这份感情，我会永远放在心里珍藏起来。所以……小星，无论发生什么，请你，请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