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雾都的郊区。
只坐落着一栋小洋房,经过长久的岁月侵蚀,小洋房早已破破烂烂,墙面已经斑驳,原本雪白的墙面已经染上黑色,褐色的斑点,发黑发黄。
小洋房带着小院子。
原本的院子,有奇特的假山,水从山上流淌而下,流入尽是锦鲤的水池,水池旁有一小片竹林,在水光照耀下显得更加苍翠,竹林倚靠着青砖切成的围墙,占着院子的一角,而青石铺成的小道直达洋房门口前的石阶。
但那已是往日。
如今的水池,无鱼无水,假山立在池中,竹林只留下被砍伐的痕迹,可以经历长久岁月的青砖围墙和青石小道也有了些破损。
与洋房相反的,房间的布置几乎都是中式的,客厅里水墨山水的屏风与挂画,各种样式的古代样式木制家具,圆形的木制窗户……除去这些,还有一些像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传下来的东西——自行车,脚踏式缝纫机,放在缝纫机上的手表和收音机。
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这栋小洋房和洋房里所有的东西,都有着一个共同点:破旧。
既破,又旧。
但是干净。
每隔一周或者两周,一个年老的妇人便会来此打扫,院子里,屋子里,不放过任何角落,打扫的干干净净。
这妇人就是戚家现在的管事人,戚家老太——严雅明。
外人都叫她“戚老太”,或者喊“戚奶奶”,没人叫她的名字,也没人用“严奶奶”来称呼她,因为她不喜欢。
戚老太把拖把放回原位,摘下手套扔进洗手池,从厕所里走了出来,坐到了客厅的椅子上。
一边休息,戚老太一边打量起客厅——她已经对客厅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不仅是客厅,连厨房,卧室,厕所,甚至是那一面墙上的黑色褐色斑点最多,她都知道。
而她又一次的打量,只不过是为了加深自己的印象,以及记下这里新的变化。
所以戚老太打量客厅的神态,与正在做考前复习的神似。
戚老太闭上眼,似乎回想起什么,笑意在脸上荡漾开来。
“呵。”
过了一会,戚老太的表情逐渐恢复到平常,再打量了一眼客厅,她扶着椅子扶手慢慢站直了身子,然后迈动步子,往左边走去。
那是卧室。
“吱呀。”
红色的木板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对于戚老太来说,将这间屋子里里外外的重新翻修一边,甚至拆了重新建一座更好更大的,并不是什么难事,只需要她动动嘴皮子,下个命令就行。
可她没有这么做。
这个地方,这里所有的东西对她来说,都是一种纪念,纪念再也回不去的时间点,再也见不到的人。
推开门,戚老太并没有马上走进去,而是站在门口,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屋里三样东西最显眼。
一是拔步床——造型奇特,体积庞大,结构复杂,好像把架子床安放在一个木制平台上,床下有一木制平台,正面伸出床沿,平台四角立柱,并镶以木制围栏,使床前形成一个浅廊,中间为床的门户,两侧可放置小型家具及杂物。木制围栏和床上还雕刻着吉祥如意,一些民间爱情故事。
这是某人送的婚床,很大,是整个房子里最大的家具,几乎占了卧室一半的面积。
二是一个木制的梳妆台。
制作并不精良,也不是用什么名贵的木材制成,只是用普通的木头,一点一点的雕刻,打磨而成的。
普普通通,谈不上好看,说丑也可以,毕竟是一个不善木工的人做出来的,从做出来用到现在就已经算是不错了。
而且这对戚老太来说它拥有非同一般的意义,若要做个比较,她觉得梳妆台比那做工精良,看着就价格不菲,有钱也难买的拔步床还贵重。
三是一块白布,或者说是被白布遮挡住的东西。
戚老太知道白布遮住的是什么——一件红色的汉服,用来结婚的汉服。
“唉。”
在卧室门前站了许久,戚老太深深地叹了口气,门也没关,就转身离开。
过了一会,戚老太从洋房里走了出来,坐到了门口的青石阶上,手里还拿着了一个烟袋锅,一盒火柴。
她把烟袋锅的铜盏对着青石板“嘎嘎”地敲了敲,去掉残留的烟火,再往烟袋锅的铜盏里塞了点烟丝,按实之后,从火柴盒里拿出一根火柴,在擦纸上一滑,一边点燃烟枪,一边用嘴吸,如此这般后终于点起了烟,然后手一甩熄了手里的火,身子靠着门,眼望着院子门口,“吧嗒吧嗒”地抽起烟来。
“呼。”
戚老太张嘴呼出白烟,吞云吐雾之中,白烟化作回忆的迷雾笼罩而来,戚老太身在其中,依稀看见了年轻的自己。
哪时候自己多年轻,有大好的年华挥霍,那时候自己多美,人人都把自己当做宝,想把宝带回家。
琴棋书画,无不精通,所有见过自己的人都这样说:“哇,不亏是大户人家!长得好看不说,还特别有气质。要是能娶回家,多有面子。”
所以媒婆们都来了,你一言我一语,父母乐开了花,哥哥弟弟们也乐开了花。
只不过没人在意我是否快乐。
自己只是默默地弹琴,下棋,写字,画画。
我们是大户人家,但是还不够大,他们想要变得更大,所以想要我去换,换来的东西却与自己无关。
但自己并不生气,因为自己不喜欢,所以无所谓,自己只想默默地弹琴,下棋,写字,画画。
我逃了。
在大婚之夜,敲了新郎一棍子,把他弄昏还绑了起来,嘴巴也给他堵上——这样当别人知道我逃跑的时候,我恐怕已经跑很远了。
我换掉身上的凤冠霞帔,一头跑进了深山,一直朝着一个方向跑,遇到路就再跑进荒郊野岭,绝不走大路。
就这样走了几天,背包里的食物吃完了,水也喝完了,我也不知道走到了哪。
不知道是不幸还是万幸,我被人贩子抓了。
深山老林里,睡醒的时候已经被五花大绑了,还好,我好几天没洗澡,蓬头扣面的,加上剪了短发,还有某个地方平的一塌糊涂,他们就以为我是男的。
我看他们要跟我走的方向相同,于是我就装了哑巴,跟着他们走了一路,这期间也多谢他们“没人性”,只给我最低需求的水和食物,我需要上厕所的次数也大大减少。
后来我瞅准机会,在晚上用藏在袖口里的簪子把他们全部杀了。
我真正地逃掉了。
但祸不单行,某一天下雨了,下大雨了,我无处可躲,自然,雨过后,我发高烧了。
那段时间具体发生了什么,连自己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自己再次清醒的时候,眼前那张憨厚老实的脸。
后来的日子,可以说是俗套的故事情节了。
见我喜欢琴棋书画,能做的他就自己做,不能做的他就去集市上淘。
明明看上去是个老实巴交,不解风情的糙汉,却能观察的那么仔细,给我选的每一件衣服,每一份礼物都合我心意。
“呵。”
戚老太无声的笑了,但是下一秒就一不小心,被烟呛的连连咳嗽。
“咳咳……咳咳!”
“看来他走了那么久,你还是没学会抽烟啊。”
戚老太止住咳嗽,抬眼一看,店长不知道何时站在了她旁边,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和善笑脸。
“你什么时候……算了。”
戚老太原本带着震惊,但下一秒又变成了习以为常的表情。
她已经看过太多,关于店长的神奇,自己早应该见怪不怪了,不过店长每次突然出现还是会让人猝不及防被吓一跳。
“刚刚到,看你在回忆,就没打扰你。”店长环顾四周,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惆怅。“好久没来了,都变成这样了吗。”
“管理这院子的人已经走了,无人打理,自然变了。”戚老太又抽了口烟,烟雾缓缓飘起,然后随着微风消散。“我只能除一下杂草而已。”
“当年他一砖一瓦地建成这个小楼和这个院子,真的花了很长时间。”
店长的话里带着惋惜,不知道是惋惜这个地方,还是惋惜某个人。
戚老太没说话,只是低头吸着烟,而店长也没说话,抬头看着逐渐阴沉的天空。
过了一会,戚老太抽完了烟,起身往屋里走去,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大礼盒。
“给他吧,我欠他的人情还了。”
店长收回目光,沉默地接过礼盒,看了眼戚老太,然后就转身,准备离开。
“我一直有个问题。”严雅明突然开口道。
店长停下了脚步,没说话也没转身。
“当初那两个人贩子是不是和你有关?”
起风了,很大的风,黑色的乌云顺着风从严雅明眼前的天边升起,蚕食着不多的白云。
“我无法让一件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也无法阻挡一件该发生的事不发生。”店长顿了顿,狂风吹起了他的衣角,让严雅明觉得冷。“我只能推动,或者减缓一件事发生。”
“所以,对不起,并不是我不想救他。”
“在我看来,死亡,是最好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