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多久之前了……快五十年了吧……不，没那么久……是四十多年？还是三十多年呢？忘了……人老了，记不清来。”
老人语气之中尽是感慨，眼中尽是回忆。
少年无声地坐下，提起放在石桌上的茶壶——女助手领着少年来时放下的——为老人倒上一杯茶，静静地等待着下文。
老人拿起热茶，伴随着飘摇不定的茶烟，神情恍惚。过了好一阵，当茶水微凉，茶烟散去，老人又恢复了神采，喝了口手里的茶，脸上露出了满意。
这茶真不错。
“你原本应该还有个舅舅的。”老人放下了茶杯，说起了少年不曾知道的过去。“那时候，家里真的很穷，我们村是当时县里最穷的村，而村里最穷的一户，便是我们。”
“别人逢年过节，还能吃顿好的，而我们，在那天能吃饱就已经算不错。”
“你奶奶，你大伯二伯，你妈，还有你从来没见过的太爷爷太奶奶……我们就这样生活在一起，虽然穷，但也不是活不下去，偶尔村里的人也会帮我们。”
明明是回忆艰苦的岁月，老人却情不自禁得笑出了声。
“一切都会往好的地方发展的。哪时候我是这样想的，后来的生活也确实好了起来。”生活有了起色本应该是更高兴的事，老人的笑容却渐渐消失。“一向贫瘠的土地，在某一年却突然粮食大丰收。那是我最深刻的记忆之一，我从未见过如此多的粮食，那个年是我过得最好的……没有之一。”
老人竟然有些落寞。
“那一年年后，你奶奶又怀上了一个，就是你的舅舅。”老人收拾了下情绪，接着讲述过去。“当时我们都很高兴，生活慢慢变好，家里多了一个人也养得起，确认怀上的那晚，你太爷爷拿出了珍藏的好酒，要我陪他喝几杯，那确实是好酒啊，从哪以后，我从来没喝过那么好的酒了……”
老人拿起茶杯，喝了口茶，然后望着远方出神。
“可世事是真的难料，那一年的丰收，就好像死囚犯临上刑场前吃的那顿好饭，呵。”老人冷冷一笑，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接下来的一年里，先是十几年难得一见的大洪水，再是十几年难一遇的大旱，然后是罕见的蝗灾，这些都竟然发生在同一年，连你太爷爷都没遇到过，该说我是幸运吗？”
“不仅如此，你太奶奶也在这一年去世了——过门槛的时候摔了一跤，当场没了生息，你太爷爷也因此卧病在床，花了所剩无多的积蓄也治不回来，在你舅舅出生前一个月，也撒手人寰了。”
“哪时候村子里有很多闲言碎语，说你舅舅是个扫把星，是天煞孤星，于是你奶奶怀着你舅舅的那段时间，我们真的很不受待见，只不过大灾大难之前，没人有那个闲心思来理我们。”
上世纪农民朴实的价值观。
“八个月，早产儿。你奶奶唯一一次的难产就是你舅舅。或许，他真是扫把星，坏事全都是因为他而发生——在医院的产房门外，我不止一次的这样想。后来，你舅舅出生了，但是推开门的护士告诉我的并不是好消息，你舅舅还不到两公斤，呼吸困难，体温起伏不定。”
少年不知道说什么，那是他没有经历过的过去，也是已经发生了的过去，任何言语在这已发生的事实面前都苍白无力。
“他还是活了下来，没有一出生就离我们而去，只是也不好过罢了，和那一年我们的生活一样。”老人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什么形容词，然后叹了口气，看向一边倾听的少年，笑道。“烂透了。”
相对无言。
“后来呢？”少年先出声询问。
故事自然还未说完。
“死了，我亲手掐死的，在你奶奶面前，你大伯二伯，你妈妈面前。”老人不再中气十足，拿出了属于他的苍老声音。“八个月零四天，这就是他的一生。”
冬日的暖阳穿破云层，阳光倾泻而下，暖意在亭中肆意，这时的“死亡”是如此的绚烂，温暖。
“这就是妈妈他们不待见你的原因吗？”
少年并不想去思考老人这么做的原因，那太不尊敬了，无论是对老人，还是对自己从未了解过的舅舅。
少年莫名觉得渴了。
于是他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水入喉，苦味在口腔中散开，让少年微微皱眉——还是不喜欢喝茶，喜欢吃酸的不代表就能适应苦的。
“或许吧，至少是原因之一，谁能看见自己的父亲掐死了自己的弟弟还无动于衷，一如既往呢？”
“……”
少年无言，他想起当初老人住进医院时，自己内心疯狂的想法。
“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老人拍了下大腿，重新恢复到精神矍铄的样子。“跟我这个老人家聊聊你自己呗，你不会专门过来听我讲故事吧。”
“当然……不是。”
少年原本想许久不见，怎么也要装一下不好意思，但老人“不相信”三个字都写脸上了，装了也没什么意义。
“这就对了嘛。”老人转过身，正对着少年。“说吧。”
“爷爷，我这次突然来找你，除了听你讲故事，还想请你帮我一些忙。”
“别这样说，孩子，没有之间没有那么多客套，我曾经和你说过，如果那天你想通了，只要你说，我就会帮。”
“谢……嗯。”
不需要那么多客套。
“我想创业。”
“创业？那个方面？”
创业除了看创业者的个人能力，还需要创业资金，人脉……前者少年有，后者老人有。
老人有一笔丰厚的资产，是当初出去打拼后留下的，他想把这些资产留给他的子女，但是他的子女们并没有继承接受。
“游戏行业。”少年回答。
“游戏行业啊，这个好啊！”老人称赞道。“这年头游戏做好了很赚钱的，连我这种老人家都会忍不住去玩，去花钱的。”
“恩？”少年有些意外，不是因为老人老人关注游戏，而是老人竟然也会玩游戏。“爷爷，你玩什么游戏？”
老人哈哈一笑：“唉，这游戏你一定知道，老火了，我只要说一句话，你一定知道。”
少年狐疑——我一定知道？什么游戏那么出名，让爷爷那么肯定。
少年是不怎么玩游戏的人，也几乎不去关注游戏相关的东西，玩过的游戏只有以前在投币游戏机（街机）上玩的合金弹头，恐龙快打和拳皇，而且还玩得特别菜。
“咳咳，听好啊。”老人清了下嗓子，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大家好！我是渣渣辉，我这款游戏，爆率666！一刀999，装备全靠捡，一秒秒回收，不用花钱，绿色游戏，一秒进入战斗！点开即玩，好玩忘不了！今晚八点，沙城不见不散！是兄弟！就来砍我！”
少年目瞪口呆。
“怎么样？你一定听过吧，是不是很火？”
从某种意义上说，确实挺火。
少年扶额，顿感无语。
“爷爷，那游戏是骗人的……你不会真的往里面充钱了吧？”
有钱也不能去当傻子啊。
“怎么可能呢，逗你的啦。”老人调笑。“你还不知道老头子我吗？扣扣搜搜说的就是我。”
少年点头：“那就好……我没打算做那种游戏。”
“哦，这样啊。”老人没感到意外。“如果你是要做这种游戏我可不会帮你。那你到底要做什么样的游戏？”
少年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神经连接游戏。”
“哦，一下子就做那么大吗。”
对于一个经常上网冲浪，不断尝试当下年轻人生活的老人来说，显然知道少年所要做的东西有多么的困难，说是天方夜谭也不为过。
但老人的语气中并无太多的惊讶，倒是赞许颇多。
“嗯。”少年放下手，极其的认真。“只有这样做才行。”
“哈哈，有气势，我喜欢。”老人拍手叫好。“神经连接游戏……钱我能给你， 我还能介绍一下有用的人让你认识——刚刚领你进来的那个小女娃，做你秘书行吧？”
“额……”少年不清楚老人现在是不是在不正经。
老人没理少年。
“资金，人才，甚至我还能给你技术上的帮助，但是光有这些还是不够，你明白吗？”
“我知道。”少年沉吟了一会。“他说他会帮我……店长。”
老人裂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果然啊，果然……呵呵……他，与你说过了？”最后一句话听着像画蛇添足的废话。
少年微微颔首。
“他想要什么？”
“一款游戏的管理权限。”
“哪一款？”
“完成度最高的哪一款。”
老人沉默了。
“呵，有趣，茫茫人海，谁才是他的目标。”
“……”
“这件事已经定下了。”老人似下结论的语气。“你还有其他事吗？”
少年犹豫了，慢慢地低下了头，老人看不见少年的表情。
“还有一件，我想和我妈谈谈。”
老人会心一笑，然后端起茶，凑近嘴边。
“是应该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