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师仰躺在一张用废旧机床壳改造修缮而成的,脏兮兮的卧榻上,右手慢慢挑动着一只机械甲虫一侧的发条,等到他将发条拧得差不多了,“吱扭”一声,那只闪耀着金属光芒的甲虫便张开鞘翅,“扑棱棱”得在技师的头上飞,可因为后脚缠着一根毛线的缘故,这可怜而又固执的装置就像是被风吹得乱转的婴儿床上的玩具一样,在他的眼中无奈地飞着圆圈舞。
终于,在这并不特别有效的催眠方式下,他压着从窗外射进的一片阳光,缓缓进入了梦乡。
随着那甲虫齿轮的逐渐疲倦,它振翅的频率也逐渐增大,就在将要飞落在技师头顶的时候,一只白皙的手,像是家庭主妇抓住一颗逃跑的圣女果一样简单地,将它轻轻抓住。而这只手,则属于叶卡捷琳娜二世———维修部划给技师的专属dp-28。
她捏住那只甲虫,放在技师常用的工作台是,随即接着把新收捡的那袋零件提到架子旁边,娴熟地分起类来。
整个维修部弥漫着技师均匀而不聒噪的鼾声。
【“喂,喂,你也是被他们从家里赶出来的吗?”】
【”什,什么,他们不是来接我们去探视的吗?“】
【“。。。。。。你,爸妈在哪个部门?”】
【“你什么意思!这是机密,我可不会告诉一个陌生人!”】
【“你还不懂吗!他们叫我们出来是认领尸体的!”】
【“什。。。。。。不可能,我爸爸可是团部的政委,他不可能!——”】
【“他不可能。。。。。。”】
【阴冷的寒风像是坦克的钢铁履带,无情地倾轧着这块森林之中小小的墓地——】
【这里安葬着忠诚而坚强的第三团战士们】
【“他们的形象将永存于这片土地,他们的功绩会被人们所铭记——”】
【“走吧米什卡,乌姆婆婆叫我们回去吃饭,晚了连麦片粥都喝不上了。”】
【“为了生养他们的祖国,他们付出了所拥有的一切——”】
【“喂,你要是再在这儿呆站着,我就一个人回去了啊。”】
【“他们是父亲,是兄弟,是丈夫,更是祖国的战士——”】
【“喂,喂!真是的(小声)。你一个人在这吧,我先回去吃饭了。”】
【“他们的亲人必将会为他们的付出而感到——”】
【这强劲的寒风,在浸透了那单薄的身板之后,迅速占领了为熄灭心火所抛弃的阵地。】
【“等等,米什卡,你怎么——艹!快来人啊!——”】
【寒风呼啸而过,对于刚刚那个瘫倒在地的孩子,它甚至连冷眼也不屑于赐予。”】
【“喂,瓦西里,别捣鼓那团零件了,一起出去玩吧,万尼亚大叔捎来一个新足球,踢起来可带劲了!”】
【“嗯,你去吧,我等会儿就来。”】
【“你怎么这样,天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面,哪个女孩子看得上你!”】
【“去去去,没看见我正忙着呢么!”】
【“我数三个数,要是你还不来,今天的课堂笔记就不给你看了!”】
【“等等,我就来!”】
【“喂,米什卡,你想报哪所大学啊?”】
【“我的话,大概会报莫斯科大学吧,毕竟是首都的院校,质量应该是俄罗斯最好的吧。”】
【“啊,那我干脆也报那里好了,反正还有好几年呢,总能把这该死的科目补上去。”】
【“话说你还真厉害啊瓦西里,明明这里那么多女同学,你却对她们一点兴趣都没有,这么下去你干脆把学校食堂里面的自动贩卖机娶了算了。”】
【“米什卡,科学才是我生命的挚爱,想想T-34身上那刚直粗犷的直线和那凸翘的炮盾,还有,还有,KV-2那象征着力量的152!等等,贩卖机是个什么玩意,认真一点啊米什卡!”】
【“唉,瓦西里,活动安排解决了吗,团支书让我来问——上帝啊!瓦西里,你这是!——”】
【“安静点米什卡!我又不是杀了人!看看我的新情人,她怎么样?”】
【“额。。。。。。型号DP28的,人形?嗯,挺肉的,而且身材也不错,摸上去应该——艹!我就开个玩笑别tm踢那儿!会死人啊!”】
【“我让你过来不是让你馋她身子的,我是想说,你最近能不能过来搭把手,没准我们能让她在运动会那天站起来!”】
【“所以。。。。。。这就是你的运动会活动准备?”】
【“切,不愿意就算了,等到那天我让她站起来的时候,你可别把下巴惊掉。”】
“呼——————啧啧啧。。。。。。要不是米什卡你不肯。。。。。。校运会的第一名啊。。。。。。呼——————”
【“喂,瓦西里,你真的不再想想——”】
【“。。。。。。”】
【“说话啊!”】
【“不,不行,你昨天也看见了吧。”】
【“但那跟你去大学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瓦西里将手中的扳手往旁边的桌面上奋力一磕:“你也看见那些家伙收容遗弃人形的样子了,我绝对不允许有任何人那么碰我的叶卡捷琳娜!”】
【“你可以考上了再考虑这件事!”】
【“不可能!我明说了吧米什卡,再过三个月阿不,两个月我们住的棚户区就要被拆掉,那时候叶卡捷琳娜会被直接扔去回收站拆掉!”】
【“所以你就要为了这么一个人形放弃现成的大学入场券?!”】
【“去你的!我才不稀罕什么大学呢!”】
【在铺满灰尘的工坊中,嘈杂与有害的油气填充着每一个角落,可窝在最里面那个技工,却在这连最下等学徒见了都要显露出厌恶表情的工作台前欢快地哼着歌。】
【“米什卡现在应该已经在大学图书馆里面啃那些大部头了吧,不知道那里边会不会有人形设计的原稿。。。。。。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叶卡捷琳娜已经能够自己找工作,还进入了附近薪酬最高的训练基地,等到米什卡回来一定要让他瞧瞧——”】
【“不过,上次他在信里边是不是说他也要去那个训练基地参加培训的来着。。。。。。等会儿回去看一下好了,要是真的的话就让叶卡捷琳娜多照顾他一点。唉,这个家伙,果然还是要我来照顾他。。。。。。”】
【直到他看见他的挚爱,肢体残缺的挚爱,散落在他常去光顾的回收站。】
【机油,铁屑,缓冲液,笔油,布条,以及浑身都是的,无法形容的脏乱与污浊。】
【那曾让这个痴情而羞涩的机械师愿意赌上自己的前程,日常,乃至生命的爱的载体。】
【就这样被上天**裸地摊开在他的眼前。】
【他试图用颤抖的手将她的残体捡回去进行可能的修复。】
【(只要我把你修好了。。。。。。只要我把你修到原先的状态。。。。。。只要修好你,你就能回来了吧。。。。。。)】
【当然,那颗碎掉的核心不留一点余地,迅速地将这个大男孩的想法碾掉。】
【(米什卡,你会知道谁是罪行的施加者吗。)】
【他一反常态地开始给他的好友写信,将自己的疑惑,愤慨,无助,倾泻在那几张薄薄的纸片之中。可得到的回信,要么只是单纯地复述基地的生活,要么就是单纯的抱怨。】
【没有一点想要回答他的意思。】
【以至于到后来,只礼貌性地留了一句告辞语,就将自己的行迹掩掉。】
【现在,他连最后一点能够得到信息的人都失去了。】
【工坊的老板因为他最近消极怠工,把开除的指示甩到了他的脸上。】
【终于啊,在那个寒冷的冬天,他只能窝在求职大厅附近的救济窝棚,等着天一亮的,可能的求职机会。】
【终于啊,当格里芬的人事部招新人员过来试运气的时候,他还幸运地能记着老虎钳和尖嘴钳的用法。】
【终于啊,在那个车棚四处漏风的军用卡车上,在寒风的**下,他还能有远观那荒凉雪原的权利。】
“嘶~~~呼~~~”阳光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把自己温暖的触角缩回了窗台,只留下技师窝在那个逐渐变得冰冷的铺盖上。
叶卡捷琳娜二世叹了口气,将手上的机油拿身边的抹布擦了擦,从架子里拽出来一张他常盖的毯子,掸了掸,随后轻轻铺在技师那蜷缩起来的身体上面。
她走了几步,顿住。在稍加思索后,又在技师那张粗糙但不失帅气的脸上补了一吻。
默默看着一抹无意识,但满足的笑容在他的脸上蔓延开来。
在越来越多的温暖的包裹下,他梦中的雪原逐渐消融,显露出原先生机勃勃的景色。
他梦见雏菊和三叶草从融化的雪层下昂起头来。
他梦见小时候的窝棚区的旁边,白桦树的树干在朝阳下熠熠生辉。
他梦见苦艾那新鲜的苦香与燕麦的醇厚味道。
他梦见幼时的玩伴像一切一样与他拥抱在一起,一起欢笑,一起歌唱。
他梦见米什卡身边那个吵闹的小家伙围着他们兴奋地转圈。
他梦见叶卡捷琳娜没有躺在噩梦一样的回收站,而是站在他工坊前面的,长满初春嫩草的小山坡上,用羞涩而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就算是在棚户区的泥泞之中,花儿也一样开得可爱,与明亮。。。。。。
和平线,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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