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这两个字,可以说是极可悲了,不管昔日有多风光,今天也是个万夫所指,千刀万剐的下场。
他不后悔,也没有机会后悔了。
焕幽殿上,满目狼籍,殿中古朴华美的装饰蒙上一层薄灰,血污染透了青魂石砌成的地板上,是几具衣着华贵的死尸,不管他们过去是何等位极人臣,死后也没有人记得,或许有?但那也是数不尽唾弃和千古骂名罢。
王座上的那人像是刚惊醒般猛然抬起头,环顾四周,黑袍遮掩下露出的那双狼般的凌厉瞳孔,慢慢爬上一股暮气。作为一朝帝王他可以说是很可悲的,在成帝的路上杀出一条血路,爬到了权力的顶峰,却发现身边一个可信任的人都没有,北伐十七次,南下六次,偌大的夏王朝终要垮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或许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罢。
能从狼群中活下来的绝不可能会是羊,可能,他是?昔日北耀蛮王在夏土上犯下的滔天罪行,南楚部族侵入中原,血染万里河山,谁记得?他,夏幽帝,林幽记得。当初中原天灾不断,诸多大臣于朱门之中享乐,大国师严旭纵容子嗣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谁敢阻?他林幽敢。
如今度过大半生,环顾四周,竟是众叛亲离,皇城之外十余万盟军兵临城下,里面又有几个不是他夏朝子民?有几个不是受过他救济的贫苦百姓?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可自尽在这大殿中的,又有哪个不是忠臣,贤臣?在城外自称弃暗投明,成为齐耀走狗的,有哪个不是将平民视为家禽野兽,食血啖肉的伪君子?
“为了大义!”城外领头一将嘶吼着,“大义”十万盟军齐声跟着怒喝道。林幽双目变得赤红,继而又变回常态,长叹出一口气,“唉……”幽幽的叹气声如同从荒古传来般,他的背影一下佝偻下来,似乎老了好几十岁。
还记得三十多年前,他七岁,听到父皇自称寡人,他不解,父亲说,寡人的意思是为王者,必需一人扛下所有,屹立于顶峰上,高处不胜寒,能成王的也只有一人。可他现在明白了,寡人就是杀到最后,将全世人杀尽剩下的那个人,可能那不仅仅是王,更是仙人罢,如此看,他也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从破碎的殿门走出,竟突然下起了雨,沙土被雨水激起,尘土飞扬,朦胧的雨幕中有一道身影,也只有这道身影。
林幽推开城门走了出去,门外嘶吼着的群马,严阵以待的骑军都安静下来,无数道带着怒火,杀意的目光盯着他,他安静从容走向军阵,背后是空无一人的死寂皇城,一如他当年登基时一样,独自一人,无人喝采,无人祝贺,唯一不同的是,当年不会死,现在一定会。
“杀了这个暴君,还人间一片清净!”静默片刻之后,不知是谁先喊起,竞如油里扔入一把火,人群沸腾起来,无数根长戟指着他,漫天箭雨覆向他。
似乎有人忘记了,林幽除了是皇帝,也是一位武道宗师,腰间悬挂着的那柄刀从鞘中被拔出,如墨般的漆黑刀身似乎吞噬了光线,淡黑色的内气缠绕在他身上,如一只择人而噬的凶兽。
无数次拔出刀的手布满老茧,伤痕交错,他轻轻摩挲着粗糙的刀柄,刀身倒映出一对黑色的眼晴,和那万里河山。
“祝新侯方亦,杀!”
“左相权可臣,杀!”
“左军都统黄山,杀!”
“……”
每念出一个名字,他就杀死那一人,虽然昔日他们为大夏付出无数,可将大夏推入深渊,他们罪不可没。不知不觉间,他被逼到护城河旁,前边的盟军竟然无一敢前,数千骑军的血水深浸黄土,死去的人里还有一些武林中成名已久的高手。
雨下得更大了,洗去了他身上的血迹,但有些东西永远洗不掉,是罪恶?或是因果?夏朝百万冤魂的债,终是要有人背。
林幽闭上眼,似又看到了桃树下叫嚷着要吃桃花饼的弟弟,院中浇淋花草的母亲,在一家街旁小铺同吃一碗素面的挚爱,一滴泪从眼角流了下来,旧事,旧人,旧景,物是人非,可再也回不去了。
如果天下人不惜付出生命、情感和家国所共求的大义真的存在;如果这世上没有朝阳,也会有无数繁星照亮,夜如白昼;如果那个无数人追寻的人人平等的太平盛世真的存在。林幽希望它有一个好看的颜色。
“嘶拉”这是冷兵器破开肉体的声音,多年征战留下的暗伤使他的体魄早不如从前,如今竟被一个小小武者给捅穿了身躯,这是意识陷入黑暗中他的最后自嘲。
夏朝开国第一千六百五十二年,幽帝荒淫无道,强征暴敛,三十万义军攻破帝都,夏灭,耀兴。——《夏史》
茫茫无际的灰色望不到边,无数混乱的话语交杂在一起,面对死亡都没有害怕的林幽,第一次开始茫然无助。
在无尽的混沌的意识海中,似乎只过了一瞬,或许已经沧海桑田,林幽好像又看到了绮儿脆生生叫着父皇,又看到了当初夏朝皇庭之上,父皇临死前难以置信的神情,又看到了母亲站在村旁清澈小溪边清澈如水的眼睛……
回不去了……
大义……我要求的,终是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