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事教师不过才三年,而转入这所高中也才不过两个月左右。
之所以会从事这份职业,并非兴趣索然,而是顺其自然。我之前从事的工作是Java工程师,加入的是一个非常小的私营企业,刚开始还好,项目开发再到项目推广做得风生水起。不过好景不长,这个不过十来人的公司在两年后便宣布倒闭,我们的团队解散,各奔东西。
那时的我有些迷茫,不知是否该继续从事开发之类的工作,就这样带着半吊子的态度四处寻找工作。在浑浑噩噩地连续怠慢了整整三四个月,母亲实在看不下去,托远房亲戚的关系,帮我找到了一份教师的工作。
我自从那份工作没了之后,我一直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再加上女儿的病情,让我到后来愈来愈着急。于是我一口答应了母亲的建议。托我的那个远方亲戚的关系,我成功任教了。后续因家庭原因,我便离开了那所学校,被我的堂哥邀请到了华中第一中学教书。
这所学校在整个省都赫赫有名,里面的学生也大多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所以一开始我有些抵触,应该说是愧不敢当——毕竟是赫赫有名的名校,像我这种才任教不过三年的新人,着实有些拿不出手。
我接手的是一个三年级的班级,里面也有一两个问题学生,不过倒是并不让我怎么操心。我教书风格比较简约,上课也很少提问,基本只走个过场,简单讲解一下本节课的要点和复习点,再接着讲几个案例。我从以前开始就基本不拖课,从来都是下课铃一到就下课,有时提前讲完就会让学生们做练习,因此很少会有学生和我有过交集。
我曾带两个班级毕业过,但毕业典礼上并不会有学生找我合影,即便是毕业照,我也都是自愿站在相片的最边缘处。我并不是不喜欢和学生们打交道,恰恰相反,我喜欢看见他们侃侃而谈,露出青春时应有的活泼与欢乐。只是大概是我自身的原因,并不会有学生主动找上我聊天。如果硬要我从别的老师当中挑选出一个我与之略微有些不同的地方,那么大概是执着吧。
我对那些问题学生给予了与其他学生不同的关照,尽管其他老师总是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摆摆手说什么:再过几个月他就毕业了,就随它去吧。但我始终无法认同。因为我认为,教师的职责就是在学生的人生道路上,为其指明方向。若在如此重要的人生转折点没能给予学生们正确的指引,那么身为教师,又有和资格面对学生的家长呢?
虽说如此,但这些不过也只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也或许我只是想为自己做出的伪善而感到沾沾自喜,并在将来的某一天妄想能得到他们的感谢。
理想总是美好的,但现实往往和自己所期望的恰恰相反。
我对问题学生的关心,胜过了那些更加需要关系的对象。或许只是因为我没有注意到,但那不足以作为逃避责任的理由。
她今年十六岁,据说再过两个月就是她的生日。她是班里的班长,成绩优秀,很少说话。总是喜欢一个人呆着,喜欢听Vaughan tuener的CD,最喜欢的点心是蓝莓蛋糕,最喜欢的水果是草莓,最爱看的电视是生物与自然,最喜欢的作者是渡边淳一,最喜欢的书是《岛上书店》,最喜欢的动物是美国短毛猫……
这些都是她的母亲告诉我的。
她长得随她的母亲,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成熟文雅的脸型,据说她的眼神随他的父亲,令人不敢直视。不过他的父亲眼神虽凶,但事实上却是个非常体贴温柔的人。
她和其他同龄人一样,没有什么过于特别的地方。
硬要说的话,大概是她周围的环境吧。
她的父亲在她年幼时便出车祸去世了,是她的母亲一手将她带大,然而上天似乎并没有放过这对可怜的母女,她的母亲在两年前患上了重病,无法正常工作,一直都待在家中。
她的母亲为了让她将来拥有更好的出路,便卖掉了家里的房子,供她上了这所名门学校,目前住在出租房中。好在她也回应了母亲的这份期待,成绩一直都保持在前三,据说她还在放学后去她亲戚家开的餐馆帮忙打工挣钱。
我万万没想到,这场悲剧竟然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我刚批改完今天的作业,披上外套,甩了甩中午外出还残留着水渍的雨伞,下楼走出教学楼。
这座城市全年有百分之七十的天都在下雨,那天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天气也和往常一样。天空灰蒙蒙的,视线所及之处全部都仿佛被套上了一层透明的薄纱,吸进肺部的空气也夹杂着沉重的潮湿感。
还在下着毛毛雨——我撑开伞,一面避开地面的积水,一面朝着家的方向走着。
这座城市的雨就和人们口中的‘今天怎么又是雨天’一样,好像永远也见不到底似的。有关雨天的话题遍布在整座城市,它们正如同占据天空的乌云一般不论怎么样都不愿散去。
我走到车站附近的时候,雨势忽然变大,拽在手心的雨伞在街头如同遇春盛开的花朵一般纷纷绽放出绚丽的色彩,为这灰蒙蒙的单调城市点缀了一丝不一样的景色。
我并没有登上回家的公交车,而是选择了步行。
住在这里的居民要么是喜欢雨,要么也已经对雨天开始感到麻木。
除非是刚来这里不久的居民,否则他们不会讨厌雨,因为雨天对这里的居民而言已经融为生活的一部分。期待晴天的他们若失去了雨天,便如同失去了期望光芒的理由,那样只会让他们更加不适。
而我却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类。
我谈不上喜欢雨,也没能到讨厌雨的程度。
雨对我而言,不过是点缀这座城市风景的一抹笔迹。
我偶尔会心血来潮地选择撑着伞步行回家,潮湿的空气会让我清醒许多。
沿着大厦一边的河道行走着,雨拍打在各色的雨伞上、滴落在暗色的沥青上、敲击在裸露的石头上、没落在奔涌的河流中。偶尔驶过的汽车会刻意注意前方的水潭,防止水溅到路人的身上。缓慢前行的车灯在视线当中逐渐远去,一道身影也从车灯的阴影处跳了出来。
那是一个纤细、甚至看上去非常瘦弱的女孩。
她穿着我所熟悉的校服。
像是眺望远方的地平线般呆呆望着河道对岸的景色。
雨水拍打在她的身上,让那本该随风飞起的秀发沉重地垂钓下去。
她没有撑伞。
像是本就存在于那的景色般,静静地伫立着,眺望远方。
我认得她。
所以,我轻轻走了过去,将伞挪到了她的头顶。她扭过头来,在目光触及我的那一霎那,脸上由诧异转变为惊讶,随后她扭过头去,加快了步伐。
我迫不得已跟着小跑了起来,冰冷的雨水一点点沾湿我的衣襟,但我们却像是逃离影子的小女孩,我是影子。
一个和她完全不相同的影子。
“为什么?”她攥紧了拳头,沙哑的喉咙里吐出这么一句话。
“对不起。”我下意识地道歉,听到这句话,她一下子停下脚步,一瞬松开的拳头再度紧紧攥住,比刚才还要紧,还要用力。
“如果对不起有用的话,还要法律做什么!”
紧接着,她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我紧跟在她的身后。像是追逐月亮的孩子,我只感觉她愈来愈远。
她的家住在槛口边上的一个杂货店旁,一栋看上去有些破旧的出租房当中,她们住在三楼。一个月也才两百块钱,还免去了水电,据说房东曾今与她的父亲有些交情,这才便宜出租给她们。
破旧、甚至看上去有些老化的建筑顶端,不断落下水珠,水珠滴落在巷子里横七竖八斜躺着的铝罐上,发出清脆而空灵的声响。
我本想送她上楼,但刚靠近楼梯,她便停下脚步扭过头来瞪着我,我只好后退一步,停在雨中。
她的身影伴随着湿哒哒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我伫立在雨中片刻,直到依稀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这才转身离去。
“像你这样的好男人不少咯。”
刚一侧身,一旁便传来了老太太的声音。我疑惑地看向她。
那声音的语气不像是在揶揄。
“你每天都会送那孩子回家吧?”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她是个心地善良、非常懂事的孩子,看得出来她现在不太能接受你,毕竟她的父亲车祸已经死了好多年了,现在突然多了一个家人,肯定会不太适应,真是可怜的孩子。”
我想她并没有什么恶意,但这些话多少还是让人不太舒服。
“我想您是误会了。”我说,“我是她的老师。”
老人的脸上先是一愣,随后转变为惊讶,最后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你瞧我……真是不好意思,您是那孩子的老师啊?我还以为……哈哈,还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我摇摇头,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