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从凌晨的时候开始变大,在天亮时保持着毛毛雨的程度,直至傍晚才稍微停了那么一小会。
我刚整理完明天需要上课的材料,她便抱着一叠作业本走了进来。
那是我刚刚收上来的作业,结果因为方老师有急事叫我而忘记拿过来了。
她将作业本放在了我的办公桌前。
“谢谢……”“……约定好了。”
我们的声音一下重叠在一起,正如外面的雷声和被风关上的窗户一般。
“……什么?”
未等我问出问题,她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快步离开了办公室,我甚至没来得及告诉她身后贴着的字条。我只能愣愣地看这她离去的方向,仔细回顾着刚刚的声音,但脑海里却什么也无法复原。因为我似乎完全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
外面的雷声再度响起,我想现在若将办公室的灯关上,恐怕连桌上摆了几个硬币我都分不清楚。
我看了眼时间,预估着改完这批作业大概就可以回家了,但一旁的声音却打断了我的计划。
“出去喝一杯吗?”堂哥拍了拍我的肩膀,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后。
“马上要下大雨了。”我说。
“所以才要趁现在赶紧去啊,不然就去不了了。”
他笑了笑又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转过身从衣架上拿下风衣披上,我见状只好也跟着起身,从靠背上拿起风衣穿在身上。
我们出发的时候还没有雨,等到了目的地时,雨便开始哗啦啦地下起来了。
我和堂哥进了一家餐厅,他和我都不怎么会喝酒,所以我们各点了一杯果汁。我曾今就读的高中和我堂哥就读的大学离的很近,在快要考试的那段时间,我们经常会坐在学校门口的咖啡店一边喝咖啡一边复习学习资料。怀念起来的话,各种复杂的情绪便会一拥而上,我摇摇头,企图将这样的想法全部抛之脑后。
我们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店内热腾腾的温度和窗外冰冷潮湿的空气形成的温差让玻璃蒙上了一层半透明的纱雾。虽看不清外头,但偶尔驶过的车灯还是能将街面上还有多少人的情况展现在玻璃上。
“我们已经多少年没有这么坐在一起吃个饭了?”堂哥的目光同样落在朦胧的玻璃窗上,虽看不到任何东西,但我们还是将仅有的一丝目光全部投在了这毫无意义的玻璃上。
“少来,去年过年我们好歹也吃过一顿饭。”
“你就不能配合一下气氛吗?”
“我最不擅长的就是迎合气氛,这点小时候你就知道了。”
“所以我一直想让你改掉这个性格。”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正打算回他,却发现堂哥的目光比刚才更加尖锐。
他紧紧对上了我的视线。
不知为何,刚到嘴的话硬生生被我吞进了喉咙里,我本不甘落后想要和他对视,但半分钟后我还是败下阵来,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
“你女儿现在还是不愿意去上学吗?”
“……嗯。”
“医生怎么说?”
“……”
“好吧,我是想说,这些事情只能慢慢来,不能太过着急。”
“我知道。”
“嗯……”
我们就像是两个陌生人忽然没有了话题,场面一度陷入沉默与尴尬。
“孩子她爸你真的是……”
邻桌的一家三口正上演着温馨的画面,丈夫和妻子像是初恋般害羞地靠在一起,向女儿诉说着他们曾经的经历,偶尔孩子会问上几个问题,这让她的母亲脸上更是染上一片红晕。听完父母的经历,孩子就开始述说学校里发生的趣事,从邻桌传来的热腾腾的氛围,和我们这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宛若冰雪在火焰之中泫然欲泣。雨势在短短几秒内忽然暴增,狂风携带着大豆般的雨滴拍打在玻璃窗上,通透的水滴冲走了朦胧不堪的纱雾,让这个世界清晰起来的同时,也彻底扭曲了视线。
“……?……青……喂!”
堂哥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他叹了口气,望了一眼邻桌,又看了一眼我,随后恢复正常表情。
“我听说……你最近一直在送林曼欣回家。”
我愣住了。
堂哥深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吐出,这让我感觉接下来他会说一些我不太愿意听的话题。
“事实上,班里最近在传你们两个的事情,甚至办公室也有不少老师知道了。”
“什么?”我感觉我的语气不太友好。
“我知道真相,但他们口中说出来的却是另一回事,最近有不少家长在反应……当然不是说你的问题,但……我想说……”
“我不想听。”从胸口涌上来的热气一瞬冲破了喉咙从我的嘴中跑了出来,我没能压制住怒气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们爱怎么说是他们的事情,我阻止不了也不想阻止,你今天拉我出来想说的就是这些吗?那我觉得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我真的觉得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了,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的内心居然涌上了一丝悲哀。一切仿佛都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了,我对这爱莫能助的现实感到一丝的绝望和凄凉。
实在是太可笑了,我没想过这点小事居然会闹成这幅不像话的程度,我发自内心地觉得非常荒诞可笑。
上天仿佛嘲笑我似地想要将所有的雨一口气倾泻而下,磅礴的雨势掩盖住了马路对面的街灯,雨雾环绕四周,就连车灯也只能勉勉强强地像是一盏灯笼从半空中缓缓飘过。
我茫然无措地站在屋檐下,突然察觉口袋中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我掏出手机打开屏幕,是妻子的电话。
妻子的声音很是急切,不知是因她的情绪还是因这大雨,我基本听不大清她在说什么,但这样的情绪也立马感染了我,我迅速察觉到发生了什么。冷意遍布全身,我只感觉浑身发凉,甚至意识不到伞已经被风吹散,任由雨水拍打在我的身上。
我在路上向过往的出租车司机挥手,但雨雾实在太大,他们根本看不见我在求助,一辆辆车从我的身边缓缓驶过,我的心愈加着急。堂哥的话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我只感觉愈加崩溃,我快要崩溃了。
好在这时,一辆出租车打着左向灯朝我的方向逐渐慢了下来,我想终于有人看见我了,所以我连忙跑上去。司机看我浑身是水,犹豫了片刻才打开车门。
“谢谢!市中心医院,麻烦快点!”
车子缓缓启动了,在朦胧的雨雾中穿行着,犹如穿过云层。
半路上,我急切和懊悔的心情融为一体,变得复杂而又懊恼。
我实在是亏欠她们太多了。
到达医院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十分钟,我迅速登上四楼的急诊室,发现妻子正在门口着急地来回踱步。见到我来,妻子近乎情绪失控地将手中的包甩在了我的身上。
“你到底去哪了?!”
“到底怎么回事……”
“你还好意思问!她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刚想说些什么,却见急诊室的门忽然被打开,一位男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里是急诊室,请不要大声喧哗。”
“不好意思……”
“欣雅呢?她怎么样了?!”妻子几乎快要飞扑过去,我连忙拉住他向医生询问状况:“我女儿怎么了?”
他看了我们一眼,随后摘下口罩。
“过激反应造成的短暂性休克,现在暂时没有什么大碍,睡一觉就好了,此外记得让她多喝水,还有营养方面必须跟上,建议多补充一些蛋白质和维生素C。”
听到此,我终于松了口气,但胸口一直压着的那块石头,始终都无法卸下。我还是感到无比的寒冷。
从医院回来后,我的母亲和我打了好几次电话,我不知是不是妻子把女儿的病情泄露出去的,母亲在电话那头语气不容拒绝。
她将妻子和女儿接回了老家照顾,让我放心在这边工作,家里的事情由她来操心。虽然这么说,但我知道她们不过只是想将我这个没有用的家伙支开,有我在的话女儿只会更加不幸。
我深知这点的。
当家里彻底搬空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释然。然而这种释然事实上不过只是逃避现实,放弃一切后的自暴自弃,我为我这样的心理感到羞耻。但可笑的是,我虽为此感到羞愧不已,却又表现得漠不关心,破罐子破摔般地想要一醉方休,将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虽然她们还在的那段时间这个房子里依旧也保持着这幅模样,但真正当她们离开后,我才赫然发现这个老住宅竟如此空旷。
客厅的窗户昨晚忘记关了,狂风携带着雨水把客厅闹了个遍,看上去比洪水过后还要凌乱不堪。我对昨晚睡得如此死沉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也感到一丝可笑。
我没有收拾客厅,只是将窗户关上。然后打开了电视。
庆幸的是,电视的插销距离窗户有一段距离,所以并没有被雨水沾湿。
晨间新闻里依旧报道着和雨有关的事件,因昨天的大雨水库坍塌,大水没过了河岸。建在东边的木屋和种植的树木被大水沿着河道一路冲到了下游,洪水所经之处一片狼藉。救灾队员从凌晨便开始忙碌起来,到清晨的时候基本稳定了下来。
我一边听着新闻,一边打开冰箱查看有什么吃的,但冰箱里早已空荡荡的,只留下一股腥臭的海鲜味。
我只能作罢,打算在路上买两个包子凑合凑合。
刚一进入办公室,不知为何刚刚还有点声音的办公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堂哥从一旁的座位上抬起头看着我,我无视他的视线,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然后开始整理上课需要用到的材料。
办公室里再度恢复正常。
上课铃很快就响了,我起身前往教室。
见我进来,刚刚还喧嚣的教室一下子安静下来。我将课本放在讲桌上,然后扫视了一眼教室。
“上课。”
“……”
良久没有声音发出,我再度环顾一圈,发现班长的座位是空着的。
“班长今天请假了吗?”
“……”教室里依旧鸦雀无声。
学生们左顾右盼,相互望了望,最终又将目光投向我。
我实在是问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班里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
“副班长,上课。”
“……起立!老师好!”
课上到一半,我忽然想起昨天她对我说的那句话。
“约定好了。”
一时间,我连自己究竟在讲些什么都不知道了,望着茫然无措的学生们,我只好让他们做做练习,自己则心不在焉地来回翻着课本。
不知不觉中下课铃也响了起来,我连忙回到办公室,然后拨打了林曼欣家里的电话,但好久都没有人接听,这让我更加不安。在连续拨打了近十个电话,我终于察觉到办公室里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大概是挂电话的声音太大,我不好意思地坐下,然后深吸口气。
或许是我想多了。
我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然后静下心来,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开始批改昨天收上来的作业。
批改到一半,一张字条从作业本里掉了出来。
我捡起字条,上面整整齐齐地写着几行小字。
我会在河神亭等你,一直。
一瞬间,我只感觉自己的脑袋里轰的一声变得一片空白。
我立马起身冲到堂哥的面前,拜托他帮我上一下接下来的这节课,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雨还在下着,我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前往距离学校不是很远的河神亭。
我几乎慌了神,因为河神亭就在偏上游的河道边上。我无法想象昨天会发生什么事情,也不敢去想她真的在那里等了我一晚上。
但,现实终究还是打败了我。
从上游冲下来的树木横七竖八地躺在亭子四周,塑料垃圾像是地毯般铺得满地都是,河中的水流依旧湍急不息。她的书包静静地卡在树枝和亭子的石柱之间,湿漉漉的像是黏稠的死物一般。
河流里依旧漂浮着白色的塑料垃圾,它们被奔涌的河流拖入水底又挣扎地探出水面,紧接着再被吞没,直到消失在视线的尽头。这条河宛若没有尽头一般笔直地伸向地平线的深处。
我感到浑身无力,四肢仿佛失去了知觉般摔倒在地,我只觉得整个世界都逐渐离我而去。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断地询问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但,冰冷的水沾湿了衣服紧贴自己的皮肤后,我才赫然察觉这就是现实。
冰冷而又残酷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