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里,究竟在做什么呢……
千夏神不守舍地站在山林的一处断崖边,望着远方山道。她身边大约有几十人的浪人和海贼,发出粗鄙的说话声和几天不洗澡的人味。
只要有官兵大军走过这里,就起舞引爆符串。这里的符串数量惊人,如果释放出黑樱花瓣,足够杀光二十几个翠溪村了。
这一仗如果能杀死汉人的官兵首领,我……不想再留在这里了……
就算再也见不到阿逊也好。
想回家乡,祈福治病救人,不想再用黑樱花瓣。
海贼吹起的响哨打断了千夏的思绪,浪人也小跑着踩断枯枝来报告:“神女大人,官兵已经接近樱之法阵。”
千夏两臂平伸,大袖垂落。只等再有报告说官兵大部分进了攻击范围,就要起舞摇铃。但等了半个时辰,却等来了“神女大人,官兵后退了5里地”的报告。
千夏觉得奇怪,樱之法阵是汉唐人传入倭国的易经八卦与神道结合发展而来的法术,玄妙难测,退化成劣等人的汉人官兵怎么会发现得了?
又等了良久,千夏心中烦躁,皱眉:“我要去看看。”
山道上已经看不到人影,千夏想着,假如官兵突然杀过来,走这5里地花的时间,也足够自己逃到安全的地方,于是放心下山。刚到山道前,又听到报告:“前面来了一小队官兵,大约10来个人。”
千夏见浪人们倭刀出鞘,海贼则是抽出了箭袋,她远远地看去,那10来个官兵在为首的一个人指挥号令下,分散开来进入树林,满地找什么。
“左5尺9寸,进3尺。”黄逊看着四周的环境,心中暗算方位,大声指点同伴。
“有,在树根下!”
“左8尺,退1尺4寸。”
“有,在树枝上!”
“右1丈4尺,退4尺6寸。”
“哎哟这有条蛇压着呢!”
一个刀斧手出声提醒黄逊:“再往前出树林了,如果有倭寇埋伏,火枪弓箭齐射,咱可没地方躲。”
那剩下的就交给我好了。黄逊想就算出了树林,现在刚到下午,阳光炽烈,这个方向几乎都是吉点——只要善于利用光线方位,山道那边的人怕是想瞄准,眼睛也会被日光刺得睁不开。
看其他人把树林里的符串收拾完了,黄逊手持藤牌,飞身出了树林——
四目交对,黄逊和千夏,相距不过十余丈,两人都愣住了。
“快射!”千夏身前伏低的海贼们跳起身,数箭齐发。阳光耀眼,他们都是匆忙发射,准头全失。
千夏慌乱地大喊:“不要!不要!拜托快停下!”
海贼们听不懂,直到浪人们骂骂咧咧地把他们或撞翻或抢下弓箭,他们才摸着发晕的脑袋莫名其妙地爬起来,面面相觑。
这个日思夜想的大红裙裤异族少女,真的就在眼前。黄逊正想说话,又想起来她听不懂,正稍微一迟疑,他终于在除了“呀”之外,第二次听到她的声音:
“阿、逊、哥,我、见、到、很、高、星”
千夏泪流满面,却微笑着说出生硬的语句来。
倭人会说汉话,又善良贤惠、在大明朝生活……
黄逊也鼻子一酸:“姬夏,我见到你很高兴。”
“我、叫、姬宫千夏(日文发音),姬宫千夏、嘴、阿逊、哥、喜欢!”
这回轮到浪人们傻瓜一样地斗鸡眼互相看,搞不清楚状况了。
“过来我这里,姬夏!”黄逊同时作了动作。
千夏只踏出一步,想起自己身负重任,便停住了:“阿逊哥,这里、过来!”又马上对身旁的浪人用日文交代:“他是没退化的汉唐人,是我夫君,不许动手!”
“跟我回去姬夏,我保证大家都不伤害你!”
“你、我、两个、回去,我、架、是、大阪(日文),我家乡很是美!”
两人又各前进了一步,还是距离很远。
黄逊的同伴听到他在树林外和人不知说什么,倒没有喊杀声,便列成鸳鸯队形跟了出来,一看前面全是倭寇和海贼,还有一个倭女,便纷纷动了动刀枪:“队长,倭寇好像不多,我们杀吧!”
“她是我妻子。”黄逊伸臂制止。
“啊?”“队长你……”
“你、过来,你不、做、军,军、是、坏!”
“姬夏,这些都是好人,你回去的这段时间,没发现谁才是坏的吗?”
千夏沉默了,背后的海贼们聒噪了起来:“你们这些狗官兵,抓海商砸海船,不让人干有本钱的生意,大爷只好干没本钱的生意!”
“说不得就干架啊!队长下令吧!”同伴们都按捺不住了,挥舞着刀枪。
千夏下了决心似地抬起了头:“他们,坏事,不做了,我不让。阿逊哥过来,好吗!”她回头对浪人武士说:“你们都退后,到山上去。”
“要是神女大人有个闪失,国师怎会饶了我们……”
“我的夫君是汉唐人!会保护我的!”
浪人们先撤退了,海贼们重重地吐着唾沫,跟着转身离开。只剩千夏还站在原地。
同伴们议论纷纷:“这倭女说话真管用。”“倭人真是奇怪。”
黄逊让同伴们在树林口等着,他又迈了两步,距离千夏已经不远了。
我的妻子虽然是倭女,但正在努力学汉语,在此期间,我会向大帅恳求,说她已经改邪归正,隐居后方,绝不再害人——黄逊想着,又看向千夏水灵清澈的瞳孔。
千夏泪眼朦胧,也迈出了一小步,就在这时,远山之间传来了悠长的尺八笛声。
“千夏,我们重创了汉人官兵,只可惜汉人人多势众,已经攻破了南山道防线,太平岩即将失守。你留在北山道已经没有意义了,发动樱之法阵,能杀得一个官兵算一个,然后立即带人退往定海,记得,让汉人断后。”
“老师,我现在不能……”千夏急道。黄逊看她神情不对,疑惑地站定了脚步。
“有一小队官兵上去了,我们的人也退到了山上,快,舞起来,将汉人全部杀光!”
“阿逊他在这!”千夏对手中的神乐铃大喊。
笛声止歇了一片叶子飘落那么久,又奏响了,但这次笛声中透着狠毒与猛恶:“你年纪尚幼不能明事理,为师只能用傀儡之术了!”
胸中突然有个东西变得滚烫,而且痛的范围迅速扩大,千夏按着胸口,只感到那股烧灼感在体内上升,她又掐着自己脖子,但那种灼痛象鼓起的火苗一样,轰然占据了整个头脑。千夏在倒地前,只想到了一样东西——傀儡娃娃丸。
还以为……那只是用来和安倍老师通信的……
“阿逊,逃……”
随后千夏的意识便被烧尽,倒地人事不省。黄逊看到妻子在面前凭空倒下,脸都吓白了,他摇着千夏的身体:“姬夏!怎么了,醒来!”
笛声更清晰了,千夏的手慢慢抬起,就象提线木偶一样,抓起神乐铃,黄逊看到她头还埋在草间、手却先抬,正在惊疑不定,只听到千夏手里一声铃铛清响,他用余光看到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连忙放开千夏闪躲。
如暗器一样射来的黑色花瓣,落在草地上,化为烟灰。黄逊暗暗提防,却见千夏腿也不弯就这么整个身体向后一抬站了起来,伸开了双臂。
黄逊还想过去,千夏配合着笛子的曲调节拍,摇了两下铃,从她侧面的山林中飞出一道黑色花瓣,朝黄逊席卷过来。
“6尺8寸,革,小吉。”黄逊逃离原地,躲避黑色樱花的攻击,一面大喊姬夏的名字,又试图模仿她的语言来喊出“姬宫千夏”,但只见她的眼神已不再清澈,而是一片深黑污浊。
千夏随着笛声旋转起来,更多股黑色花瓣从她后侧面雪片一般吹袭而来。黄逊大喊:“倭人妖法,大家快撤!”
“队长快退,我们掩护!”
小队同伴却没人退,直到黄逊先退到后面。黄逊心中一凛,想起了昨天学到的戚家军之令行禁止——队长阵亡而队员擅自退回,十人皆斩。
千夏舞姿越发妖艳,更多黑色花瓣在树林间飞窜,一时间整个树林中全是风暴一般的黑樱之雪。
亲眼见到这妖术发动,望着滚滚来袭的飞花雪暴,黄逊心头震撼,却知不跑不行了。他一口气突向前,心中速算方位,在树林里折线前进,每一步都有树木在自己背后掩护。
“哇!队长,倭女……不可信也……”身后传来同伴的悲呼。黄逊心中伤痛,脚下却不敢停。人逃得却没有妖风卷花瓣来得快,断后的枪兵、刀斧手、长牌手、挑夫身上沾了花瓣,花瓣受铃声感应在穴道上炙烤、鼓振,沿经脉破坏内脏器官,他们纷纷五官流血,倒地不起。
树林中的符串已经全部拔掉,千夏召唤来的黑樱是从她后方的符串发出,攻击范围有限,又被树林挡掉了大部分,即便如此,黄逊突出山林、在地上打了两个滚站起来回望,还是惊魂未定——后面的树林每一寸空气里都弥漫着骇人的黑雾。
所带小队同伴,没一个人跟着回来。
姬夏,姬宫千夏……
黄逊悲怆地踉跄而行,知道这次真的是无法回头了——千夏杀人无算,戚继光大帅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她。
戚家军攻占太平县,城外扎营,清点伤亡、缴获,共阵亡25人,其中还算上黄逊带的10个。
戚继光听了黄逊回报,向北山道的方向斟酒遥拜,随后看着长跪不起的黄逊:“战场之上,竟然顾念儿女私情,贻误战机,葬送10位儿郎,按律当斩。”
黄逊无言以对。如果能果断一些,先上前制住千夏、打掉她的神乐铃,随后整队掩杀过去,便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都是,我的错。
黄逊心灰意冷,知道戚家军赏罚分明,他只等戚继光下令将他推出斩首。
“但我军不日便进攻定海倭寇大营,细作回报倭寇已建起樱花祭坛,定海渡口那里一定遍地是妖法符串。兵贵神速,无暇再一一拔除。我令你为前锋,选10名头脑精明的儿郎,教他们粗通你的家学,带他们避过符串,冲入倭寇阵中,将倭寇妖女斩于阵前!”
要我去……杀死千夏……
黄逊头脑一片混沌,只听戚继光又说:“此去再优柔寡断、儿女情长,无需军法,天必借倭寇的手杀你。速去准备吧!”
黄逊跌跌撞撞出了大帐,士兵们都知道他那队人只有他一个逃回来,都用鄙夷的目光看着他。
“见到姬夏,如她不能回心转意,我便杀了姬夏,然后不要命地砍杀倭寇至死,如果倭寇杀尽,我便自杀。”黄逊暗下决心,忍着屈辱,在营帐中边走边喊“有人认识字吗!”。
千夏醒来后,眼前一切都变了,她已经躺在舒适的床上。
“这里是定海。”旁边的同胞说。
千夏细细回想倒下之前的情形,立即明白了当时的经过。
阿逊他应该逃掉了……吧?
吞下傀儡娃娃弹丸的我,只是老师的人偶而已。以后一生都要在老师的摆布之下,再没机会和阿逊见面。
想到此,她翻身下床,去找安倍。
“我要回家。”千夏跪在屏风之前。
“为何?”安倍不紧不慢地答,随后屏风里传出水落杯中的声音。
“我不再杀人了。”
“汉人为杀他同胞不惜出钱请我大和人助力,乃是劣等人。”
出钱?
“王、徐两个汉人造反不成,逃到我们大和人那,花钱请我们勇敢的大和人来汉土大闹。你想,我大和人甚是穷苦,趁此机会到海外谋生、为天照大神开路宏化,难道不该帮他们杀劣等汉人吗?”
“安倍老师……难道是为了钱……”
“当然不只是为钱。汉人如此低劣,却占着肥沃土地,你不觉得很不公平?”
千夏转身要走,只感到胸口突然又一下灼痛,不过没有扩散。安倍酒杯落在桌面:“千夏,你最近很任性。为师年事已高,同时控制两个身体相当劳神。你是千挑万选的巫女,要有大和人的自觉。”
“嗨。”
千夏回到屋里,桌面上又堆了无数小木棍和白纸,她埋头制作起符串来。
数十里外,普陀山最高处佛顶山道场,已经被修成两层祭坛之形。
入夜以后,月明星稀。
祭坛之上,千夏静坐其中,听着海涛之声,周围摆放着守护兽,树上垂挂下注连绳。
在祭坛的栏杆和外墙,她亲自贴上了许多手书标语,有汉语也有日文。日文的都是“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大和万岁”之类,汉语的——安倍老师曾问她那些都写的什么,千夏只答:“汉人不得靠近,违者立斩。”反正祭坛周围本来也不让汉人海贼靠近,安倍也问不到人,便不管她了。
千夏坐定坛中,等待那一时刻到来。
那么阿逊,你如果会来,是来救我,还是来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