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戚家军重兵列队于沙湾,全军已得令半夜子时发起攻击,黄逊带10人小队已在之前半个时辰出发。
3艘小艇渡海过半,就被倭寇发现,一时乱箭齐发。
“去26丈,益,大吉!斜帆前进!”黄逊手持藤牌挡箭,大声呼出口令。刀斧手和长牌手也各举盾牌护船,三道水线直插朱家尖岛方向而去,作出登陆之势,却在岛前3里急转,取道海峡,借南风催动攻向普陀山。
倭寇约定沿岛屿举火为号,通知祭坛那边发动布在不同岛屿的樱之法阵,但黄逊的小队人少、来势又太快,等到倭寇得令纷纷赶往普陀山增援时,黄逊的船队早已登陆,与守岛浪人武士大战。
“鸳鸯变两仪,左队踏升、震卦攻击,右队立定节卦,掩杀!”黄逊带的这一小队虽然无法做到在战场上辨认吉凶,但却已经听得懂方位号令,戚家军的鸳鸯阵配合乾坤战技,可谓以一敌百,祭坛下的渡口躺了不知多少浪人尸体。
不过攻到祭坛附近时,守在此处的武士掏出火枪,不顾自己人地朝黄逊的方向乱开火。一名长枪手中弹倒下。
离千夏已经不远了,绝不能死在这里。
“大家靠山壁抵御倭寇,撑到大帅大军到来,剩下交给我!”黄逊喊道,随后便加快速度,一边计算方位:“去5尺9寸,小畜,大吉,火枪中岩角,倭人退3尺,蒙,小凶,可杀。”闪入岩石后,只听一声大响,岩石被轰掉一角,浪人被烟火熏脸,退了3尺,刚刚在脸上一擦烟灰,便看到剑尖朝自己斩下,凄厉地惨呼起来。
黄逊举剑一路杀到祭坛入口,皮甲上已经全是血迹,眼前是高大的神社鸟居,在那之后便是两层的祭坛,连那个坐在祭坛中心的纤弱身影也能隐隐约约看到。
他踏上台阶一步,眼前白光一闪,连忙向附近的吉位闪出,再定睛一看,一个身披长袍,头戴神职高乌帽、右眼一道刀疤的矮小老头,两腿微分,提着尺八大笛。他全身散发着穿金裂石的杀气:“汉唐人阿逊,久等了,川枫一刀流,让你见识一下。”
“安倍老师,求您了,不要杀死阿逊……”千夏刚一出声,老神官安倍便吹起笛子,千夏全身一烫,失去心智,眼神空洞地坐回祭坛中。
笛声。黄逊想到了,那时千夏突然翻脸,便是听到了这笛声。
那么,这个老头,能操纵千夏的心智?
黄逊心中大喊万幸,如果真是这样,那只要杀死这个老头,千夏便可以不死了,先设法让她藏起来。
但这个老家伙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去3丈7尺2寸,中孚,小吉,斩倭老;去2尺,蛊,中凶,倭老必用笛招架而退,踩空;去1尺6寸,既济,中吉,直刺。”黄逊想好了出招,剑身映月,往阶梯上正吹笛的安倍斩去。
两道白光相交,黄逊已冲到了安倍身后的阶梯上。安倍背对黄逊,音乐只断了片刻,又演奏起来。而黄逊却重重跌倒,同时肩部的皮甲碎成两大块掉地,鲜血迸出。
肩上剧痛难当。如果不是在安倍从笛中拔刀的瞬间,自己反应快,收招回避,头已经飞走了。
黄逊咬着嘴唇撑起,回看着神情可怖的安倍。
他竟能在5个音节之内拔刀、招架、顺斩、收刀回鞘……恐怕就算先祖黄裳复活,也能过上几招了吧?
实力相差实在太远。
还有不到一刻,戚家军就将发动总攻了。
难道没有选择了……
姬夏……
一想到千夏,黄逊才发觉虽然和安倍交手处在压倒性下风,但好歹算是穿过了他的防线,已经到了他身后。这么想着,他拔腿就朝祭坛上跑去。
安倍转过身演奏,还以为黄逊会象武士决斗那样,再过来跟他一刀刀互砍直到倒下,那样还能赢得他一点尊敬,没想到对方却拔腿就跑,顿时让他有被耍了的感觉:“混账,是汉唐人的话就该回过头来,比个高下,武士道精神何在!”吹着笛子,气息不乱地追了上去。
“他一刻不停止吹奏,姬夏便不会醒悟。”黄逊上了祭坛第一层,这里原本是佛顶山菩萨道场,地形开阔,月光洒在地面上,一股凉意透在空气之中。
安倍追到这一层,看不到黄逊的身影,忽地听到背后风动,立刻回头,拔刀斩去,只感眼前一花——他刚好一回头和一轮明月望个对眼,眼睛被晃了一下,出手又贪快,便没了准头,只是刚刚能够挡开黄逊刺来的一剑,不足以构成反击。安倍重重哼了一声,追着黄逊在平台上到处乱跑。心想他越跑伤就越重,总归会自己倒下。
不过,看来他还能再撑一会。
安倍为了保持演奏笛子,脚步明显慢一些。黄逊找到机会,算准方位,借着月亮、反射月光的云层、地面灯笼的光线,朝安倍攻去,安倍每次招架反击时,都会眼睛一花,好像汉土这里的月亮和云都在跟他过不去,令他大为光火。
只听远处军鼓大作,喊杀声震天,戚家军总攻定海的战斗已经开始。
这样和他游斗是不会打胜的。他随时可以操控千夏,只要一看到岸边烽火便令千夏发动樱之法阵。
想到在北山道上同伴们被漫天黑色花瓣卷入时的惨状,黄逊将心一横,冲向祭坛阶梯。安倍暗暗好笑。第二层祭坛上也有符串,他若上去了,自己只要指挥千夏发动那部分符串,黄逊怕是还没有靠近祭坛中心的千夏,就倒地吐血死透了。
算得黄逊差不多已经上了那层祭坛,安倍让自己的脑子发指令给千夏的身体,起身舞蹈。
然而千夏的身体却告诉他,腿被捆住了,无法按他的指示行动!
安倍大吃一惊,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千夏在清醒时,为了不再发动法阵杀人,也作好了万一黄逊没有出现的准备——自己把腿捆了起来!
这回糟糕了,如果黄逊趁此机会杀了千夏,定海全部大和子民,都将葬身鱼腹。安倍匆忙朝祭坛第二层追了上去。
登上了第二层祭坛的黄逊,下了决心,提剑走向祭坛中心的千夏,但他突然借着月光,看清了这里栏杆上、守护兽上,到处都贴着许多文字,有日文,也有——
“我不想害人。”
“打不过我老师,就茶(杀)了我。”
“最喜欢你了。”
“和我回家乡。”
……你这个笨蛋的汉语已经好了很多了啊。
黄逊眼泪夺眶而出,听着战鼓、笛声,望着眼神空洞的千夏,正不断挣扎着想要挣脱自己事先绑好的腿上死结。
你的家乡虽然很美,我就不去了,但我要你平安地回去。
黄逊躲开了安倍从后挥出的一刀,在第二层祭坛远远避开安倍。
安倍冲到祭坛正中,一刀挥去,千夏腿上的绳子断为数截。至于千夏故意不带神乐铃,这点他倒是早有想到,随手掏出怀中的神乐铃丢给千夏,又继续朝黄逊追去。如果不把这个带伤的汉人小猴子干掉,一会要分心防范他来打扰,就不好指挥千夏的身体跳舞作法了。
“去西面27丈,否,最凶,刀剑之夜若举火以映之,必死。”
黄逊逃一阵,又借月光和附近的烛火和安倍游斗一阵。安倍知道汉人官兵已开始攻击,眼看黄逊往视野开阔的祭坛一侧平台上逃去,心中暗暗高兴,在那里,可以很方便地俯瞰战场、指挥千夏开始跳舞,既能砍了这小猴子也不会误了大局。
黄逊肩伤不轻,皱眉撕下残断皮甲,朝气定神闲吹笛子的安倍丢去,又趁机攻击,动作却开始迟滞。他自知撑不了多久了。
“否卦、剥卦、暌卦……这台上遍布大凶以下卦象,无路可退、无险可守、无力可借,”黄逊看安倍踏着笛声节拍走上了平台,他知道这是最后的努力,“大帅,小人已经谨记教诲,将您引到胜利之门口,虽死不愧对天地先祖,剩下就拜托了——大帅,姬夏!”一声大喝,朝安倍砍杀过去。
呛啷一声,安倍拔刀架开黄逊贯注全力的一击,随后嗤的一声轻响,刀身穿过黄逊左腹,迅即抽回入鞘。黄逊喷出一口鲜血,倒在吹奏不止的安倍脚边。
终于杀了这个小猴子,安倍看着黄逊的身体不断涌出鲜血,连停下演奏补上一刀的必要都没有了。他高高地仰起头,对天露笑,又看到身后的烽火台点起了火,知道时机到了,只要令千夏跳起舞蹈、便可以象吹掉神龛上的灰尘一样,全灭官兵……
嚓,嚓嚓。接连三箭,射透安倍前胸、颈部、小腹,笛声哑然止歇,尺八笛重重落地。
安倍握着胸颈上的弩箭,这才恍然大悟。黄逊将自己引到的这个位置,表面看是毫无道理、自断退路,但只要后面的烽火信号一点燃,还站在平台上的人形黑影便会在火光中清晰地映了出来,成为戚家军从海峡上以强弩射击的最好目标。
“大和……万岁……”安倍仰天倒下,气绝而死。
浪人武士急报祭坛,跪在刚刚恢复清醒的姬夏面前:“神女大人!汉人官兵不要命人又多,我们抵挡不住啦,请作法救我们!”
“为什么要抵挡?”千夏反问,“这里又不是我们的土地,我们为什么要留在这?”
“……神女大人……?”
“天照大神不愿大家死在异乡,大家上船吧,是回家的时候了。”
“唔……”
“快点,”千夏朝浪人武士一点头,“不走就来不及了。”
她不再管那个武士,焦急地去找黄逊和安倍,很快就来到了祭坛一侧的观望平台。眼前的情景,令她肝肠寸断。
阿逊,你打不过老师,为什么不杀了我,难道我写错了字吗!
祭坛下也传来喊杀之声,戚继光领中军精干士卒,亲自攻打普陀山佛顶祭坛。他率军一路杀上祭坛,看到路边的符串还在、却没有发动,料想黄逊已经成功斩杀了倭寇巫女,便传出军令:“前左右后军听令,分进长峙、蛇山、小山、蚂蚁山,中军转进军朱家尖,最后总攻定海!”
他仰望这祭坛,知道这里是可以俯瞰全局的制高点,便只带了数个小队,朝祭坛上走去。
在祭坛旁的平台上,他猛然望见,那站着个披头散发的倭人巫女,抱着一个人,以背后烽火台的熊熊火焰为背景,情形诡异。
弓箭部队已随船去攻打朱家尖岛,来不及调来射击那个巫女了。
想到各路人马都已经开始登陆倭寇布满符串的岛屿,戚继光知道,自己士兵的伤亡数量,将取决于这个巫女的一念之间。
“问她想要什么?”戚继光对身旁会日语的细作随从道。
“你有什么愿望?”细作用日文向千夏喊道。
千夏脸色凄然,只回答了一句话,便摇起了神乐铃。一时间,祭坛、平台之上,花瓣纷飞,粉樱吹雪。小队刀斧手、藤牌手、长牌手连忙抢上,挡在戚继光身前,举起盾牌,誓死不让片樱沾到戚继光身上。
然而粉色的樱花瓣却纷纷扬扬地朝千夏和她抱着的黄逊聚拢过去,千夏站在平台上,抱着黄逊,纵身向海崖一跃,裹着一团樱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戚继光带队上到平台,绕过安倍的尸体,只见满地粉色可爱的樱花瓣,遮满了黄逊带血的长剑,将剑芒寒光全部盖起。
“刚才倭国妖女说了什么?”
“禀大帅,倭国妖女说的愿望是……”
“是什么?”
“‘愿和汉一家。’”
戚继光拾起黄逊沾满樱花瓣的佩剑,扼腕长叹:“虽是倭人女子,其节烈与深明大义,不输大明男儿。我何尝不愿玉成倭女与黄逊儿郎的好事?两人尸首入海难寻,将此剑厚葬,立碑明志,正书两人事迹,背书倭女遗愿——汉和一家。”
这便是定海县,即舟山市麒麟山靠海一侧的“剑樱碑”,可惜于二战时期,毁于日军炮火,再未重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