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不愿被别人知道的痛苦。
女孩轻轻抚摸着书页上的凹凸,就像一位寻觅佳肴的食客品尝着字里行间溢散的美好。
她动作很缓,想要将每一个字都清晰深刻的烙印在指尖。
——博加德夫人低下身子,伏在少女的耳边,对她轻声说道。
——我希望你是我的女儿。
女孩手指微微颤抖,她缓缓将书捧起,放在自己的胸口,低着头轻抚精装封面,就像抚摸着许久未见的母亲长发一般。
她想哭,可她没有眼泪。
用手抚摸了好久后,她缓缓将书放下,用指尖寻找着自己刚才阅读的段落,继续摸索下去。
这种阅读方式很慢,但如果想要读书,除了别人念给自己听,就只有这种方式了。
从‘那件事’过去的数年后,她慢慢已经习惯这种阅读方式了。
或者说……不得不习惯。
她将《假如给我一日光明》放到一旁,拿起笔尝试在纸上写这本书里自己最喜欢的一段话。
炎文是一种很漂亮的文字,因而造就了一大批的钻研书法的名家。
在女孩尚未失明的时候,虽然不是什么书法大家,却也写的一手好字。
每每念及此处,她心中微有叹息,自己如今因为视觉缺失以致无法定位笔画位置和字形轮廓,再也写不出曾经的好字了……
哪怕写了出来……自己也看不到了……
手指颤巍巍的在纸上一笔一划的写字,尽管她努力让自己写的字排列的整整齐齐,但还是写的歪歪扭扭,甚至有几个字都重叠在了一起。
女孩虽然看不见,但也能意识到自己写的很差,将这行字写完后便放下笔,在桌上摸索了几下,找到了一个档案袋,将写完的这张纸放进档案袋里。
她每天都会尝试把自己读到的书里精彩的部分写下来,然后将这些写完的纸张收集起来。
女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是想有朝一日进行对比,亲眼看看自己每天写的字有无长进。
她依旧寄希望于自己能在未来的某一天重见光明,到那时候一切都会变好的……
可现实是残酷的,是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
每一天醒来,等待她的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曾经绚丽多彩的一切永远离她远去,再也回不来了。
她时常在想,如果自己生来如此,从未亲眼见过这个世界,那或许能够安于现状,不再徒然挣扎。
可偏偏自己……亲眼见过……
她想哭,可她没有眼泪。
她摩挲着自己的手,那双手伤痕累累,遍布疮疤烙痕。
虽然早已痊愈,可看上去依旧让人感到触目惊心,双手形如枯槁,仿佛行将就木的垂死之人。
要是自己的手指能不颤抖就好了……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她的双手被利器贯穿,又受到火焰灼烧,能够保留下来已经极为难得,也没办法再要求什么。
起码还能拿东西,虽然没办法拿特别细小和沉重的东西,但至少还能用……
写字颤抖就颤抖吧……起码自己还活着……
她轻叹一声,语气中充满了懊恼与无奈,仿佛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
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样子还能活多久……
她继续摊开书,搜寻着之前读到的段落。
要是自己身边能够有博加德夫人这样的人就好了……要是她能对自己说这样的话那该多好啊……
自己过去也曾对未来有过诸多美好的规划,想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想要成为祖父那样的人,想要成为应家祖先那样的人……
可如今这些美好的规划已经成为梦幻泡影,被那场烈火烧的一干二净了。
女孩摇摇头,自己怎么可以奢求太多?自己现在……已经很幸福了……怎么可以奢求那些更加幸福的事情……
她想哭,可她没有眼泪。
“姑姑!我回来了。”
熟悉的声音传了进来。
应星华合上书,坐在‘怪物’身上向门口缓缓移动。
她听到了脚步声,对方人还没到,声音就已经像百灵鸟一样传进房间。
她是跑着进来的吗?
应星华担心远房堂侄女摔倒,但又没办法快步跑过去阻止。
她心中微微叹气,自己已经忘记‘跑’是怎样的感觉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自从经历‘那件事’后,她就没有办法像正常人一样奔跑了。
必须坐在‘怪物’的身上才能走出这间‘牢房’,经年累月以来,这‘怪物’已经成为她身上不可分离的一部分了。
至于坐在‘怪物’身上要去哪里,她则完全没有目标。
自己……还能去哪里呢?
顺着不知通往何方的长路,消失在瑟瑟秋风中吗?
她想过死,可她没勇气去死。
她想活着,像别人一样活着。
她想哭,可她没有眼泪。
应星华的远房堂侄女是个很活泼的人,名叫应真飞,是她的远亲,两个人的关系很复杂,应真飞每次掰着手指头算也算不清,但应星华还是理的很明白。
她的曾祖父和应真飞的高祖父是同一人,名为应德明,按照古礼,不应直呼其名,而应以其表字称敬语为‘才清太公’,只是这样称呼应真飞固然不解,加之如今已非古代,而是现代社会,这样用词难免给人咬文嚼字之嫌。
应德明前后有四任妻子,应星华祖父与应真飞曾祖父便分别出自前两任妻子。
当时参商星已经建立多年,古代的妻妾陋习早已废止,这四位均为应德明先后明媒正娶的妻子,只是每一次都因种种原因以离婚告终,并非妻妾陋习下的一妻多妾。
应星华向应真飞讲解的时候特别强调了这一点,以免她误解自己这一支出自妾室。
说是‘远房堂侄女’,但应星华只在祭祖的时候见过应真飞一次,那时候应真飞还只有六、七岁的年纪,应星华也只比对方大两岁。
十几年过去了,对方如今长什么样子,应星华完全不知道,也见不到。
只是听对方说‘留着过耳短发’之类的,在脑海里大概想了一下,却也没什么可供参考的形象——毕竟没见过现在的样子,怎么想都觉得不够贴切。
身下的‘怪物’载着她缓慢前行,她拉好覆盖在‘怪物’身上的毯子,再三确认挂在‘怪物’身上的秽物袋被遮盖好了,这才稍微放心。
虽然每次都是应真飞处理的,但她刚从外面回来,听起来心情正好,自己不应该让她看到秽物袋,以免让她心中不悦。
由于身体问题,应星华根本无法独立生活,因此在处理和应真飞有关的事情时格外谨慎,生怕言语举止不当而得罪对方。
如果没有应真飞的妥善照顾,她现在多半已经死了。
没有别人照顾就活不下去,甚至为了获得照顾只能说一些漂亮话去讨好别人……这种行为可以说辱没了祖父和父亲的名声,也让祖先们蒙羞,可寄人篱下实属迫不得已……
哪怕情非所愿,也只能厚颜无耻的这么做了……
她想哭,可她没有眼泪。
自己哪里还有什么廉耻……
自从‘那件事’后,自己就只能一辈子带着秽物袋生活……
指指点点……
窃窃私语……
她已经听过很多次了……
自己给父亲和祖父丢脸了……
“姑姑,你怎么到门口来了?外面风大,会着凉的。”
应星华身体一转,那是在应真飞的控制下,她身下的‘怪物’调头了。
黑暗中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塑料购物袋发出来的,就在自己右前方,那是桌子的位置。
“等急了吧!我买了些水果,洗给你吃。”
应真飞的声音总是很开心,从来没有因为照顾自己这个半死不活的废人而有什么怨言,但正因如此,应星华才不敢过于麻烦对方,也不敢提太多的要求。
那样会让她有一种负罪感,自己已经得到了妥善的照顾,还能要求些什么呢……
除非万不得已,否则还是不要麻烦对方了。
“外面好热闹,早上就听到有人放烟花,是出了什么事吗?”
由于很难出一次门,应星华很难得知外面的消息,就算打开电视机也只能听到声音,完全看不到画面。
但即便如此,她也很满足了。
庆幸‘那群人’只损害了自己的视力,而没有损害自己的听力。
不然自己连声音都听不到,很快就会丧失语言表达的能力……
想要知道外面的消息,除了依靠收音机和电视机,就只剩下应真飞的口头描述了……
尽管她的口语表达能力不是很强,难以表达重点,但自己还能强求什么呢……
“没事……姑姑,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听应真飞这么说,应星华便不问了,她知道应真飞在说一些可能对自己有不好影响的事情时总会用这类的说法搪塞,再问下去也只是自寻烦恼,还会辜负对方的一片好心……
“唉……”
看到应星华一言不发,应真飞于心不忍,自己这个姑姑是很可怜的,因为数年前的那场战争家破人亡,全家只活下来她一个……
眼见对方活着只能依仗自己,自己应当尽心尽力帮助对方才是,明明知道什么却不说显然谈不上‘尽心尽力’……
她一面洗着水果,一面歉意的看着应星华。
“姑姑,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好吧……我告诉你,你可不要生气。”
“嗯。”
应星华点点头,她已经亲历过太多的恐怖,对任何不好的消息早就麻木不仁了。
“烟花是北极星人放的,庆祝北极星院长二度掌权二十周年。”
应星华扭头转往窗户的方向,唯有沉默。
那位在数千公里外统治一方土地的暴君已经重新掌权二十年了吗?
虽然没见过那位暴君,但应星华很讨厌那个人。
正是因为他的二度掌权才发生了那场侵略参商星的战争。
‘那群人’才会做出‘那样的事’……
她想哭,可她没有眼泪。
她想死,可她没有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