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自私的,为了活下去可以穷尽一切手段。
应星华过去从不挑食的,她不是‘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的鹓鶵。
但自从‘那件事’后,她不再食肉,也不再食用那些带有血腥味的食物……或者说,没办法再食用了。
只要尝到肉的味道,她就会产生强烈的生理性厌恶,会不断的干呕直至脱力为止。
因此应真飞只给她准备一些素食水果,每次端给她的时候都会具体告诉她这些食物是什么,平日里也会询问她的食好,免得出现不合对方胃口的情况。
其实应真飞并不会做饭,她的厨艺完全都是为了照顾应星华练出来的,好在应星华吃的简单,要是复杂一些,她只能去外面买了。
应星华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很清楚这位远房堂侄女的厨艺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提升’的,她非常过意不去,但自己也帮不上对方什么忙,只得尽量不提要求,让自己的一日三餐简单一些,这样能给对方减轻一些负担。
经历‘那件事’后,她拼尽全力才从火海里爬了出来,得到了参商星军队的帮助,军医还帮助她处理了伤口,尤其是关于眼部的手术。
此后,她便被送到了长桂的远房堂兄家。
虽然对方这一支迁移过来已经数十年了,但和自己的父辈还没有断了联系,只不过因为过去的一些事情,关系已经生疏了许多。
但即便如此,远房堂兄还是热情接待了她,安置她在家中住下。
只是远房嫂子并不喜欢外人……
应星华经常可以听到远房嫂子的埋怨,虽然不是当面说的,但说的时候总是拉高声调,似乎想让自己听到……双方也为此有过争执,
她不想把别人想的很坏,但也知道自己是个拖累。
别人没有义务接纳她,远房堂兄看在家族亲戚关系上接纳自己已经让她很满足了,不可以让对方家庭不睦……
她不怕被人议论,只是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几经踌躇下,她还是提出搬到外面去住。
远房堂兄犹豫后答应了,将位于长桂郊区的一座空置房产交付她居住,还安排了专人照顾她。
其实远房堂兄也不希望她在家里久住,至少不想因此和远房嫂子把关系弄僵。
虽然对方没这么说过,但应星华能感受到。
自从眼睛失明后,她感觉耳朵似乎比过去灵敏多了,非常在意一个人说话的言谈语气,从中可以分析出很多东西。
也许是知道自己后半生必须依靠他人活着,才慢慢在潜意识里锻就了这样的‘才能’吧……
应星华轻咬一口苹果,只觉得很甜。
长桂的苹果是很好吃的,《林檎录》中记载长桂的苹果以甜度著称,应星华小时候翻阅家中古书的时候读到过,如今对此深以为然。
为了避免出现意外,应真飞每次都是把水果切好装在盘子里,每听到对方切水果,应星华总是担忧,生怕对方会切到手。
如果对方真的切到手,她除了心怀愧疚以及出言安慰,也做不了什么。
这才是最让她难受的地方,没有什么比爱莫能助更让人无力的了,最重要的是只要自己活着,这样的事情就还可能出现……
要是自己眼睛能看见就好了……
应星华无数次期盼着,但这只是自欺欺人,她的眼睛永远不可能恢复了……或者说,她早就没有名为‘眼睛’的器官了。
由于双眼受损已久,错过了最佳手术时机,她的眼球只能摘除,在医学上被称为‘眼部’的地方目前什么都没有……
医院建议她安装义眼,但她拒绝了。
她不想让远房堂兄额外破费,况且……安装义眼也只是给别人看的,一想到自己有‘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应星华只觉得不寒而栗,说什么也不同意。
因此她平日里一直戴着白色眼罩,尽可能少与外人接触,以免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她不喜欢佩戴黑色的墨镜,因为她所能‘见’到的只有黑色,她不想把自己每时每刻见到的东西带给别人。
由于眼睛看不见,应星华无法从事绝大部分工作,其实以她远房叔叔的家境供她一生衣食无忧并不是问题,但她不想这么混吃等死。
应家的祖上出过许多了不起的人物,大重王朝时出过三位‘尚书’,大顺王朝时出过八位‘学士’,诗人学者更是灿如繁星。
即便是封建王朝覆灭,参商星科学院建立,应家依旧有诸多能人留名青史。
应星华的高祖父应彰智是历史学家,近代所有关于大丽王朝的研究资料都有他的名字。
应星华的叔高祖父应彰义是诗人,写过诸多脍炙人口的佳作,是参商星近代‘启蒙诗流派’的开创者,寻鸥社的社长。
应星华的叔曾祖父应德圣是语言学家,东洲西南部边疆民族的语言脉络都是由他整理的,甚至还复原过早已失传的语言。
——世声久显承仁存,门望高扬秉贤臻。昭彰德誉凝星真,继绪绵恒延福坤。
到了应星华这一代是‘星字辈’,她们这一辈人凭借着家族底蕴,向着祖先长辈取得的功绩看齐,假日时日定能成就属于自己的一番事业。
然而……没人能预见到未来。
自从双目失明、下肢瘫痪后,应星华便知道自己没有希望了,那些能成就一番事业的‘星字辈’中不会再有自己的身影了。
如果没人照顾,她就连日常起居都难以为继,更不要说实现什么个人抱负了。
可应星华不甘心,不甘心自己这一生只能这么碌碌而活。
哪怕双目失明,也要用手去摸索那些书中的文字。
哪怕双手残疾,也要用嘴去描述那些心中的想法。
哪怕双腿瘫痪,也要用身体去感受那些外面的风景。
她选择了将自己的心与魂尽数倾诉于文字,只有这样,她才能挣脱现实的痛苦,沉浸在文字所带来的美好中。
可她没办法写字,想要用电脑打字又看不见屏幕,她只能口述内容,由她的远房堂侄女代为书写。
她自认没有文采,写不出那些优美的诗篇,也理不清那些历史的长卷,她只能将自己幼稚的想法付诸于拙劣的文笔,去讲述自己想要讲述的故事。
她并不指望自己所写的内容能够成为什么千古佳作进而名垂青史,也不认为这些内容能够光耀门楣由此受人敬仰,她只是在做自己想去做的事情。
应真飞是很机灵的孩子,虽然只比她小两岁,但在她眼里依旧是个孩子——在经历了那样的人间惨剧后,应星华觉得自己一下子就长大了,不再是写了一首诗都拿给父母看的孩子了,青涩的少女时光已经随着鲜血与火焰褪去颜色,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长大有时候只是一瞬间的事,只要你意识到那个时刻。
她过去不甚明白,如今心中知晓却又无可奈何。
由于应真飞非常聪慧,很多时候一点就透,有她的帮助,应星华写作遇到的阻碍很小,唯一遗憾的就是自己没办法亲自校阅,只能靠对方一次次的复读去完善瑕疵。
有时候对于一些不甚满意的内容往往需要反复斟酌后推翻重写,这就意味着应真飞之前的努力付之东流。
应星华对此非常歉意,哪怕应真飞嘴上一笑而过,她也明白对方心里多半是气馁的。
这个孩子喜动不喜静,坐在这里打字许久对其又何尝不是一种煎熬……
“又到了愉快的码字时间了!”
应真飞将水果收拾好后便一个飞扑坐到转椅上,顺着转椅转了好几圈,最后才打开电脑,挽起袖子将手放在键盘上,准备将应星华口述的内容输入进去。
虽然出身饱读诗书的家族,但她不喜欢诗书这些古代的东西,对于写什么东西自然也缺乏兴趣。
她的打字速度很快,但更喜欢将之用在写作以外的方面,比如刷论坛之类的,或者说她生来就和这个书香门第格格不入。
当她为自己写什么东西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个偷走时间的窃贼,虚度着自己的光阴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可如果是帮别人写东西,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倾听的梦想家,用双手去成就别人的梦想。
——它总在晨光漫过窗棂前醒来。
——用喙尖轻啄沾露的草叶。
听着应星华轻吟的词句,应真飞微微侧目,应星华就这么坐在一旁,仿佛入睡了一般,微光穿过窗户映照在她的身上,这是昏暗的房间中仅存的光亮——她在黑暗中成长,不需要光。
——翅膀掠过矮墙时从不敢舒展。
——怕撞碎檐角悬着的月光。
她嘴唇微动,面色安详,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就这么坐在身下的‘怪物’上,轻轻的吟诵。
应真飞知道应星华遭遇过什么,那种残酷的事情光是听到就让她手足发凉。
倘若异地处之,自己未必能像她这样怀有活下去的勇气,或许恨不得一死了之。
但姑姑没有选择去死,而是坚强的活了下来。
——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姑姑她……便是这英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