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的价值太过低廉。
王先生来了。
虽然在失明之前从未见过对方,但应星华打心底里感谢对方为她做的一切。
说起王先生,应星华只知道她是父亲的旧交,至少对方是这么说的,只不过自己从来没听说过对方,就连‘王恩’这个名字也是从对方口中听说的。
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父亲的朋友有很多,自己不可能每一个都认识。
对方也没有什么欺骗自己的理由,自己是一个失明瘫痪的残废之人,有什么值得欺骗的?
自己也太高看自己了……
按照辈分来算,对方既然是父亲的朋友,自己应当称呼对方是‘叔叔’才是,可王先生推脱拒绝后,应星华也没有再用此称呼。
由于没有眼睛,应星华不知道王先生长什么样子,只是听应真飞说对方看上去约莫三十多岁的年纪,身材笔挺,剑眉星目,很有文人气质。
听到这些的时候,应星华微微点头,确实像是父亲会结交的人。
应星华的父亲应凝佐是历史学家,有许多研究成果,他过去经常邀请同事好友在家中讨论,可能那里面也有王先生,只是自己当时还不认得。
既然对方年纪和父亲相差甚大,自然不能以叔叔相称,应星华便称对方为‘先生’了。
回想起和王先生的第一次会面,应星华记忆犹新——其实那不应该叫做会面,因为只有对方看到了自己,而自己看不见对方。
当时自己的手上正捧着一本《王肖恩南征传记》,这个译名太粗糙了,其实应该叫《索鲁斯国王肖恩一世率红教军远征南大陆传记》,只不过自己当时看的这个版本翻译于大顺王朝末年,那时候对于西洋人名有关的翻译都是本着尽可能让东洲人看懂为基础,所以将之简化翻译为《王肖恩南征传记》。
而自己当时和王先生的交流也是由此开始的。
王先生对于肖恩一世远征南大陆的宗教战争并不认同,认为红教军军纪败坏,所过之处打着清除异端的名号无恶不作,实在是难负‘以红主之名救世’的旗号。
而应星华对此深表认同,她虽然不是研究红教军南征的历史学家,但曾看过相关书籍,只得对此发表一些极为浅薄的个人看法。
被西大陆人所推崇为‘圣战英雄’的肖恩一世在攻破以绪塔尔城后以城内的数千俘虏向敌人索要天价赎金,遭到拒绝后处决了所有俘虏。而被西大陆人视作‘异端首领’的哈纳菲·奥贾兰却在攻破提法累阿后释放了所有俘虏,让其回归家乡。
尽管西大陆人总提‘骑士精神’,但这些只是嘴上说说,他们的敌人哈纳菲·奥贾兰显然更具有骑士精神。
说到此处,王先生深表认同。
那是应星华自失明瘫痪以来少有得到他人认同的时候,而且这一认同是出自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王先生很喜欢历史,也很喜欢看书,和他聊天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也是应星华少有的畅快时刻,能够尽情的和身边人谈论书里的内容,几乎可以说是一扫心中的不快。
平日里除了应真飞,几乎没有人和应星华说话。
由于双目失明加之行动不便,应星华极少出门,自然也不会有人主动过来和她说话,王先生是少有的例外。
这也是她尊敬王先生的原因,王先生没有因为她残废的身体而疏远厌恶她,反而一次次的过来看她,这让应星华打心底里感激对方,只可惜自己身无分文,根本无法回报对方。
第一次见面时,王先生给了她一笔钱,虽然她百般拒绝,但对方还是在临走的时候悄悄将之放在了桌子上,这让应星华很是惶恐。
无功不受禄,自己不可以无端收人钱财。
她知道对方是好心,但就这么收下实在是于心有愧。
王先生第二次来的时候,她本想把钱财退还给对方,但对方无论如何都不肯收,最后自己只能用喜欢的一本书回赠对方,聊表谢意。
那只是很普通的一本书,而对方给自己的钱可以买很多这种书……对方对自己这么好,真是无以为报。
每当念及此处,应星华只得在心里叹气,要是自己能康复过来就好了,起码要当面感谢对方才是……如果王先生有什么需要自己的地方,自己一定倾力相助……
只可惜……自己站不起来也睁不开眼……永远是个好不了的废人了……
“应小姐,有什么心事吗?但说无妨,只要王某能做到,一定尽力帮应小姐实现。”
男人的声音传入耳中,那语气无比郑重,一听就知道是个待人接物温文尔雅的人。
“啊……对不起,王先生,我稍微有些走神,我们刚刚说到哪里了?”
“说到‘千针郎中毒杀刘员外’的那一段。”
“嗯……”
应星华微微点头,《武林外史》这部书虽然是大顺王朝时期的市井通俗小说,无论立意还是内容都有些粗鄙,但很多故事读起来脍炙人口,有很强的传记感。
“王先生觉得这个故事写的如何呢?”
“那刘员外人面兽心,多行狡诈之事,以一副慈善的面孔博得‘活菩萨’之名,实际上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千针朗中杀了他正是为民除害,所谓任侠之风,莫不如此,也正应了这本书‘行侠仗义’之主题。”
听王先生话语中义愤填膺之意,应星华螓首微点,王先生是急公好义之人,听到书中刘员外诸多不法之事,心中激愤实属正常。
“我也这么想,只是千针郎中行事过于酷烈,刘员外为非作歹,他借行医将之鸩杀倒也无可厚非,只是为何要将他妻儿老小尽数杀死?这些人并无大过,尤其是那襁褓之中的婴儿,就这么被他摔在地上,未免不近人情,大伤人伦道义,实是不该。”
语毕片刻,不闻王先生接话,应星华心中微惊,只恐言语冲撞了对方,急忙开口。
“王先生,这只是我的一己之见,如有不妥,还请王先生示下,我定当洗耳恭听。”
“嗯……并无不妥,应小姐心地善良,远胜于我,方才我还在为千针郎中惩奸毙恶心中称快,听应小姐此言,只觉得我想法过于浅薄,完全没有考虑千针郎中杀害刘员外妻儿老小该是不该……心中惭愧……”
应星华微微舒心,只要对方没生气就好,她没有眼睛,看不见对方的面部表情,只能凭借语气加以揣摩,因此对方只要没了声音,她便心生踌躇,不知是自己说错了话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往往一时间没了主意,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王先生不必自责,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千针郎中或许行为不妥,但那只是非常情境下心中激愤,因而枉杀,并非他生性残暴。”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吗?”
王先生轻声叹气,应星华能从他的叹息声中感受到难以释然的无奈。
似乎王先生每次和自己说话都是这样,心中总有郁郁无奈的思绪,不知是不是平日里工作压力很大或者是在生活中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应星华不敢多问,避免触及对方心中不愿提起之事。
她既不知道王先生的工作,也不了解王先生的生活,妄加评论实属不妥,自然也不敢在对方叹气时插话。
她非常珍惜这位专程看望自己的王先生,父亲的旧交有很多,但在自己失明瘫痪后,这些旧交仿佛人间蒸发一般,自己再也没有听到过他们的行踪。
可能是失去了联系,也可能是不知自己下落,甚至有可能遭遇了什么意外——应星华不是存心诅咒他人,只是在北极星驻军参商星的大背景下,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像北极星这样的异族政权会不会如大顺王朝那样发动文字狱,这一切当真难以预料,父亲的旧交们为了避祸,隐藏行踪也是很正常的。
尽管她心里也明白,不会有人来看望自己这个半死不活的废人……
他们是父亲的旧交,和自己并无什么关系,随着父亲的死,所有的关系都已不复存在,父辈关系尚且如此,就更不要说那些再上一辈的关系了……
应星华也不知道自己在奢望什么,自己有什么值得别人探望的理由吗?祖父和父亲的成就都是他们自己取得的,别人自然愿意和他们结交,而自己一事无成,连独立生活都做不到,终其一生只能挂着秽物袋生活,又有什么资格能和这些学者大儒结交……
可偏偏王先生来了,虽然自己此前从未听说过他,但他却愿意倾听自己的话,愿意和自己讨论书籍中的一切,这让应星华无比满足,只觉得人生最快乐之事莫过于此。
如果换作过去,她绝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感到欣喜,可随着身体残废,她对未来的期盼也越发黯淡,曾经期盼的目标也一落千丈,变成了只要有人和自己说话便难掩欣喜的孤僻之人……
但她也没有办法,当一个人陷入黑暗的时候,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光,也要紧抓着不放。
那是仅存的希望,也是活下去的唯一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