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代人和下一代人总有纷争。
外面下雨了。
滴答滴答的声音敲打着窗户，应星华听的很清楚。
没有眼睛的生活是很痛苦的。
每当听到什么声音，应星华都会侧头过去，然后她才会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可能看见任何东西了。
明明已经失明多年，但她还是会下意识把自己当作明眼人。
由于双目失明以及下肢瘫痪，她平日里无法自行活动，只有坐在轮椅上才能慢慢掌握方向，控制轮椅前进与转向。
这台轮椅是远房堂兄托人为她定制的，具有原地旋转的功能，虽然应星华不知道那是怎么做到的，不过应该是全向轮或者是四轮独立旋转一类的设计。
想要让一个失明瘫痪的人完全理解具体的设计原理并不容易，她也不能强求别人彻底为自己讲明白一台自己根本无法主动坐上去的轮椅是什么原理。
这就是她把轮椅当作‘怪物’的原因，总觉得这台自己不知道运动原理的轮椅充满了谜团，就和那些难以名状的怪物一样。
为了方便应真飞照顾她，远房堂兄还为她准备了很多辅助设备，比如能够将她从床上平移到轮椅上的搬运设备，这些东西对应星华的日常生活帮助很大，应星华一直不敢询问相关价格，只觉得这份恩情难以报答。
而比之花费更大的则是近乎天价的护理费用，一想到这些，应星华只觉得难以呼吸。
应真飞虽然是护理专业出身，但面对身上各类伤痛症状加起来可以列出一张表格的应星华，想要一个人照顾她还是很困难的，因此远房堂兄为她聘请了一支专业的医疗团队，每隔几日便为她进行一次综合护理，除此之外还有一系列的定期检查，确保她的状况不会恶化。
即便如此，想要恢复正常的健康水平，几乎是不可能的。
应星华的身体状况并不好，能支撑她活到今日的基石不是她的意志，而是远房堂兄不计其数的金钱投入，这才让她比那些同样命运的可怜人多活了这么多年……
应星华不知道这些护理费用究竟是多少钱，远房堂兄和应真飞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但应星华多少也能猜到……
这些花费一定远远超过那些设备……必然是很多家庭穷尽一生都无法负担的天价……
而这一切，只是为了帮自己这个废人……续命……
起初应星华是很抗拒这一切的，她不喜欢医生触碰她的身体，尤其是男医生。
她知道医生是远房堂兄花钱聘请的，自己不应该抗拒，那样只会让远房堂兄难堪……也知道对方没有恶意，试图竭力克制自己，但每一次都会激起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忘不掉那群北极星人对自己做的那些事……
她没办法原谅自己……都是自己的错……
是自己害了家人们……
她想哭，可她没有眼泪。
远房堂兄很理解应星华，为此专门换了女医生，应星华很感激她，只可惜她此生此世难以为报……
不仅让远房堂兄为自己这个废人耗费巨资，还惹的对方家庭不睦，她十分内疚，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不止一次的想过死，可她没有勇气。
她是无神论者，从来不相信什么转世轮回、天堂地狱。
哪怕自己死了，也不会在所谓的另一个世界见到死去的家人……
轻轻摩挲着桌上的盲文书，这是远房堂兄刚刚送给她的东西，她喜欢看书，哪怕眼睛失明，也依旧尝试读盲文书——那是她在黑暗的苦痛中唯一的解药。
由于工作很忙，远房堂兄很少来看她，但每一次都会带一些东西来，应星华不断向他道谢，感谢他为自己做的这一切。
应星华时常觉得自己没有诚意，面对远房堂兄的帮助和照顾，自己除了干巴巴的道谢，什么都做不了。
她为自己长辈说过的一些话感到愧疚，由于远房堂兄这一支迁移到长桂后开始经商，家中长辈时常对他这一支抱有微词，总用旧时代的视角看待商人……因此双方的关系不算很好……
但应星华不敢和远房堂兄说这些，一来自己寄人篱下，怎么能说对人家不好的话，二来自己也没有资格数落长辈的言行，虽然觉得这些话不妥，却也不敢妄加评判。
若非这位远房堂兄，自己只怕早已死去……除了感恩的话语，每一次见面总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受家庭环境影响，应星华很少对外人讲述内心的想法，哪怕对自己家人也是如此。
正所谓‘言多必失’，比起和外人畅谈，她更喜欢沉浸在书籍的海洋里，与古今文学巨擘笔下的人物对话。
——露易丝用锐利的词锋向敌人表达着自己的抗拒，但身体却不由自主的放弃了抵抗。
应星华身体一僵，急忙把手从盲文书上挪开。
《露易丝的花园》不是幻想童话作品吗？怎么会有这种描写？
应星华试图安慰自己过于敏感的神经，这只是露易丝的幻想……
念及此处，她只觉得心情一下子糟透了。
过往的恐怖景象浮现在脑海中，她不由得靠在轮椅上，难以言明的屈辱涌上心头。
——哟！这小白娘嘴上说不要！身体可很诚实呢！
——我早就说了，这种一本正经的小白娘都是闷骚，这下可好！兴奋起来像水帘洞一样！
——什么小白娘！是湿婆！
应星华痛苦的捂住耳朵，想要把那些侮辱人的话拒之耳外，可那些声音依旧连续不断涌进耳朵里，怎么也挡不住。
自己没有……没有像他们说的那样……自己没有迎合他们……没有……没有啊！
应星华抗拒着脑海中的记忆，她无数次想忘记这些痛苦的景象，但她完全做不到……越是抗拒就越是清晰的浮现在脑海里……
自己给家人丢脸了……
自己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在自己的姐妹惨遭折磨发出声嘶力竭哀嚎的时候……
在自己的父亲被装进麻袋因焚烧痛苦翻滚的时候……
在自己的身体受到北极星暴徒们反复蹂躏的时候……
自己……自己……自己居然毫无廉耻的出现了……不受控制的……生理反应……嘴里还……还发出了那种声音……
她用额头用力撞击桌面，撞了好几下后扑在桌面上，身体剧烈的抽搐。
她想哭，可她没有眼泪。
她不是愚昧无知的书呆子，她知道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生理机制，和膝跳反应无异……并不是她的身体背叛了她的意志……也绝不是她在讨好迎合那些暴徒，更不可能是什么屈服和享受……不可能！
可每当她想起遭暴徒们凌辱至死的妹妹……
自杀身亡的姐姐……
被烧到满地打滚的父亲……
脑袋被挑在刺刀上的弟弟……
还有小姑姑……小舅舅……祖父……
她的脑海中只觉得有什么声音质问着她，不断质问她为什么活了下来……为什么当时身体会出现那样的事情……会发出那样的声音……
这声音战胜了她的一切理性……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她不敢将这一切告诉别人，不要说医生，就连应真飞和远房堂兄……她也不敢说……
如果自己告诉他们这一切，他们会怎么看自己……
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应家嫡系的女儿在被人强■的时候产生了……产生了……强烈的生……生理反应……
而且还是在自己家人遭到残酷对待的情况下……
应星华从小家教极严，不要说把个人的生理反应这种事情讲出来，哪怕只是女性间稍微用隐晦的词语暗示，都会得到长辈的严厉训斥，被认为是思想不正、行为不端以至于言谈举止流露出淫邪放荡……
让她对别人说出这些，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她只能把这些藏在心里，一面忍受着恶魔的脑海低语，一面承受着道德的自我压迫，无法得到任何解脱。
每当她陷入痛苦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在心里呼唤王先生，希望王先生可以和她聊聊天……
聊什么都好……只要能让自己稍微转移下注意力……怎样都可以……
应星华不知道这种痛苦还要持续多久，可能会一直持续到自己死亡为止……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也没有勇气去死……
远房堂兄和应真飞为自己付出了这么多……难道只是为了让自己去死吗？
应星华撑起上身，重新靠在轮椅上。
自己不可以这个样子……自己要坚强……
应家先人里也曾有人因忠心谏言而遭罢官免职，却也从未因此自暴自弃，反而回到家乡写出了《司农书》这种造福后世的典籍。
亦曾有人在大重王朝末年国破家亡之际拒绝黯然归隐，而是投身抵抗大顺王朝的事业，直至舍身殉国。
在古今东西更有众多饱学之士身残志坚，克服残疾缺陷写下了各种传世作品……从哲学理论到文学著作无所不有……
自己虽然无法与他们相提并论，却也不能自甘颓废，总得做些什么才是。
由于没办法使用电脑，应星华只得借助应真飞为自己想写的东西添砖加瓦。
为此，她只能在应真飞不在家的时候努力构思，反复思考，确保到时候能避免应真飞返工的情况出现。
虽然自己试图创作的东西在古代是只有末流文人才会做的卑微作品，但应星华也清楚自己不是什么文学大家，写不出惊世骇俗的长篇大论，只能写一些心中所想聊以自我安慰。
这不是为了钱……只是希望自己能在接下来的岁月里没有虚活此生。
当自己有一天离开这个世界，至少能够欣慰自己对这个世界有所眷恋，并非徒然而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