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历史的人不会从历史中吸取任何教训。
当悠舞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只觉得脑中一片茫然,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累得要命,连动都不想动。
她看着晴朗的天空,大脑还没能与眼前的一切连接起来……
雨停了?
这是她想到的第一件事……
随即想到的是……
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头部的触感很柔软,并非冰凉的地面。
她微微侧目,看到了靠在巨书上入睡的菲利克斯。
自己正靠在菲利克斯身上……
悠舞按着头,不明所以的站起身——仅仅是起身都得用刀拄着地面才能爬起来。
她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睡在这里?
当目光扫过周围,看到了满地的狼藉,到处都是废墟与血色,仿佛发生过一场惊天动地的血战。
原本脑中茫然的一切逐渐凝聚成形,虽然不甚清晰,但在那模糊的景象中她看到了很多东西……
黑夜,暴雨,杀戮,绝望……
昨夜的一切虽然有些模糊不清,但脑海中闪过的种种景象均出自自己之手……眼前的一切是做不了假的……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那明明是自己的手,但却没什么实感,仿佛长在自己身上,自己却没办法控制它……
昨夜,逆神御心流于她的手中彻底断送,从此在晨云六岛的诸多门派中永远除名……
自己大概是逆神御心流仅存的最后一人了……
她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坐在一旁,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下……亦如昨日那样。
婆婆……
藤原琴美……
小鸟游羽弥……
由衣……
她脑海中闪过昨夜的景象,很快便明白,昨天的自己确实是失控了,但要说当时完全没有意识,那是自欺欺人。
她虽然无法控制自己,但发生的一切却都大致记得,只是此刻还没能完全将这一切与眼见所见的景象连接起来。
让一个人相信她所见到的一切是她亲手缔造的需要时间,就像那些在战争中肆意杀戮的刽子手亲眼见到战后尸横遍野的景象也会一时间产生‘这一切真的出自自己之手吗’之类的想法。
悠舞并不打算否定什么,也不打算为自己辩解什么。
杀了就是杀了,那是怎么用语言掩饰都徒劳无用的,是真实发生的,也是不容否认的。
自己杀死了藤原琴美……
杀死了结城绫濑……
也杀死了雨宫理沙、小鸟游羽弥乃至逆神御心流所有的师姐妹……
由衣……由衣……
脑海中猛然浮现由衣的身影,悠舞不顾自己体力不支,起身连滚带爬的飞奔,朝着由衣被安置的房屋跑去。
她在晨曦的光芒下拔足飞奔,光照在她的背后,将她的影子投射在面前的地上,随着她的奔跑而不断移动——在这太阳之下将永远追随她的脚步。
当她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废墟,除了跪在地上嚎哭外,什么也做不了。
由衣已经死了……
在昨夜的激斗中,就连房屋也被彻底摧毁,尸体被压在了废墟下……
自己不仅没有保护好由衣……就连尸体都没有完好留下……
自己昨天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由衣死在自己面前,自己对她说过的一切都没能兑现,自己活着跪在这里有什么用?还是死了的好!
她猛的拔出业刹对准了小腹,双手正要发力刺下,心中一酸,泪水又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
由衣……由衣!
她呼喊着由衣的名字,最终丢下短刀,连滚带爬的扑到废墟上,用双手翻动着废墟,从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开始翻找着由衣的尸体。
也不知翻找了多久,废墟最终只翻开了一小块,而她的手已经是伤痕累累,血顺着手掌边缘流下,甚至沾染到了巫女服上,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污秽了。
经过昨天一场血战,她的巫女服早已被血渍、肉沫与泥垢弄得污秽不堪,又被雨淋了一夜,各种颜色混杂在一起早已分辨不出巫女服的本来颜色,更不要说其中混杂的种种难以言明的气味了——她对此已经不在意了。
没有工具,全凭个人一双手,想要翻开这么一片废墟谈何容易,就算玩家体力超群,最后真的翻开了,当她亲眼见到已经血肉模糊、不成人形且开始因下雨潮湿而腐烂的由衣时……心中又真的能得到平静吗?
那样的一摊烂肉又能否和之前那个能说能笑能跑能跳的亲人联系起来……带给她哪怕一丝安慰呢?
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试图寻求的答案究竟是什么,她只是想给自己一个答案,一个令自己心安理得的答案,哪怕她永远无法接受这样的答案所带来的现实……
昨天的战斗几乎透支了她全部的体力,加上这么一番不管不顾的野蛮发掘,其结果是显而易见的,悠舞最终只得精疲力尽的伏在废墟上,呜咽的哭声哪怕传进废墟深处也不再会有人听到了。
抛开天赋不谈,她其实并不适合修行逆神御心流的刀法,因为她的内心情感很丰富,并不具备这门刀法修行所需的淡然冷漠,虽然她能在战斗中快速调整自己的心态,但人……总有无法掩盖悲伤的时候,亦有……必须忘却悲伤的时候。
当一件事无法改变,就意味着从此成为历史。
当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自己想改变的一切,她就会改变自己,接受现实。
这样的事情早已不是第一次……也注定不是最后一次……
有时候,寻死并非深思熟虑的结果,仅仅是一时难以抑制的激愤与伤悲。
当悠舞死志已去,心中剩下的便是如何独自一人在这片苍茫天地之间活下去的念想。
她用刀撑着自己的身体从废墟中爬起,当她放声哭出来的时候,心中的压抑也随之涌出,此刻心情反而是稍有舒缓,整个人也渐渐恢复了理智。
自己如今还活着……看来是菲利克斯救了自己……
看她之前昏睡的样子,为了做到这一切想必付出了很多……
她站起身体,跌跌撞撞的向着外面走去。
樱花树被鲜血染得通红,即便经过雨水的冲刷,那赤色的痕迹依旧清晰可见……
参道上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与散落一地的晨云刀,死去的巫女们肠破肚流、断肢少肉,支离破碎的尸块和内脏器官遍地都是……
即便已经过了一夜,看上去依旧惨不可言。
她看着地上的尸体,只觉得巫女们的死状和由衣比起来……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一切没什么实感……
照理说,在知道了由衣死亡的真相后,她应该痛恨一切,痛恨选中由衣的婆婆,痛恨助纣为虐的结城绫濑与小鸟游羽弥,痛恨所有人乃至痛恨这座岛……
但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一切都恨不起来……哪怕是作为首恶的藤原琴美,此刻在她心里也勾不起什么恨意……
是因为自己已经把对方杀了,所以无从宣泄那些怨恨了吗?
由于房屋倒塌,藤原琴美和由衣的尸体都被压在了废墟下……多半已经血肉模糊的混杂在一起了……
她生前那么想要杀死由衣,到头来却和她最想杀死的人同葬一片废墟之下……
她想恨……可恨有什么用?
恨能让由衣活过来吗?恨能让这一切能够重来吗?
她终于明白了婆婆说的那句话……
越是拥有强大的武力便越是靠近危险……
越是拥有强大的武力便越不受人尊敬……
到头来连想要靠武力去保护的一切都尽数落空……
原来是这样……自己终于懂了……可懂的已经太迟了……
婆婆能说出这样的话,她一定很早以前就经历过类似的事情,自己……不过是步她的后尘。
悠舞走下参道,这里和她一路走来看到的其他地方并无区别,除了破碎的尸体便是满地的血污。
走向海边,甚至能看到一具无头的娇小尸体,如果脑中的记忆没错,那应该是小鸟游羽弥的尸体……自己在这座岛上杀死的最后一人……
走了没几步,悠舞便在不远处看到了对方的头颅,那眼神充满着惶恐,但已然活不过来了……
她看着海滩上被海水冲刷的血迹,可能是受涨潮的影响,这里的血迹比参道上要淡的多。
地上的血迹可以被冲洗干净,但心中的记忆却永远不会随时间消退……
悠舞看着遍地的狼藉,她寻了块巨大的岩石靠在上面,看着自己亲手缔造的这一切。
无论看多少次都觉得难以置信……
当旭日炎照的人冲进村子烧杀抢掠的时候,发生的一切至今历历在目,飞溅的鲜血令她为之恐慌,蔓延的火焰令她感到畏惧。她所能做的只有逃跑,一直跑,一直跑,就像一个在黑夜中漫无目标奔跑的孩子,生怕被人追上——那时候她无比讨厌旭日炎照的人,正是这群人令她无家可归,是不折不扣的恶棍。
而如今,自己杀起人来完全是不眨眼的状态,就像不知疲惫的机器一样,杀了还要杀,斩了这个还要砍下一个……
当亲眼看到这些残酷的景象,她心中既没有过去的恐慌也不觉得丝毫畏惧,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自己终究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和旭日炎照一样的人——杀人不眨眼的人。
甚至比之旭日炎照有过之无不及……
她看着海面上正在升起的太阳,就和每天一样,没有半分改变。
但在太阳之下,有些东西已经被永久改变了。
晴朗的天空……深邃的大海……
这一切由衣都再也见不到了……
从此之后,这一切便只能由自己去替她见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