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具有多面性，但历史人物只具有两面性。
兰溪芳召集了所有人开了一次会，重复了一些注意事项便散会了。
弗莱彻今天不知怎么，以往每次都认真听的，可今天却没什么劲头，仿佛心事重重。
随着兰溪芳宣布散会，弗莱彻低沉的脸缓缓抬了起来，他盯着兰溪芳，似乎想说些什么。
在深吸一口气后，他最终开口了。
“有件事情我想说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唯独兰溪芳除外。
“在我们十一个人中有不属于织女星的人……”
柯翋翗正在记笔记的手猛地一颤，随即微微抖了起来。
她下意识想抬头去看那个‘不属于织女星’的人，但最终忍住了。
利与义微微抬头，看向斜对面的弗莱彻，只见弗莱彻目光若有所思的扫视众人，最终停在了兰溪芳身上。
他看着对面的柯翋翗，微微闭目呼吸，随即昂首站起，睁开眼睛说道。
“是我，我曾是璇玑星的军人，在世界大战期间参与了对织女星的入侵，杀害过织女星的公民。”
柯翋翗猛地站了起来，她目光惊疑不定的看着利与义，然后下意识看向周围的人。
弗莱彻对利与义的主动承认微觉诧异，他和金凯德对视一眼，平静的看着利与义，最终斜眼看向兰溪芳，就像什么也没听到一样——作为参与过世界大战的老兵，冷静是最基本的素质。
吉田凛则是略带惊讶的表情，而恩菲涅塔、甘蓝、哈迩希则是表现的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她们三人对这种事情没有概念，也并不关心。
莉安娜嘴角一勾，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利与义，微微摇了摇头。
至于黎绮玮则是表情惊讶的在两个人之间摇摆不定，她终于明白之前利与义要说的事情是什么了——也明白了眼前两个人陡生嫌隙的原因。
“下一次不要占用大家的时间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兰溪芳看着利与义，也瞥了弗莱彻一眼，她起身走向门外。
“散会。”
弗莱彻看着她的背影，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他沉思片刻，最终跟了上去。
房间内的人鱼贯而出，黎绮玮临行的时候还不忘回头看着利与义和柯翋翗，目光摇摆了半天，最后关上了门。
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的站在那里，一个平静如水，而另一个则如同水中掀起的涟漪。
“为什么……”
柯翋翗忍住颤抖的身体，闭目许久，最终仰头问道。
“为什么要一本正经的站出来承认啊？”
“原本我就想在会上说的，没想到弗莱彻会提前挑明，我也就直接承认了，看来他早就知道了。”
“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大家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会怎么想？”
“柯警官，我只是据实而言，至于大家知晓我曾作为璇玑星公民的所作所为后对我会有怎样看法，我并不介怀，名声信誉也好，立场品性也罢，并不是谁生下来便被别人赋予的，而是凭自己的所作所为去证明的，我利与义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会亲自去证明给每个人看。”
“过去我是璇玑星公民，我践行了我作为璇玑星公民的义务，为璇玑星而战，为璇玑星去杀害织女星的公民，这是客观存在的，我无法否定，也无法为我的所作所为后悔。”
“如今我的立场在织女星，我将践行我作为织女星公民的义务，无论是杀害璇玑星公民还是摧毁璇玑星政权都不例外，我不会反感这一切，我的行为也不是出于皈依者狂热，这是我作为织女星公民的义务。”
“我不会说漂亮的大话，也不会说讨好你的话，我能用行动去证明一切，我不是你的敌人，至少，我现在不是。”
一番话罢，利与义郑重其事的看了柯翋翗一眼，转身走向门口。
“为什么……你总能一本正经的说出这些话啊……”
“柯警官，我可以装出痛苦的样子与你讲话，但我不想欺骗你，不想依靠表演来博取你的信任和认可，《织女星公民守则》中也写了‘不能欺骗其他的织女星公民’，这是公序良俗，也是个人准则。”
“我过去对你有所隐瞒，因为我担心你知道真相后会疏远我，也害怕看到你知道真相后的表情，但今后不会再有第二次了，所有的担心与害怕都不复存在。”
他拉向门把手，回头说道。
“你已经与‘昨天的利与义’告别了，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是‘今天的利与义’，织女星的利与义。”
他开门走了出去，只留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柯翋翗。
柯翋翗心情并不好过，她也说不出自己心情为什么不好过。
如果是痛恨利与义曾以璇玑星军人身份杀害织女星民众的事实，她大可以怒斥对方，实在不行，怒目而视总能做到的。
但她却没有这么做……是自己忘却了织女星人民所遭受的苦难了吗？
想想远桐镇死去的人们，每家每户都有人死去，整个镇上都找不到年轻人了……
从汐风四岛到盈洲……
还有……
谢斯塔的父母……
米兔的两位兄长……
纳兰蓉的丈夫……
织女星数以千万的死难者……
自己这是怎么了……
明明这些是自己亲眼见到的……
自己应该向对满怀志那样对待利与义才是……
但为什么……自己做不到那样……
她并不恼怒利与义欺骗她，事实上，她在此之前从未问过利与义类似的问题，对方充其量只是隐瞒……连隐瞒都算不上……他个人档案上涂黑的部分并不是他自己干的，而是官方行为，而且他也有属于自己的隐私权……
自己因为他说在自己能接受之前会一直隐瞒下去而和他置气是自己不对……
柯翋翗知道自己有些笨，警校的个人评测也写明了自己缺乏应变能力，在一定情境下会显露出过分共情、轻信他人之类的特质……
利与义之前总出现在自己身边这回事，她虽然留意到却并未在意，更谈不上细想，只觉得对方是好意，并没有坏心眼。
说到底，那时候自己还对满怀志心存幻想，无论是尚未见面的时候还是再次重逢的时候，都是如此……
直至八神纱一揭露一切，她才掐灭了心中最后一缕火苗。
等到了云华中学……她与满怀志恩断义绝后，在利与义坦诚交代一切的时候，听到对方还在说什么‘不想欺骗自己’的时候，她才终于意识到对方总出现在自己身边的真正原因……
失去了满怀志的影子，原本不曾注意的一切都变得明晰起来……
但她不能回应这一切，虽然有时候她经常优柔寡断，但如果是涉及到别人的事情，她是不能犹豫的，那样会耽误别人的。
她知道对方这么做并不是图谋钱与权，自己即便调到知更鸟俱乐部也只是拿着和过去相同的薪酬，和恩菲涅塔比起来只能算是微薄，但自己当警察也只是希望尽自己的力量帮助别人，工资多少并不重要，至于权……自己干了十几年警察也仅仅是成为了班长，即便留在警察队伍里，多半也只会在这个位置一直干到‘Ⅹ’……
至于对方想要通过她的前警察身份获得什么荫庇，柯翋翗从一开始就没这么想过，连织女星政府都放过了他，他自然也不会需要一个前警察提供什么荫庇——自己也提供不了这种荫庇……
可哪怕对方没有恶意，自己也得把话说清楚……
自己有很多缺点……完全称不上优秀……
况且……他和满怀志一样……都是璇玑星的人……自己已经错过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了。
不对，自己不能用这种眼光去看对方。
自己认识满怀志的时候，满怀志还不是璇玑星人，自己不能用现在的满怀志去否定过去的满怀志，同理，自己认识利与义的时候，利与义已经不是璇玑星人了，自己也不能用过去的利与义去否定现在的利与义……
警察是不能用刻板印象判断事情的，也不能用一个人不同阶段的行为去相互否定其个人定位。
利与义现在是织女星人……他现在还没有像过去那样做什么危害织女星的事情，自己不能用过去那个侵略者的形象去代表如今的织女星公民，也不能用如今的织女星公民去否定过去的侵略者，尽管二者确实是一个人，但这两个身份都是他作为‘人’的一部分，不是只有两面的纸片人，二者是不能割裂的。
对方要是今后真的会做什么对织女星不利的事情，自己再去阻止他就是了……不能用不信任的眼光去看待他……
自己不是审判者，不能高高在上用审判的目光去对待他……应该让他做过的那些事情不再重复上演才对。
笔记从指间落在桌子上，她猛然回过神，抓起笔记本冲向门口。
利与义走下楼梯，他不知道自己今天说的这番话是否表明了自己的想法，或许在对方眼中，自己这种前璇玑星军人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试图为自己辩解的谎言……
通往门口的楼梯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不过这都是自己应得的，怨不得旁人。
或许一开始就该说清楚的，不该向对方隐瞒的……
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柯翋翗拿着笔记本追下了楼梯，她大口喘着气，侧头看向利与义。
“抱歉……”
“抱歉……”
两个人同时低头开口，彼此不由得一愣。
“我不该……”
“我不该……”
两个人又是同时开口，彼此看着对方，剩下的话反而说不出来了……
两个人同时闭嘴，彼此一左一右的沿着楼梯下行，直至门口。
千言万语难出口，一切尽在不言中……
——路很长，也很黑，走在这条艰难的路上，每个人都需要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