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很难摆正自己的位置。
看着眼前的脚印,岑君低头不语。
这里是达克尼斯山深处几近与世隔绝的森林,也是一处对他极为重要的隐匿之地——他在消失的数十年间经常造访这里,这里已然成为他在时祭天城之外的第二个家。
他在这里花了不少心思进行伪装,即便是银血黑军里那些与他相识已久的人对此也毫不知情。
理论上这里不应该存在陌生的脚印,虽然不排除存在不知情者误入的可能,但从这个位于树干上的脚印深浅和方向判断,对方绝不是无缘无故误入这里——甚至还在树上停留了许久。
结合周围的一些细节,比如被踩到的花草乃至掉落的叶子……对方应该是三个人……
莫不是康斯坦丁手下那三人?
岑君不知道答案,但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巧合。
对方应该是在这几天到达的这里……是怎么找到的?偶然?还是寻着什么踪迹?自己的隐匿处已经被对方发现?还是对方并未有所察觉?
岑君不知道答案,也无法妄自猜测答案。
天穹余晖即将进攻达克尼斯山,自己的隐匿处也有暴露的风险,有些事情已经不能再等了……
他行走在林间,走向自己的隐匿处,就像过去那样……
对岑君而言,过去犹如一场梦幻,仿若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
银血黑军在没落……每一个组织都会有这么一天,就像人一样,生老病死必不可免。
他曾亲眼见证凡世天国的衰亡,那庞大的组织如何一步步被‘血义’打垮,最终分崩离析,大厦倾覆——就像东大陆过去的那些王朝一样。
凡世天国尚且如此,何况银血黑军?
想当年,凡世天国的基业在血盟与义帮的扬旗呐喊中崩塌倾覆,血盟二十八旗与义帮八十八舵在东大陆肆意捕杀凡世天国的残兵败将。
他不得不远走他乡,流亡在这北方大地。
昨日,东土名扬。
今日,北地流亡。
明日,又是哪里呢?
他就像没有家的孩子,背井离乡在这陌生寂寥的北大陆生存下去——他怀念东大陆气候宜人的天气、肥沃富饶的膏腴之地。
但,留下就是死亡。
无论是血盟还是义帮,哪怕是那些打着各种正义旗号的人……没有一个会放过凡世天国的幸存者……或者叫余孽。
他不知自己要前往何方,也不知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心里只是想着——就这样……就这样顺其自然好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哪怕是车走不了的路……
在他漫无目的游荡的时候,他遇到了黑衣督军。
那是一个能够让他得以尽施己才的风云人物,就像曾经的‘至尊帝’何为道、‘风吼童子’茅破歌一样。
虽然那时的黑衣督军孤身一人,但在岑君眼里,哪怕是千军万马也无法撼动其分毫。
他与黑衣督军一同建立银血黑军并将之发扬光大,他也由此成为黑衣督军最为信任之人。
但这一切都是在白衣督军掌权之前……
他踏入地穴,这是他许多年前遇到黑衣督军的地方——这个地穴曾经除了他们二人外,无人知晓。
碧绿色的鬼火沿着洞穴走势一路燃起,仿佛指引着通往地狱的道路,直至地穴深处。
“岑先生,你脑后那符纸究竟有何用处?”
年迈的老者用巨大的金属棒搅拌着面前大缸中的黏稠液体,那些液体随着金属棒在缸中肆意翻滚,散发着诡异的墨绿热气,让人看了觉得说不出的反胃与恶心,但却没有什么怪异的气味,甚至还有点儿香甜的感觉,让人闻了后觉得胃口大开……
不过,应该不会有人尝试吃这东西……
“让我不至于变成你手下的活死人。”
岑君漠然注视着老者,和他在时祭天城时谦逊恭敬的样子截然不同。
他目光略过老者,看着他背后那一排脸上罩着绿布的侍从——他们就这么呆站在那里,犹如僵尸一般。
夺人五感,断人心欲,控人神智,以《巫神百蛊》所载秘方炮制,加‘阳神御鬼术’的驱行役使,谓之‘活死人’。
“岑先生多虑了,我这一条命若非你所救,早已化作山穴之中的枯骨,岑先生对我有救命之恩,更与我无冤无仇,盛太平岂有忘恩负义、横施加害之理?”
岑君无视他走到地穴尽头,看着墙上密密麻麻的纹路,喃喃低语。
“倘若无冤无仇便不会加害,这世上种种罪孽又从何而来?”
盛太平用眼角暼了岑君一眼,这人有时候就喜欢自言自语,这几年似乎越来越频繁了……不过此人平日里一向是高深莫测,论装神弄鬼,自己和他比起来可以说是望尘莫及……
“辛法奈尔大败,红教(法米利昂教)即将兵临达克尼斯山。”
在密室另一侧的黑暗中,坐在那里的黑衣男子自始自终冷眼看着地穴里发生的一切,他不是活死人,却看上去比活死人还要僵硬。
听到岑君口中兵败的消息,他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盛太平,见对方也在看向自己,心中已有了分晓。
“时祭天城守不住了?”
盛太平暼了岑君一眼,灰白的眉毛下是一双泛黄阴翳的眼睛。
“能守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岑君不是一个偏听偏信的人,除了卢克,他还从派出的亲信口中知道了一些别的事情。
比如北大陆诸多‘深红系’公会正在集结,准备对这场战争中站在黄金阶梯一侧的公会进行报复,天穹余晖不过是参与其中的一个。
除了天穹余晖,其背后的‘萨尔玛提亚神学院’乃至阿纳斯塔西亚山以东的‘西徐亚灯塔联盟’、‘马萨格泰综合商会’都在蠢蠢欲动……在这些公会集结起来准备趁火打劫的背后绝少不了弥弥尔的‘穹顶圣堂’……这个和‘拭暗圣庭’对立的‘红教正教派’之首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
北大陆红教势力虽不及西大陆,但集结起来绝非银血黑军所能抗衡……
“所以……计划要提前了?”
盛太平继续搅拌大缸,为了这个计划,岑君已经筹划了几十年……他原以为至少还得等几年,如今看来,终究是按耐不住……不得不发了。
黑衣男子拉了拉兜帽,兜帽的阴影进一步将他大半张脸遮住,以掩盖他那几近无法掩饰的笑意。
岑君不置可否,纵然没有用言语动作加以回答,他相信这两个满怀野心的人也能知道他的答案。
并不是他喜欢故作深沉,而是这一刻他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以至于没有对这个确定无疑的问题作出回复。
“反正我这里已经准备万全,计划随时可以开始。”
盛太平将形如枯槁的手臂深入缸中,只见一道道绿色的纹路顺着手臂血管向上延伸,而他本人歪嘴皱眉,显然陷入了极大的痛苦。
黑衣人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他,仿佛盛太平越痛苦,他就越能得到满足。
他曾经也是一个对知识充满探索之心的人,直至他的探索道路被白衣督军挡住了。
附近频繁的人口失踪引起了银血黑军的注意,白衣督军亲自出手,最后找到了他——进行人体炼成实验的前‘黑纲哲理’成员、‘金钬’威尼尔。
威尼尔根本不是白衣督军的对手,最后只得逃之夭夭。
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他遇到了岑君,一个并不支持白衣督军的银血黑军元老——他被银血黑军追杀,却又被银血黑军所救,命运无常正是如此。
岑君将他藏匿起来躲过了追杀并支持他继续实验,而他也确实在接下来的岁月里搞出了一些成果。
“威尼尔,东西准备好了吗?”
岑君抚摸着墙上的纹路,侧眼看向黑衣人。
“都在密室里,按照你的要求又加了两个。”
“很好,目前败军正分两路退入达克尼斯山,一路由弗斯特、弗列特带领。”
听到这两个名字,威尼尔阴笑几声,这两个名字太熟悉了,跟随白衣督军来对付自己的也有他们两个……
“另一路由罗薇、魏特曼带领,你们去除掉他们两个。”
威尼尔微微一愣,他原以为岑君会叫他们去对付那两兄弟,毕竟那两兄弟一个擅长投毒暗算、一个擅长惑控人心,如果在计划开始时不处理掉,后续会带来不少麻烦。
但岑君的话是用来执行的,不是用来质疑的。
“我会让瑞曼帮助你们的。”
盛太平斜了眼威尼尔,那个杀人狂魔要不是脑子出了毛病,一定会杀了这个恶趣味的疯子——瑞曼一个好好的纯爷们硬是被威尼尔套了一个娘们的壳子……可真是把人恶心坏了。
他们两个人一向看对方不顺眼,盛太平觉得威尼尔搞的都是一些玷污死者的愚蠢实验,而威尼尔觉得盛太平搞的都是一些侮辱生者的拙劣研究——好在岑君对这些都不在意,他只关注结果,不在乎促成这个结果的过程是否正义。
正义,对尚未得到结果的他来说从来都是奢侈的。
或者说,只有获得胜利的人才有资格决定何为正义。
这一点,他在凡世天国覆灭的时候已经见证过了。
胜者定义一切,败者被定义一切。
这种事情不会再重蹈覆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