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让心灵沉重，罪恶让灵魂污浊不堪。
中尉的身体恢复了一些，虽然经脉依旧不通，也只有一条腿被接好了，但踉踉跄跄的走路不成问题。
因为他经手过许多璇玑星士兵罪行的审判与调查，因此他被人带到各个地方去指认璇玑星的罪行。
故地重游的感觉并不好，这些地方他只在跟随大部队行军打仗的时候来过，那时候的他是自由身，是战地军事法庭的一员，而如今只是一个戴着手铐连路都走不稳的俘虏。
在剧烈的颠簸中，他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天上的太阳，那光芒依旧夺目、刺眼，无论大地上的一切怎么变换，第二天的太阳都会照常升起。
某种意义上，太阳是最温情的存在，却也是最恶毒的象征。
它能带来温暖，也会带来炙热。
涣散的目光逐渐变得凝实，中尉知道今天的现实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织女星军官，随即一言不发的看向车外。
这是一辆从补给点开往附近农庄的卡车，上面装着一些粮食和各种杂七杂八的必需品。
在战时通常都是把农庄的东西装车运往补给点，然后再提供给部队，像这种反向运输反倒是稀罕事。
农庄的东西在璇玑星撤退时被洗劫一空，幸存下来的人们无所依靠，因而从后方运送过来的物资除了供应军队也要供应这些流离失所的人们。
虽然这群流离失所的人并没有离开家乡，但对经历了这场浩劫的幸存者来说，这无异于从地狱走了一遭。
这条路遍布弹坑，汽车在路上完全无法直线行驶，必须七拐八拐的避开弹坑前行，不然轮子就会陷进弹坑里。
由于有的弹坑很大，在这条路上完全避不开，汽车就只能一侧压着弹坑的边缘开过去，虽然能避免汽车陷进去，但对坐在上面的人来说，这种体验并不舒服，除了让人感到屁股疼，也无法让人专心思考——好在对中尉这种不擅思考的人而言，专心思考也带不来任何答案。
中尉收回目光，继续看着坐在自己旁边的军官。
此时此刻，他不是孤独的，因为还有人和他一起忍受颠簸。
织女星军官看了眼中尉，目光停在他干渴的嘴唇上。
虽然眼前的俘虏是侵略者的一员，如今只是当了俘虏，但无论侵略者还是俘虏都是人，和自己一样的人，哪怕他们没把他们的敌人当人……
军官将手中已经喝了大半的水瓶递给中尉，看着透明塑料瓶内闪烁的残水，中尉知道这不是挑挑拣拣的时候，自己是俘虏，没有资格提出任何要求。
他伸手想要接过，可他带着手铐，想要伸手过去还是很有难度的，或许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军官将身子向他挪近一点儿，将水瓶塞向他的手里。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水瓶停在距离手心只有不足十厘米的地方，随即快速远去。
中尉知道自己刚才只要动一动手就能把水瓶接过来，那样就可以‘主动争取’，而非等对方塞到自己手心那样‘接受赐予’。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他不想做出什么具有侵略性的举动引起对方的警觉。
在被俘的一开始，他曾想过舍身成仁、以死报国，但如今他死志已去，再也没有那种悍不畏死的情绪了。
没有不怕死的人，只有不怕死的时刻。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只要踏过了那个时刻，再想燃起那种情绪也只是会一次次衰减直至衰竭……
况且，作为俘虏选择死亡，真的能算是舍身成仁吗？这种死亡又真的报效了帝国吗？
或者，怒斥织女星一番，然后被对方处决前慷慨陈词一番便是‘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吗？
中尉不怕死，但他……不想死……
见到触手可及的水正在离自己远去，中尉倒也没说什么，对方可以给他水，也可以不给，毕竟自己只是俘虏，是对方的敌人，不是对方的战友。
军官将半瓶水放下，从随身的挎包中翻出了一小瓶水，将之递给中尉。
看到中尉困惑的目光，他眉头微动，又将瓶子拿回来拧开瓶盖，然后再递给对方。
中尉握着手心的瓶子，尝试调整身体的角度，将之缓缓倾斜进嘴里。
水涌入喉咙，也湿润了他的嘴唇，拯救了一片干涸。
他只喝了一小口便停住了，旅途还很长，如果都喝掉了，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喝到，还是应该节省的。
由于带着手铐，他没办法拧上瓶盖，况且瓶盖也不在他手里，他只得把瓶子递给对方——其实刚才节省与否完全无所谓，因为主动权完全掌握在对方手里。
“我的瓶子太长了，你喝起来不方便，这个小瓶的刚刚好。”
军官看了眼中尉给，他拧好瓶盖，将之重新放回挎包。
“再说，也不能让你喝我的剩水，那样不好。”
中尉听到了军官的话，目光投向车外，看着路边的景色。
他原本不想说话，但总觉得胸口有些压抑，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
最近总是这样，只要一想到自己见过的战争景象就会感到心中不安，好像丢了魂一样……
“为什么那么讲究……”
军官侧头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
“明明我只是俘虏……”
片刻沉默后，军官开口了。
“你有你的纪律，我有我的纪律，我所做的只是我力所能及的，也是我应该去做的。”
“你没有必要怜悯我……”
中尉靠在一旁，看着车外逐渐远去的景色，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慢慢的与自己无关。
璇玑星的战争还在继续，但中尉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怜悯是应该用在那些需要怜悯的人身上的……”
军官看着卡车后面堆放的箱子，目光毫无波动却又炯炯有神，中尉一直觉得对方眼睛透着洞穿人心的明睿，只要被看上一眼，当事人的一切心理活动都能被对方了如指掌。
“我并没有怜悯你，作为侵略者，你也不值得怜悯。你们杀害了织女星成千上万的公民，照理说我们一旦抓获璇玑星的人就应当立刻杀死，就像在鹤亭市发生的那样。”
“但我刚才说了，织女星有织女星的纪律，我们不能因为你们对我们犯下了数不胜数的暴行，便反过来以此为名将这些暴行尽数反施给你们。”
“织女星和你们是不一样的，我们尊重每一个生命，无论他来自哪个民族，也无论他站在怎样的立场，只要他放下武器、停止抵抗，他就应当作为一个‘人’得到尊重。”
中尉沉默不语，他至今依旧认为璇玑星的军纪远在织女星之上，发生的一切是因为璇玑星没有严格遵守军纪，如果璇玑星在这场战争中能够好好的遵守军纪，那结果……
中尉停止了思考，因为思考……没什么用……
一切都是无法重来的，所有的‘如果’都是对现实所发的生一切不可改变之事的不甘，它的另一个名字叫做‘后悔’。
“你是政治军官吗？”
中尉不知道织女星有没有类似于赤东党体系下政治军官这一说法，当然也可能叫别的什么名字，但实际工作都是一样的。
“为什么会这么问？”
“你说起这些官话来很流利。”
“很遗憾，并不是。”
军官拿出一串具有东洲风格的手串，在手里翻看着。
“参军之前我是警察，负责抓捕罪犯。”
中尉沉默不语，虽然他是俘虏，但事到如今，俘虏与罪犯又有什么区别？对方也算是专业对口了……
看着对方手里的手串，中尉知道这种手串是炎族很常见的饰品，虽然许多炎族并不信梵教，但在梵教影响下，多多少少还是会在日常生活中沾染一些梵教色彩，比如许多成语便出自梵教典故。
“你是炎族？”
“是的。”
“那……”
中尉打住了，他没有再说下去，此时此刻，多说一句都是自取其辱。
他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为什么炎族会彼此成为敌人？
明明是血脉相连的同胞，明明是同样传承的后裔，为什么会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彼此相残相杀……
他想把这些话咽下去，却最终还是吐了出来。
“你为什么会成为织女星军人？为什么我们会站在对立面上？”
“因为我是织女星人，我有义务保护织女星不受任何人的侵犯，包括炎族。”
中尉沉默了下去，他一声不响的看着向后退去的树木，许多树木都被烧的焦黑，只要推上那么一下就会倒在地上，再也无法笔直的站立在那里。
他不是想象力丰富的人，但此刻他真的感觉那些树像是一个又一个的人，饱受摧残后尽管只要稍有外力推动便随时都有可能倒下，但却依旧伫立在那里，昂首迎接着未来不可知的命运。
此刻，织女星的部队仍在向北进攻，而他作为战败被俘之人正在逆道而驰，朝着织女星军队的后方，那些他战斗过的地方前进……
其时为新历215年6月，距离世界大战结束仅剩不足百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