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不会因为你代表正义,你就能获得胜利。战争也不会因为你获得胜利,你就能代表正义。
离开了第十联络部驻长桂的办事处后,傅春秋松了一口气,他看着身后逐渐远去的低矮小楼,只觉得整个人又活过来了。
虽然在北极星生活了这么些年,但直面这些‘北极星大人物’总是会令他感到强烈的不适,虽然他们通常都是很随和的,但正因如此傅春秋才会感到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不自在,或者说……不自由。
毕竟北极星的人都很……特立独行,这是傅春秋唯一能找到的不具有贬义的形容词,除此之外那些能用来形容北极星的词语自然是粗俗至极了,其中包容着各种各样的恶意——而这些恶意往往也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他停下脚步,顺着石桥看向远处的楼宇,有几座千疮百孔的建筑伫立其中,那是战争留下的疮痍,如果目光投往另一个方向,也能看到许多正在修建的建筑被脚手架所包围,而这便是疮痍愈合后伤口结痂留下的疤痕……
世界大战期间,随着参商星西部集团实行绥靖政策,北极星得以畅通无阻的进入参商星西部,但东部集团的奋起反抗阻止了北极星东进的脚步,因而在接下来一系列惨烈的战役中,参商星东部几乎被夷为平地——这座战前无比繁华的长桂市也不例外。
战争将城市大半摧毁,城中的民众死伤惨重,幸存者只得逃离自己的家乡,战后,这座城市因其地理位置被参商星自治政府重新建设,如今大部分战争留下的危楼都已拆除,在清理干净的废墟上,崭新的一切正在拔地而起,人们也陆续回到这里继续生活,然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昔日的繁华早已不复存在,曾经的一切再也回不来了。
对于长桂的一切,傅春秋并不陌生,战前他在这里生活过很长时间,那时候他作为参商星的一员而行走在城市间,如今行走的人没变,但身份却已经和过去有了天壤之别。
原以为时间能够冲淡背叛带来的负罪感,但如今看来,时间什么也没有冲淡……哪怕心中因为远离故土而稍微平复一些,然此刻回到故土,这种无奈且惆怅的心情便开始翻涌个不停。
抱着两个古怪的搪瓷罐,在行人诧异的目光中,傅春秋回到了招待所,虽然距离第10联络部的办事处并不远,但这一路上几乎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给他打上了‘北极星的烙印’,这也在所难免,毕竟只有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的北极星人才会拿着这么复古风格的东西走在大街上,虽然人们嘴上不说,但在心里也一定会觉得这些外乡人都是一群小丑——只不过他们当面不敢表现出来。
不过傅春秋自认为自己脸皮厚,也不怕别人用异样的目光看待自己,毕竟当了叛徒,也没资格对别人的目光挑三拣四,这都是自己应得的……
北极星的招待所是很简陋的,无论这招待所设立在北极星本土还是参商星领土,可以说是无一例外,就是一栋不起眼的建筑配上一堆在基本不过的用品,就像傅春秋眼前的这间屋子,里面除了一张坐在上面会发出‘嘎吱嘎吱’声音的折叠铁床外,只剩下一套勉强打磨到没有毛刺的粗糙木制桌椅,至于空调之类的电器根本没有,唯一能称得上是电器的便是木桌上那台极具北极星年代感的‘大观园’电视机——换做别人肯定是用不惯的,好在傅春秋对此早已习惯。
将佟仁送给自己的搪瓷罐放在桌子上,傅春秋瞥了眼自己的行李箱,他打开行李箱,看看能不能整理一下将两个搪瓷罐放进去。
行李箱中只有他的一些个人用品和衣物,工作相关的东西是不会由他个人随身携带的,这是保密守则中最基本的一条,哪怕是特立独行的北极星人也不例外。
除了这些一文不值的东西外,就只剩下一副备用的眼镜(他并不近视)以及一支北极星崭新的‘倚天’手枪和已经装填在多个备用弹匣中整整一个基数的子弹。
作为北极星人,傅春秋其实应该枪不离身的,可考虑到他要去见的人是自己的上级主管,加上工作的敏感性,最好不要带武器去见对方,哪怕自己真的带了,对方或许也不会介意,但谨慎些总没坏处……对情报人员来说尤其如此。
他是个看上去很有文人书卷气的人,完全不像是情报人员,但正因如此,他才具有成为情报人员的潜力——如果一个人一眼看上去就像是情报人员,那这种人往往一辈子都注定和情报工作无缘。
不过只要打开他的行李箱就能发现他的文人书卷气荡然无存,偌大的行李箱中连一本书都找不到,这可不像是读书人的作派——事实上,傅春秋在北极星买了许多书来看,原本想把那些书一起带过来,但考虑到要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最终并没有这么做。
一个北极星情报人员带着许多文字类的书籍前往参商星……这种话题本身就透着敏感,哪怕那些只是在北极星司空见惯的书也不例外……
傅春秋时刻提醒着自己,自己和北极星人是不一样的,尽管自己拥有北极星的证件,能够熟练使用北极星的关西腔(关山道以西口音),也能够接受北极星的生活习惯,但自己终究是从参商星叛逃到北极星的叛徒,这一点自己心知肚明,北极星也一定没有忘记……
背叛只有零次与无数次,而他只是还处在第一次的阶段……
这也是他对自己会回到参商星任职感到困惑的一点,照理说他在北极星的上级对自己的一切心知肚明,理应在涉及到参商星的方面防范着自己,但却将自己这样一个参商星叛徒派遣至参商星任职……是一种试探还是别的什么?
不过一想到北极星人那种特立独行的作风,他觉得也许自己只是想多了,北极星纯粹是因为自己曾是参商星人,对参商星的一切都很熟悉,这才将自己派遣至参商星。
很显然,行李箱虽然很大,却装不下两个搪瓷罐。
看着手中的搪瓷罐,傅春秋大概知道这东西最终被时代淘汰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其制作工艺粗糙,也不是因为造型样式老掉牙,纯粹是太占地方了……
这么大的两个罐子居然没办法像垃圾桶一样套起来,由于上下尺寸并不一致,也没有办法在桌子上摞起来,只要将一个放到另一个上面便肯定会因为瓶口的关系而滑下来。
傅春秋放弃了这一连串的愚蠢想法,他躺到发出‘嘎吱嘎吱’声音的铁网床上,回想着自己前往参商星这一路上看到的景象……
战争带来了残酷的灾难,而随着战争结束,人们终究要在废墟上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换言之,就自己目光所及,一切都在以肉眼可见的方式恢复——就连前虚梁星科学院的洪涝区也不例外,只是治理起来相当困难,那一大片土地大概几十年内都无法再进行耕种了……
北极星在占领的领土上所建立的统治日趋稳固,哪怕抵抗组织不断发动袭击,却依旧无法改变北极星在当地统治力逐步增强的现实,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不会放下自己的武器,因为北极星是侵略者,而反抗侵略者是理所当然的。
换言之,反抗是永远存在的,只不过反抗强度会随着形势的变化而变化,总体来看应该是会慢慢衰减的。
想到这里,傅春秋不由得摇头感叹自己的虚伪。
他明明曾是参商星人,此刻却希望参商星抵抗组织对北极星占领者的反抗慢慢衰减,该说自己不愧是炎奸吗?总是想着为北极星说话……
说到底,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贪生怕死才选择叛逃到北极星那头……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评价那些形势明显不利于自身却还是舍生忘死反抗北极星的人呢?
他们才是真正的参商星人,而自己不过是北极星人——站在他们对立面上的北极星人。
在他们眼中,自己这种炎奸比北极星人更坏、更无耻也更加该杀。
不过,傅春秋自认为对北极星也没有什么‘皈依者狂热’,他也不对北极星的所作所为进行任何美化与掩饰,就连北极星人自己都不这么干。
他只是希望脚下这片土地不要再有战争了,这片土地上的人受了太多的苦,遭了太多的罪,他们需要安定的生活,也理应获得安定的生活,无论这片土地属于参商星、北极星还是南斗星都不例外,土地本身不过是象征物,上面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毕竟,科学院最初建立的意义便是如此……
傅春秋仰望着带有裂缝的天花板,不由得闭上眼睛。
想那么多干什么,自己什么也无法决定,自己如今只是北极星特工总部派遣至参商星的一名外派人员,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自己没有决定任何东西的权利,只有被别人决定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