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师者,当传授学识,端正品德,明辨是非,严慈相济。
风吹过庭院,留下的唯有沉默而已。
傅春秋低着头一言不发,他没法回应师父的话。
适才那句话如果不是出自师父之口,而是出自别的什么人,傅春秋一定会认为对方疯了,或者说……不要命了。
佟仁是什么人?
那是联合总部下属的北极星干部,在长桂市属于跺跺脚就连地面都要动一动的人物,想要取他的人头谈何容易,就算有这种可能,傅春秋也不能这么做——如果佟仁死在长桂市,天晓得北极星发起怒来要死多少人……
五年前的‘丰昌八月事件’已经是个很好的例子了……后果之严重完全超乎傅春秋的预料,哪怕身在北极星,看到现场那血流成河的场面,傅春秋也不由得惕然心惊。
“师父,弟子无能,无法取佟仁的人头。”
他沉吟再三,随着一声叹气,缓缓俯身叩头。
“还请师傅另择考验。”
老人继续看向天空,对跪在地上的傅春秋完全不屑一顾。
“就知道你做不到,你当了北极星的走狗,怎么可能杀自己的主人?”
“师父……弟子……弟子……”
“滚吧!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当了鞑子的狗就该有狗的样子才是,别动不动就下跪磕头,我谷风回不过是草莽匹夫,受不得你这炎奸走狗的谄媚,有时间好好读读书,学一学什么是民族大义!什么叫寡廉鲜耻!”
“师父!师父!请听弟子……”
“傅春秋,你听好了。”
老人侧目看着傅春秋,目光之中流露出一丝凶狠。
“我谷风回门下弟子皆是为了炎族社稷披肝沥胆、赴汤蹈火的英雄,唯独你是个贪生怕死的卑鄙小人,你的师兄弟们为了脚下这片土地上的万千黎民舍生忘死,相继命丧沙场,然英魂不朽,忠义千秋,他们生的硬气,死的堂堂正正,而你不过是个为了活命就摇尾乞怜的软骨头懦夫,你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断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今后再让我听到你嘴里说出一句‘师父’,我立刻取你狗命!听清楚了吗?你这狼心狗肺的畜生!我已经将你逐出师门,你我师徒恩断义绝、再无瓜葛!自此划地绝交、两不相干!你杀我不算忘恩,我杀你不算无义,此间诸多灵位便是见证!”
老人手掌一横,适才所倚靠的大树轰然倒下,断面之处无比整齐,显然是被凌厉的劲风当场切为两截,就连树木一侧的地面都被斩开一条裂缝,只看得一旁的山洪涛惊心动魄。
他作为第七门徒,入门较晚,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师父发这么大的脾气,只得站在一旁冷眼相看,不敢作声。
随着老人拂袖而去,傅春秋沉默不语,依旧跪在地上,期盼师父能够回心转意。
他跪了许久,却再未见师父的身影出来。
时过境迁……没想到自己如今真的成了示刀门弃徒……
原本只是如风中败叶般飘荡在半空,无依无靠的。
现在终是落在了地上,被人一脚踩得粉碎。
想要回到树枝上……再无可能了……
这一切……又怪得了谁呢……
正如谷风回所言,这里确实天寒地凉,跪在地上膝盖并不好受,但傅春秋依旧期待师父能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随着时间慢慢推移,他心中的期盼越来越渺茫,终是几近归零,但却迟迟未能失去这最后一丁点儿希望……
一旁的山洪涛就这么冷眼看着他,最终叹了一口气,慢慢靠了过来。
“二……二师兄,别在折磨自己了,师父不会再见你了。”
他心中虽然激愤于傅春秋投敌叛国,但真的见到昔日的二师兄就这么跪在地上忏悔,内心终是不忍,一时间便脱口而出,但转念一想对方已成参商星叛徒,更是被师父逐出师门,……自己如果再以师兄弟相称便成了是非不辨……
可一想到自己入门以来,二师兄曾经对自己有过诸多照拂,虽然如今形同陌路,然师门情深岂是顷刻间便能斩断,终是不愿改了称呼,便顺势叫了下去。
“二师兄,回去吧!”
傅春秋看着师父离去的方向,依旧跪在地上,他将放在一旁的‘春叶凋’捧给山洪涛,发出沙哑的声音。
“把这坛‘春叶凋’拿给师父吧……”
“二师兄,你这又是何苦呢!你知道师父是不会……”
傅春秋按着山洪涛的手,用无比疲倦的眼睛看着对方,他累了,真的累了……
“我以后不会再来了……就当是离别赠礼吧!”
山洪涛接过酒坛,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只得将之捧走。
去不多时,傅春秋便听到了酒坛摔碎的声音——师父没有收他的酒。
照理说这应该是件并不开心的事情,因为一切都没有转机,但不知怎么,傅春秋只觉得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心中的期盼终究还是归零了……
山洪涛垂头丧气的走了回来,他站到傅春秋面前,一脸无奈的摇着头。
傅春秋一声叹息,知道事情再无转机,反而放弃了等待,起身望向师父离去的方向。
他转身准备离去,而山洪涛走在前面为他引路。
他看了看四周,低语道。
“二师兄,你这次来是要给北极星当说客吗?”
“说客?”
傅春秋听得一头雾水,不知山洪涛所说的‘说客’是什么意思。
见傅春秋的样子,山洪涛便知道对方多半与这件事无关,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师父今天态度本来不是这样的……之前来了两个北极星的人想要劝师父加入什么‘兴武办’……其中有一个师父还认识,是‘十杀一’于无声,师父很生气,把他们赶了出去,结果那两个人前脚走,你后脚就来了……师父满腔怒火都被你赶上了……”
傅春秋回头望去,看着那棵被纵向砍为两段的树,心中不由得回过神来。
之前遇到的那两个人……那个姓于的‘于先生’应该便是‘十杀一’于无声了……而那个姓计的……是了!他肯定是北极星兴武办的主任计百出……
一想到自己刚才与计百出山路相逢,穆玄明只觉得自己没和对方起冲突可真是庆幸……
计百出这人出自山海阁门下,据说武功奇高,不知怎么投靠了北极星,傅春秋过去也是只闻其名,却从未见过。
今天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对方,没想到看上去其貌不扬,完全是一副读书人的模样,和传闻中的洒脱飘逸相距甚远……
“我不知今天计百出来访之事,只是趁着工作闲暇来此看望师父,除此之外别无他意。”
“工作?”
山洪涛不由自主的重复一遍,傅春秋知道对方心中不喜,也没有细说。
“不用我说……你也知道……”
“二师兄,你真的……加入了北极星吗?”
山洪涛停下脚步,郑重其事的看着傅春秋。
傅春秋看着对方的眼睛,他多么想说出那眼神里期盼自己说出的话,可他做不到——作为一个参商星叛徒,一个为番邦鞑子充当鹰犬走狗的数典忘祖之人,他没勇气挺胸抬头的说出谎言去欺骗自己过去的同门师兄弟……
随着一声叹气,他终是点了点头。
山洪涛也没说什么,他早就知道这个答案,只是不愿意接受罢了。
不愿接受满门忠烈却唯独出了这一个叛徒的瑕疵……
不愿接受自己敬重的二师兄成了不折不扣的炎奸……
他停下脚步,指着一旁的小屋。
“二师兄,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了。”
傅春秋侧过头,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望去。
“再看一眼师兄弟吧!”
听山洪涛这么说,傅春秋也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
他终究要与过去的一切划清界限……
他知道对方指着的地方是哪里……
之前师父说‘此间诸多灵位’,除了放置灵位的地方,那能是哪里?
他随着山洪涛来到小屋门口,虽然知道里面是什么,双脚却迟迟迈不进去。
他轻叹一声,最终进了小屋。
不大的小屋里如他所想,里面摆满了灵位,上面写着一个个他无比熟悉的名字……
这十年间,他对示刀门的一切并非一无所知,在北极星入侵参商星后,许多师兄弟相继参军奔赴沙场,从丰昌以西的‘池池河’一直到参商星东部的洗墨江淌满了师兄弟们的血……
他们为抵抗北极星的入侵、为脚下这片炎族山河流干了血,而自己却恬不知耻的向北极星摇尾乞怜、助纣为虐……
自己哪有资格在他们的灵位前停留……哪有资格向他们的灵位发出忏悔……
他沉默许久,最终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见他毫无悔意,山洪涛也终是明白师兄弟的情分已尽,二师兄……不,傅春秋再也不会回头了……
他什么话也没说,就这么目送傅春秋离去了。
傅春秋离开小院,看到不远处的燕喜正若有所思的望着天。
人与人的悲喜并不相通,无论自己心情如何悲伤,都只是自己个人的事情。
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忘却伤悲,重新回归日常。
见傅春秋出来了,燕喜急忙端正态度,像哨兵般做了个立正的姿势等待傅春秋发号施令。
然而傅春秋没有什么发号施令的心情,只是随便挥了挥手。
“一切都结束了,下山吧!”
他看上去无比疲惫,虽然燕喜不明白小院中发生了什么,但看傅春秋的神色也知道那一定是令人不悦的事情,因此下意识闭上嘴,避免惹上什么霉头。
傅春秋不时回头望着小院,看上一次便转过头继续前行,但走不了几步又下意识回头继续看。
自己所做的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他心中不知道答案。
但他无法后退,也无从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