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粹的东西总是令人疏远。
“您见过北极星院长?”
傅春秋突然开口发问,打断了老人的思绪。
北极星院长的样貌并不是什么秘密,他的照片在北极星随处可见,挂在墙上瞻仰、放在桌子上供奉或者是贴在大门充当辟邪的门神都屡见不鲜,傅春秋不知道见过多少次了,更不要说关于他的各种传闻了。
但那只是市井流传的北极星院长,真实的北极星院长他从未见过,究竟有多少符合市井传闻始终是个未知数。
听说许自医曾得到过北极星院长的接见,他不由得好奇心骤起,对此留上了神。
“是的。”
许自医轻轻摇着折扇,完全无视了当前的季节。
“他长的不高也不矮,站在比他高的人面前,他会仰头看着对方,就像一个等着别人说话的孩子,站在比他矮的人面前,总是弯下自己的腰半蹲下来看着对方。”
“他的样子也很普通,在北极星街头到处都能见到,看上去约莫三十或四十岁左右的年纪,我一见到他,他就搬给我一张‘两脚羊凳’,让我坐在上面,然后他蹲在我的面前听我说话。”
傅春秋疑心大起,虽然听过许多类似的传闻,但当许自医亲口讲出来,他还是觉得匪夷所思,根本不相信一个政权的最高统治者会在平民大众面前摆出这么谦卑的态度,一定只是这位‘独裁演员’的政治作秀。
“我说我没想到像我这样卑贱的乡下医生能在有生之年亲眼见到北极星的最高领袖,很感谢他给我这个机会。”
“那他怎么说?”
“他只是摇摇头,说许医生你在破马县当地的所作所为比我崇高的多,我二十年牢狱也不过是自我改造,而你却是为了千千万万人的生命而谏言以至身陷囹圄,这才是崇高之人所为。”
“你不远千里来到星河,只为献言献策帮助家乡人民,你怎么会是卑贱之人?说是英雄也不为过,我应该感谢你这位破马县的英雄给我见你的机会,我一个逃狱的劳改犯何德何能,二十年来于北极星寸功未立,有什么资格在你这位救人无数的英雄面前面前以什么狗屁领袖自居?”
傅春秋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这许老儿简直是胡说八道!北极星院长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话?居然将自己身居北极星‘最高领袖’这一地位说成‘狗屁领袖’……真是离经叛道,从古至今就没有哪个政权的最高统治者这么评价过自己……
如果不是知道许自医年纪虽大却依旧头脑清澈,他多半会以为对方失心疯了……
“那后来呢?”
虽然有些不情愿,但傅春秋还是硬着头皮问了下去。
他知道许自医一大把年纪骗自己也没什么用,多半是他当时误会了什么……一定是这样……
“后来啊……”
许自医仰望天空,靠在树上继续说道。
“我给他提了很多建议,都是乡亲们托我转交给他的,他就拿着本子一条一条的记着,有些重复的建议,他给合并记了下来,而有些笼统的建议则被他分成数条一并写了下来,还询问了我很多关于家乡的事情,我都一一告诉了他。”
“别看他人在监狱蹲了二十年,可他对破马县还是很了解的,不仅当地的车站和医院在哪儿都知道,甚至连当地的农田种的什么作物,多少产量都能说出个大概来,这人可真是不得了……”
“和我一起去的小子(年轻人)里有一个对着他嚷嚷起来,他也不以为意,蹲在那里仰着头听对方插嘴。”
“小子?”
傅春秋问了一句,而许自医只是点了点头。
“是的,那小子也是个可怜人,那年革命党为了庆祝掌权15周年的纪念日,要求每户人家都要购买北极星的旗帜挂在自己家门上,派人挨家挨户上门收钱,谁不买就是对革命不忠诚。”
“小子家里穷,好不容易买了一面根本不值那个价儿的旗帜挂在门上,等风声过了,他把旗帜取下来铺在了桌子上当桌布,这下被村干部看到可犯了忌讳,说他这是侮辱革命旗帜,是反动罪行,把他关进了监狱。”
“一面旗帜有什么可忌讳的?更不要说还是革命党自己的旗帜,不就是一块很寻常的布吗?村干部未免太夸大其词了吧!”
傅春秋觉得革命党的人有时候非常小题大做,把芝麻大小的事情说的比天还大,到底是乡下地方的人见识短浅,就连那里出来的革命党也是没见过大海的土鳖。
在参商星的土地上,别说把参商星的院旗当做桌布,就是当做地毯、头巾甚至是擦脚布,也没人会有反对意见。
“傅……傅先生是吧?我没叫错吧?”
听着许自医开口叫自己,傅春秋应了一声。
“傅先生如果当时在北极星,就凭你这句话便可以定一个藐视革命的罪行,那时候所有的村干部都是革命党的一部分,他们只会为革命党说话,不会为老百姓说话,和他们对抗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许自医晃了晃折扇,继续说道。
“不过傅先生是玩家,自有高深能力,寻常村干部想必也不是你的对手。”
傅春秋对此不置可否,显然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有些多余。
革命党对北极星人粗暴无礼也好,还是谦恭至极也罢,其实都和他这个参商星人没什么关系,从某种特定角度来看,他们都是北极星人,自相残杀又有什么不好?可以让周边科学院减少许多威胁……
“那小子的话让院长脸色沉重,他当场扯下了一旁悬挂的北极星旗帜,站在广场上高喊从此以后,北极星的旗帜永远只是一种用来分辨的标志物,可以被人拿来当桌布、做衣服、擦屁股,但就是不可以供起来当什么神圣的象征。”
“他说革命党自诩无神论为真理,却宣称他们的旗帜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真是大放厥词!满嘴狗屁!明明是工厂工人们制造的日常用品,到了他们的嘴里却被吹嘘的犹如什么神仙的法宝、圣人的奇珍一样至高无上。”
“他说他们不仅侮辱了北极星的劳动人民,也侮辱了他们自己的信仰,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神仙圣人,北极星的人民根本不需要膜拜这种流淌着他们血汗的狗屁神圣。”
“他说就因为一面旗帜当了桌布就要把一个好好的小伙子关进监狱五年,人生能有几个五年!这群人住别墅,开豪车,吃特供,穿定制,用进口还不算,他们吃着人民的血汗尚不知足,他们还要让人民跪在他们面前膜拜他们,膜拜他们创造的土偶木梗……”
“他说如果这就是革命党所谓‘进步的车轮’,那他就要开历史的倒车,如果这就是革命党所谓的‘革命’,那他就是反革命。”
“他说他要把北极星土地上所有的革命旗帜全部扯烂,把所有的革命党徒尽数扫清,根除这片土地上所有的革命瘟疫。”
傅春秋沉默不语,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该用何等词语描绘内心的震撼,无法理解这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他虽然不是什么名校博士也不是什么专家教授,但他看过的书倒也不少,像这种近乎于癫狂的人物,他可以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和荒诞的现实比起来,书里写的那些奇人异士也太过平平无奇了……
虽然曾在北极星十年,但他从未见过这位北极星院长,加之对方极少发表什么公开演讲,历史资料上也从未提到过他有什么丰功伟绩,更多的则是在市井传闻里流传的那些真假难辨的信息。
许自医描述的语气很平淡,既没有对北极星院长的崇拜态度,也没有对他的鄙薄语气,就像是以见证者的视角描述着一件平常至极却又让他刻骨难忘的事情。
“那许医生是怎么看他的?”
傅春秋回过神来,见白苧对此全无反应,更像是在听一个于己无关的故事,他继续问道。
“觉得他伟大还是……别的什么?”
“我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他,在我小时候,我的两位叔叔因为当初救治过革命党,被他手下的特务杀死,我从小对他并无什么好感,我对于政治没有兴趣,认为无论政治变化如何,医生都是现实所需要的,只想一心行医治病。
“哪怕遇到了难以回避的政治风波,也总是寄希望于政治风波会很快过去,毕竟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有等待救治的病人,永远都需要治病救人的医生。”
“平心而论,我的家人有的丧命于他的手下,有的亡故于革命党掌中,我对此虽然悲伤,却也难以产生什么怨恨,人死不能复生,做医生的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做过很多好事,也做过很多错事,被人拥戴过,也被人驱逐过,当人们需要他的时候,他会跋山涉水赶回来,当人们不需要他的时候,他会从容的离去,不带走一丝尘埃。”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应该被千夫所指的独夫民贼、昏庸暴君还是应该被万人敬仰的贤人大能、千古明君,但至少他惦记着那些穷苦百姓,愿意放下统治者的架子去倾听他们的话,愿意站在他们前面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挡坦克。”
“他没有让我留下去给什么新的达官贵人看病,只是让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在北极星的土地上,我可以给任何人看病,没有任何人限制我。”
“对我来说,这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