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诉的欲望会在某个瞬间高于一切。
全城戒严，实行空中管制与港口封锁，任何飞行器与船只均禁止离港，公路也被北极星驻军全面控制。
很显然，自己所在的长桂出事了。
傅春秋不认为一名北极星驻军枪杀参商星警察会引起北极星这么大的反应……一定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但他没有北极星内部的情报渠道，除非佟仁告诉他，否则他根本就是两眼一抹黑。
自己不能坐视不理……
如果说之前他不想卷入北极星驻军的事情，那现在已经容不得他想与不想了，原本微不足道的小事变成了一件大事，任凭谁也无法置身事外，更不要说自己这个抵抗组织的情报员了。
尽可能获取有价值的情报，将之提供给师兄，这是他目前的当务之急。
下了汤思成的车，傅春秋没有返回住所，而是决定去联络处在长桂的驻地碰碰运气。
由于已经实行道路管制，所有车辆迅速归家，他自然找不到什么代步的交通工具，只得徒步前往。
仅仅在牡丹大街就遇到了三次盘问，好在他身上有自卫团的副总队长证件，每一次都安然无恙——北极星士兵虽然粗鲁蛮横，动辄翻脸不认人，但证件还是认的。
刚出牡丹大街，就看到一辆挂有第十联络处牌照的商务车从后面跟了上来。
傅春秋扫了一眼车牌，认出这是许珊朶的车，他上一次还坐过。
商务车在路边停好，随着车门拉开，傅春秋看到了上一次招待她的甄橙。
“傅先生，是要去联络处吗？”
傅春秋点点头，也不和对方客气，如果能尽快赶到联络处自然是再好不过。
“那就请上车吧！我们刚好顺路。”
甄橙下车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傅春秋只觉得对方太过恭敬，心里颇为不适。
“许小姐在车上吗？”
“她不在，我们正要去联络处接她。”
傅春秋‘嗯’了一声，许珊朶是个他不愿意面对的人，那个小女孩年纪不大，但说话……完全不像是小孩，说的很多内容也挺让人意外的，自己还是和对方保持距离为好。
不过……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联络处？照理说应该老老实实躲在什么地方才是……
“傅先生，许小姐让您感到难于应对吗？”
刚上车坐好屁股，一听甄橙这话，傅春秋立时无奈起来。
“并没有，许小姐聪明伶俐，假以时日必然能够承袭父业，将飞鸟通讯的产业发扬光大。”
“这恐怕并非傅先生的心里话吧？”
甄橙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拿起茶壶为傅春秋倒茶。
“上次不知傅先生喝不惯牛奶，无意怠慢，还请傅先生海涵，这次为傅先生准备了‘井底春’，还请傅先生品尝。”
傅春秋心中微有尴尬，没想到对方连这都看出来了……明明自己喝的时候一直面不改色……
他稍微喝了一口，并不觉得鼎鼎大名的‘井底春’有多么好喝，他不是那种喜欢喝茶的人，以前也仅仅是喝过参商星的雅木茶和北极星的什切青，实在品尝不出这价格不菲的井底春究竟有什么好喝的地方。
“挺好喝的，谢谢。”
“傅先生有些言不由衷，看来‘井底春’也不合傅先生口味，下次定要更换傅先生满意的茶饮才是，还请傅先生见谅。”
甄橙低头向傅春秋行礼致歉，态度极为诚恳，以至于傅春秋不知该如何回复对方。
总感觉这个甄橙说话比许珊朶还让人难以应付……似乎能够洞悉自己内心所想……是单纯的察言观色还是……
傅春秋心中暗自摇头，怎么可能……确实有一些玩家具备洞察人心的特殊能力，但甄橙只是旧民，不可能有这种本事。
总之，还是先岔开话题好了。
“甄小姐。”
“傅先生叫我甄橙就好，我不过是侥幸在许小姐身边谋得一份差事，何来‘小姐’之尊称？”
太谦卑了……因为长期担任保姆的缘故吗……
傅春秋顺应对方的话，继续说道。
“好的，甄橙，你不用对我这么客气，我……并不比你高贵，只是个普通人，我们平等对话即可。”
“好的，遵从傅先生的意愿。”
由于气氛颇为尴尬，几乎没办法继续说下去，傅春秋不知道接下来该从何说起，只得胡乱寻了个话题。
“你刚才说谋得一份差事……嗯？是怎么谋得的呢？”
“从许小姐出生起，家里便安排我就负责照顾她的起居，这便是谋得一份差事的起因。”
从出生起……那时候甄橙年纪估计和现在的许珊朶差不多，这么小的孩子就要照顾另一个孩子？这未免太困难了吧……
而且对方提到家里……家里为什么会这么安排？
“你说家里？是许家吗？”
“不，是我家。”
甄橙颔首低眉，轻轻讲述着一段古老的故事。
那是距今约两百五十年前，东洲大地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大顺王朝末期。
一位在十里八村颇有名望的武师，因为家乡受了水灾，难以为生，武师找到当地的地主，请求对方开仓放粮。
在当时这本来是不可能的事情，地主没有必要为了一些佃农让出自己的利益，但这件不可能的事情偏偏就发生了，那个地主同意开仓放粮。
可能是因为他拜歪嘴龙王久了养成了什么慈悲心，又只是单纯的维护长期租佃关系，保住劳动力，但不管怎样，农民们活下来了。
那年的‘大西南水患’引起的饥荒饿死了许多农民，而武师家乡的农民们却大半活了下来，为了感谢地主放粮，武师写了血书，愿意世世代代为地主当牛做马。
那位武师姓甄，是甄橙的祖先。
而那位地主姓许，也就是许珊朶的祖先。
从那以后，原本并不相识的两户人家就这样产生了交集。
两百五十余年来，甄家人为许家鞍前马后，赴汤蹈火。
从地主到商人，从走私倒卖到杀官造反，从大顺王朝一直到参商星科学院，甄家始终紧跟着许家，无论对方做什么，也无论对方去哪里。
至甄橙这一代，已经是甄家为许家效命的第十三代人了。
甄橙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态度极为平淡，既没有引以为荣，也没有视之为耻，仿佛讲述的是别人的故事，和她毫无关系——但那眼神中流转的诸多思绪却又不让人觉得她讲的故事与自己无关。
傅春秋不知该怎么评价对方，没想到在如今的现代社会，居然还能见到这种‘家仆’……可能这不太尊重甄橙，但在傅春秋看来甄家人的行为背后何尝不是一种……奴性作祟……
就像北极星那些偏远地区的边疆民族，仅仅因为北极星院长给当地修了水电就甘愿世世代代给北极星院长纳血税、服死役……他们跟着北极星的暴君不知道干了多少缺德事却不知悔改，反而引以为荣……
虽然甄橙说的平淡，但许家能从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地主一步一步成为参商星的通讯产业巨头，想来少不了不可见光之事，而这些事情……她家十几代人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甚至还很有可能参与其中……
傅春秋心中稍有郁结，却又无可奈何。
这其实和参商星是一样的，虽然参商星屹立百年，但在其繁华如斯的盛世之下却也同样藏污纳垢，其崛起之路也同样踩踏着无数人的血泪尸骸……
自己似乎没有办法说这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理所应当的，但不管怎么说，参商星都是自己的祖国，自己没有资格去指责数代参商星人民奋斗的成果……
——只有把自己的欲望转化为人民的欲望，你才能长久不衰，只有把自己的利益转化为人民的利益，你才能永垂不朽。
不知道为什么，傅春秋突然想到了北极星小说《赤地千里》中的这句话，自己当时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感到不寒而栗，而如今亦是如此。
“抱歉，说了很多多余的话，让傅先生感到不悦了。”
甄橙点头致歉，而傅春秋打断了她。
“并没有，不必道歉……只是没想到甄……”
他想到刚才甄橙告诉过自己不要称呼‘甄小姐’，他停顿了一瞬，继续说道。
“没想到甄橙你家会和许家有这么久的来往。”
“傅先生，我并没有太多的选择，相信傅先生也对此深有体会。”
甄橙看着傅春秋，语气轻柔，颇有勾魂摄魄之意，若非亲眼所见，绝难想象这种语气会出自一位如此年轻的少女口中。
没有太多选择吗？
傅春秋知道那是什么滋味……身不由己的滋味一点儿都不好受，无论在北极星还是参商星都没有区别……
甄橙虽然名义上是许珊朶的保姆，但她从小就有私人教师授课，平日里的吃穿用度更是远超一般人，甚至还有其他保姆照料她的生活，许珊朶也没有真的把她当做家仆对待，真要论及生活水平，她只怕还要胜过参商星绝大多数家庭……自己与之共情未免太过肤浅……
见傅春秋沉默不语，甄橙微微侧目，看着临街的景色，继续说道。
“傅先生，我们到了，要不要再见许小姐一面？”
“不了，感谢你们载我一程，我这就下车。”
他拉开车门下车，听到了背后传来的声音。
“傅先生，君子为天地立心，志士为生民立命，您身上肩负着诸多重担，如果真的觉得天地浩渺却无立足之地、前途浩荡却难有畅怀之意，不妨放下重担，我会为傅先生奉上一杯香茗，便如今日这般为傅先生做一回听众。”
傅春秋看着甄橙，苦笑一声。
“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