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渴望平等,所有人都在渴望优越。
傅春秋站在操场上,就这么看着佟仁。
他不惊讶于戒严这么重大的事情是马德在未请示上级的情况下自行决定的,毕竟北极星人的抽象已经让他见怪不怪了,区区一个戒严令也算不得什么了。
他也不惊讶于佟仁说的‘如果拦不住肇事者所乘的船就炸船,哪怕搭上一些无辜的人命也可以’这种耸人听闻的冷血言论,毕竟北极人的魔怔是东洲大地都出名的,杀死无辜之人又算得了什么?
真正让他惊讶的是‘苏泰’这个名字,和这个名字比起来,前面两者哪怕再令他惊讶,却也能够让他平静处之了。
在参商星,如果提起‘苏泰’,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个和军队有关的‘苏泰’——原参商星海军司令,上将苏泰。
他是参商星航母作战体系的奠基人,‘远洋打击论’的提出者,也是参商星海军建设的重要推动者,对参商星海上霸权的确立有着举足轻重的贡献,与‘海权存在论’的提出者曲池东、‘贸易决定论’的提出者叶才青并称为‘参商星海军三杰’。
在参商星的军衔体系内,上将是最高等级的军衔,苏泰的地位等同于驻参商星的北极星军队总指挥徐方同,在参商星军界是个有着举足轻重影响力的人物。
如今事情牵涉到了这位参商星退役上将,只怕到最后难以善了……
正在他心里盘算的时候,一道目光电射而来,他目光一凛,转过头看到了凝视他的佟仁。
佟仁目光涣散,似乎颇为疲惫,让人完全看不出刚才那道让人心头一凛的目光会出自他的眼中。
他看了傅春秋一眼,最终仰头倒在了汽车引擎盖上,只靠双腿撑着身子。
“一个来自北极星西北部偏远乡村的放牛娃,家周围都是大山,上学得走很远的路,家里只有一个痨病缠身十几年的老娘,一到刮风下雨就咳个不停,老爹打世界大战的时候死在了战场上,全靠老娘一个人把他拉扯大,高中的成绩还算可以,一毕业就参加了军队,跟着军队来到了参商星,平常也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去庙里念几段佛经给远在家乡的老娘祈福,祝老娘身体早日康复,在一天休假的时候买了一些参商星的特效药打算寄回北极星给老娘治病,然后在等公交车的时候被一个参商星权贵的后代开车撞死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堆照片,一甩手丢给傅春秋。
照片四散纷飞,但傅春秋手臂轻轻一挥便全部接了过去。
两个人一个拋,一个接,动作几乎是连在一起,根本不给照片散落一地的机会。
他看着手里的照片,基本上都是一些事故现场的照片,有的是带血的念珠,有的是散落的药盒,也有的是被撞烂的公交车站……
傅春秋翻了几张,最后翻到了一张带着口罩的女人,就和之前爱尔·茵钦伊递给他的那张照片完全一致……
“我喜欢吃草莓派,因为我觉得草莓派好吃,可现实就喜欢抽我的耳光,以至于我只能有什么吃什么,没办法挑肥拣瘦。”
佟仁向后一蹭,身子上了前挡风玻璃,两条腿搭在引擎盖上,而头则是靠在车顶。
傅春秋听出他话里有话,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平心而论,他不喜欢佟仁这样的北极星人,或者说他不喜欢任何出现在参商星土地上的北极星人。
佟仁有好的一面,比如为要杀死他的人开脱,这其实是很难做到的事情,因为它违反了人性中利己的一面。
佟仁也有坏的一面,比如把人阵的囚徒从直升机上丢下去,里面甚至还有孕妇和小孩。
佟仁或许是对参商星的怀柔派,希望参商星实行自治,降低北极星的投入成本,只要参商星始终亲北极星,那么北极星完全可以不对参商星进行多余的干涉。
但这只是佟仁的想法,现实从来不会依照某个人的意志为转移。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是对佟仁现状的最好形容。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傅春秋能够理解佟仁,但他无法和佟仁共情,自然也拿不出什么解决问题的办法。
如果按照北极星的‘传统’,他们是一定要拿苏泰的孙女抵命的……但问题在于,苏泰肯吗?
那可是参商星的海军上将,大名鼎鼎的‘三苏’之一,影响力之巨大绝非寻常百姓可比,杀了他的孙女基本上就等同于和他撕破脸皮,今后北极星再想和参商星军界保持‘友好关系’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不是什么小事,已经超过了佟仁的能力范围。
“小老弟,你说的‘我们’指的是谁啊?是参商星?还是北极星?”
傅春秋被佟仁的话呛了一下,立时哑口无言。
“对参商星来说,肯定是偏向于苏泰孙女的,毕竟世界大战期间参商星海军大部分能留在西部和苏泰的号召离不开关系,有功之臣不能不偏袒。”
“北极星这头也不是傻子,拉拢苏泰这些参商星军界要人可以说好处多多,照理来讲,完全没必要为一个爹没命、妈有病的小兵和参商星撕破脸……”
“从古至今不都是这样吗?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你看看,这么一个肇事者,参商星说放就放了,王子又何曾与庶民同罪过啊?在文人编的《奇侠武义》里吗?王子高高在上,不拿庶民的命当一回事,庶民碌碌而终,却要供养自己一辈子连面都没见过的王子……这种事情自古如此,今后恐怕也不会例外……”
佟仁坐在车顶一声长叹,将一支烟递给傅春秋,傅春秋没有接过来,摆手拒绝了。
佟仁意味深长的看着傅春秋,那是傅春秋第一次见到他眼中流露出如此复杂的神情,也是傅春秋第一次听他发出这样无奈的叹息。
“可自古如此……就是理所当然的吗?”
看着佟仁的眼睛,傅春秋大概能明白他心中所想了。
佟仁正在转变立场,至少在这件事情上,他持有的立场不再是包容……
不,政治上的事情,只有妥协,没有包容。
虽然佟仁穿着军服,但他其实是个政治人物。
正因如此,傅春秋和他打交道才总是小心谨慎。
“小老弟,你是怎么看的?”
傅春秋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难道要自己亲口对佟仁说‘那个撞人的肇事者是无罪的英雄,因为她撞死的是你们这些侵略者’吗?
他讲不出来这种话,不仅是他的身份立场,还有他的良心……
如果被撞死的不是北极星人,而是参商星人,自己又该如何呢?
自然是站在受害者的立场上,期盼司法机构能够公平公正的处理此事,还受害者一个公道。
可怎么被撞死的是北极星人……自己就无法站在受害者的立场上了?
去年也是在长桂,一名北极星士兵夜间开车,撞死了一位过马路的老人,最后被北极星公开枪决。
自己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起初是愤慨,愤慨于北极星士兵的横行霸道,后来知道了北极星的处置结果后,自己心中的愤慨也逐步平息,起码北极星做到了秉公行事,没有对肇事者姑息纵容。
可到了参商星这里……自己怎么就说不出半分批评参商星姑息纵容肇事者的话……
仅仅因为参商星是自己的祖国吗?
不,不是这样的。
当一个人违反了法律,那他就应该受到法律的惩处,无论他身份如何,也无论他杀死了谁,哪怕他杀的是一个可能会在未来犯下大奸大恶的北极星人,可只要对方此刻还没有犯下这些奸恶之事,就不能将之视作有罪。
苏雨遥撞死了公交车站等车的北极星士兵,她不是英雄,她是罪犯,哪怕她撞死的只是一个地位很低的小兵,哪怕她爷爷是参商星了不起的人物……她也不应该被放出来。
明眼人都能看出所谓的‘缴纳保释金放人’这件事情只是一个幌子,是为警察局私放肇事者走的表面流程。
自己应该站在公理的一面,而不是站在北极星或者是参商星的立场。
“我……我觉得这件事不应该站在参商星或北极星一侧考虑的,应该结合双方的法律共同处理此事。”
傅春秋的话刚刚出口,佟仁就立刻回应道。
“等于没说,参商星的法律量刑标准上下限差异太大,只要想‘操作’,分分钟都可以把死刑调整为有期徒刑,我觉得这样有失公正。”
“那你的意思是?”
“去年北极星士兵开车超速撞死了参商星老人,我们将那名士兵公开处决,一命换一命。”
“那么这一次,我们要求参商星血偿,应该不过分吧?”
傅春秋吸了一口凉气,最终没有说话。
而佟仁笑着看了他一眼,缓缓躺在汽车顶部。
“अल्पबलाबलपुण्यप्रभागेन तत्र देशे उपसर्गम न लभते। यदि कश्चित् सुभ्राह्मणो वा सुभ्राह्मणी वा अमिताभस्य बुद्धस्य श्रवणं कृत्वा तस्य नामधारणं करोति, एकदिनमपि, द्विदिनमपि, त्रिदिनमपि, चतुर्दिनमपि, पञ्चदिनमपि, षट्दिनमपि, सप्तदिनमपि, एकचित्तो न विसम्परीतः। तस्य प्राणान्तकाले अमिताभो बुद्धः सपरिसद् भगवान् तस्य सम्मुखे प्रतिष्ठितः भवति। तस्य प्राणान्तकाले चित्तं न विपर्यासं गच्छति, तदा सः अमिताभस्य बुद्धस्य सुखावहस्य देशस्य उपसर्गम लभते।”
奇怪的语言从佟仁口中传出,听上去似乎是寺庙的经文或者是类似那之类的东西,傅春秋对于宗教典籍了解不多,对于佟仁发出的这些声音,没办法理解具体含义。
不过看他诵读时表情怆然,或许是怀念、追思之类的内容……
眼见佟仁如此上心这件事,傅春秋意识到这次的事情不会轻易结束。
如果北极星真的要苏泰的孙女以命抵命,那这件事便绝无可能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