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的胜败算不得什么。
为了一个小兵而决定和参商星的军界要人翻脸……
这种只有在文学作品里才有可能出现的事情就发生在自己眼前，傅春秋只觉得现实比小说魔幻太多了。
不过一想到这种事情发生在北极星这头，他反而见怪不怪了。
这个世界上无论多么荒谬、多么不合逻辑的事情，只要发生在北极星都会变得无比合理。甚至还能逻辑自洽。
“那我们现在就在这里等吗？”
“等啊！不等还能干什么？等老徐的人把那什么苏雨遥还是苏风遥逮过来，事情就好办了。”
老徐……
傅春秋心中暗自摇头，佟仁口中的‘老徐’必然是驻参商星的北极星军队总指挥，联合总部的司令徐方同。
堂堂北极星上将，到了佟仁这个少校嘴里居然被称作‘老徐’……
“我的意思是……参商星这头……”
“关我屁事，我一个都不见，眼不见心不烦。”
佟仁躺在汽车上，摆了几下手。
“你信不信我现在只要离开联络处驻地，马上就会有一群参商星的官僚找我？”
傅春秋看了眼佟仁，知道第十联络处的驻地在参商星官僚眼中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避之尚且不及，怎么可能来这里找佟仁——虽然这些人一见到佟仁便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但心中对其十分忌惮，阿谀奉承也只是怕佟仁找他们的麻烦……
念及此处，傅春秋最终点了点头。
“信。”
“这不就结了吗？不把人逮回来，说什么都是理亏，还不如好好躺在这里等消息。”
佟仁把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摇晃着脚，若有所思道。
“你们这里有句话，叫‘不见苏杭，不上天堂’，此言何解啊？”
傅春秋眉头皱起，他知道佟仁肯定是知道这句话含义的，但却偏偏要拿来考较自己，北极星人总喜欢干一些明知故问的事情。
“意思是‘战场上见到了苏杭飞行器制造集团标志的敌人立刻就会上天堂’。”
在参商星提起‘苏杭’的名字可以说人尽皆知，这家苏杭飞行器制造集团主要为参商星生产各类战斗机，尤其是舰载战斗机。
其创始人苏达稷与杭哀善均是参商星著名的飞机设计师，曾设计过多款知名战机，苏杭飞行器制造集团中的‘苏杭’便是他们二人姓氏的组合——其中苏达稷的一个儿子便是大名鼎鼎的苏泰。
苏达稷共有三个儿子，长子苏泰自不用多说，次子苏奉是参商星的贸易部长，头脑清澈，精于外交事务，曾经为参商星谋取过许多海外利益。
三子苏春子承父业，接管了苏杭制造的产业，本身也是一位飞机设计师，参商星航母的‘天翼’舰载机便是由他设计。
佟仁此刻提起‘苏杭制造’，恐怕是另有所图。
“上天堂吗？”
佟仁哼笑一声，自言自语道。
“天上只有冰冷的星河，从来没有什么天堂。”
冰冷的星河吗？
傅春秋知道北极星的首都就叫做‘星河市’，佟仁似乎话里有话……
“对稳坐星河市的大人物来说，死在万里之遥的小小士兵也不过是区区数字罢了，他们可以将之作为能够利用的筹码向参商星发难，也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维持与参商星的友谊，相比北极星庞大的人口，死一个小兵又算得了什么呢？”
“反正人死了就是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而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着，只能让死人发挥余热继续为活人服务了，就和革命党对死人整的那什么追授功勋、平反冤案、恢复名誉一样，这些都不是提供给死者的，而是表演给生者的。”
傅春秋没有说话，他不想留给别人把柄。
佟仁说的话有些越界了……但他不能开口纠正对方，毕竟佟仁是北极星人，他批评北极星属于北极星内部问题，自己作为参商星人，在涉及北极星的问题上接话颇为不妥……
只是……自己真的还能算是参商星人吗？
傅春秋时常陷入身份认知困境，他认为自己是参商星人，却又没办法摆脱自己身上的北极星影子。
北极星人把他当作参商星人加以提防，而参商星人则将他当作北极星人进行警惕……
他夹在中间，经常‘两面不是人’，却又往往‘两面都是人’。
当他对参商星有愧的时候，他就会觉得自己是北极星人，认为自己在助纣为虐。当他对北极星怀有恨意的时候，他就会以参商星人自居，认为自己背负着崇高的使命。
见傅春秋没说话，佟仁大概猜到了他心中所想——毕竟傅春秋是个为人处世特别单纯的人，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这是他的缺点，也是他的优点。
“鞑狼骨夷喇乞……也不能免俗吗？”
佟仁微微挑起嘴角，他喜欢傅春秋这个问题。
“给你讲个故事，亲历者还活着的故事。”
傅春秋看着佟仁，他不讨厌听故事，从别人讲述故事的过程中能发现许多有价值的东西，无论是对方还是故事本身。
“北极星刚建立没几年那个时候，鞑狼骨夷喇乞跟他的乌合之众们到处活动，为北极星这台破机器能够勉为其难的运作来添砖加瓦……由于人手不足，很多事情都必须他亲自去做……”
居然称北极星早期的建立者是‘乌合之众’……
把刚起步的北极星称之为‘破机器’……
佟仁的称呼未免太大胆了……不过北极星人一向如此，倒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那是夺取‘破马县’时候的事，当时闵烧檀命令他带人急行军至破马县西面的山坳，要求日落之前务必赶到。”
破马县？那不是许自医的家乡吗？
傅春秋一愣，没想到会又一次听到这个地名，不过转念一想，那时候许自医的爷爷没准还没出生呢……和许自医有什么关系……
而且闵烧檀不是北极星的战争部长吗？他居然可以对北极星院长下命令。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对于佟仁提问，傅春秋没有多想，立刻给出了对方答复——对于像他这种受过训练的人来说，答案只有一个。
“军令如山，必须执行命令。”
“你觉得这是正常的观点吗？”
“是，因为急行军并非孤立的行动，关系到整场战役的成败，绝不能迁延罔顾，任何指挥官都应该正确意识到这一点。”
听到傅春秋的回答，佟仁点点头。
“说得好，但鞑狼骨夷喇乞没有这么做。”
傅春秋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意外，这个北极星暴君做事情总是匪夷所思，完全不像是一位统治者，处处透着古怪。
“他这个人心善，见不得他的子民受苦受累，跑了一半的路见士兵们累了，就让士兵们原地休息了。”
佟仁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傅春秋眉头皱起，眼睛不由得瞪大看着佟仁。
这太儿戏了……这是打仗，不是郊游……怎么可以说停下就停下？
一旦延误战机，那会让其他战线上战斗的士兵们前功尽弃，这是非常严重的战场抗命……
“多亏其他战线取得了意料之外的重大突破，腾出来不少人，加之闵烧檀信不过鞑狼骨夷喇乞，将腾出的士兵派了过去，但由于山坳那头迟迟没有增援，导致固守山坳的军队受到两面夹击，死了两百多人……”
“当闵烧檀赶到的时候，看到士兵们正在休息，他一脚就把鞑狼骨夷喇乞踢进了路边的水坑里，质问他为什么不执行命令……而他只是为士兵们辩解，最后激怒了闵烧檀，从此定下规矩，不允许他参与任何与作战有关的事务。”
傅春秋难以理解北极星院长这个人……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完全与他所处的地位不符，而在他的领导下，北极星却又能无往不利……真是奇哉怪也……
“他看似权势熏天，实际上他权力小的可怜，因为有太多的事情都不是他能左右的，就拿世界大战来说，由于他不能干涉军队的作战，因此军队的很多行为并非来自他的授意，其实更多是出自军队自身的意愿，就像那些屠杀……”
“他也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但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不认为自己干涉军队就能让一切更好，只能寄希望于军队所作所为是合理的，然后他老老实实的把锅接过去，宣称是他授意的，就像他在‘崖山审判’做的那样。”
“而军队也的确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就是了，只要得到他的信任就会全力以赴作为回应。”
佟仁哼笑一声，语气中颇有无奈之意。
“现在明白了吧！北极星院长比任何人都在乎他子民的生命，但政治也好，军事也罢，总得有人站在全局考虑，不能由着某个人的性子来……”
傅春秋点点头，佟仁的话确实让他感到意外，本以为北极星院长是冷血的政治机器，但按照佟仁的说法，他其实是人情味过浓的感性人物，和政治机器全无关系，反而是他身边的人作为冷血的政治机器维持北极星的运作。
只是……这种说法是否过于袒护或者说美化这位德不配位的政治人物了？就像人们提起皇帝，都说皇帝是个忧国忧民的好皇帝，坏事都是他身边的太监干的一样……
况且，这也只是佟仁的一家之言，当不得真的。
“新历215年‘凯旋阅兵’的时候，当时我和闵烧檀跟着鞑狼骨夷喇乞去接待尚声那些老人的时候，听他说头天晚上梦到了过去一代代北极星战士凯旋的身影。”
佟仁坐起身，望着驻地上空逆风飞扬的红黑旗，目光中仿佛回荡着当时发生的一切。
“当时闵烧檀问他，那你梦到破马县以西山坳里死的那两百多位战士了吗？他们凯旋了吗？”
“那他怎么说？”
佟仁摇了摇头。
“什么也没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