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能在治理一个不断发展的国家时找到解决所有潜在挑战的完美方案。
不知怎么，傅春秋脑海中浮现了数年前萨日朗等人在星河市吟诗作对的场景，他文采有限，不懂什么诗词歌赋，自然也吟不出什么能让人叹服的名诗佳作。
过去在示刀门，师兄弟们总是比武切磋，从未有人搞过吟诗一类的活动，更不要说‘吟反诗’了。
自从离开示刀门，他只接触过一次这类的事情，便是数年前星河市那次。
但那次人多，自己起码可以一言不发，这一次只有自己和萨日朗两个人，只怕没法置身事外。
北极星人说话总让对面的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哪怕他们与你和颜悦色说话，没有丝毫威胁的语气，你也会感到身上压着什么东西，仿佛不按照对方的意思去做就会发生什么对你不利的事情……这种不利的事情可能会立刻发生也可能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后才慢慢显现出来……
“我先来吧！”
傅春秋终是赶在萨日朗之前开口了，左右逃不过，倒不如先发制人，万一萨日朗一开口把‘反诗’引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就遭了——以北极星人的性格，诗里反的很可能不是‘古’，而是‘今’，那样自己可就没办法接下去了……
无论是关于北极星还是参商星的反诗，他都是万万不能作的，那样是会引来麻烦的。
既然这里门口挂的楹联有争议的地方是‘顺’和‘重’，那自己就以‘顺’和‘重’作诗吧！
傅春秋深吸一口气，不知该从何作起，说来也甚是可笑，自己心里嘲笑萨日朗这些北极星人是没有文化的野蛮人，可作起诗来，他们都比自己拿得出手……
望着眼前破败的素涛书院，回想起历史上杜德机的遭遇，再结合当下自己的处境，他只觉得阴郁难平，仿佛被什么东西包裹着，透不过气来。
只是一想到自己背负着重要的使命，在完成之前绝不能轻易倒下，他心中稍有释然，一声长叹后，开口说道。
“浮世纷纭终顺违，人生取舍莫重轻。”
他终于知道胡高远当时为什么会一声长叹了……只不过是当自己易地而处才知道的……
每个人心里都有难以释怀的积郁，可惜自己那时还不明白……
萨日朗看着他，不知是在思考诗中含义还是在观察傅春秋脸色，他沉浸片刻，不由得哼笑一声。
“傅老弟，你开头就整个水平这么高的，这让我怎么接啊！”
很好吗？
傅春秋并不这么认为，只是对方在恭维自己罢了……
自己虽然喜欢看书，却并不会作诗，如今被迫献丑，只是贻笑大方罢了。
“顺……重……不太好接啊！”
萨日朗依旧在低头沉思，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对着傅春秋笑道。
“我要是接的不好，你可不能笑我，毕竟我是粗人一个的狗鞑子，接不好也很正常。”
傅春秋点点头，对萨日朗的话不置可否。
“顺风顺水难顺心，重言重行最重意。”
听萨日朗从容道来，傅春秋反而心中一动，虽然看似粗鄙，但比之自己故作高深的诗句却不知要好上多少……
他心中默念几遍，越念越觉得这两句无论是风格还是表达的心境都远胜自己，相比之下，自己自以为作的不错的诗句不过是班门弄斧，自取其辱。
“好诗。”
忽闻有人感慨，二人目光投向残破的书院大门，只见一个穿着常服的男人从门内走了出来。
他看上去剑眉星目，站在那里昂首挺腰，端的是相貌堂堂的外表，明眼人一看便知其出身军旅，但偏偏举止斯文，不似那些只会舞刀弄棒的习武粗人。
“有感而发，叨扰二位了。”
他先躬身向傅春秋二人赔礼，萨日朗一见对方，不由得呵呵一乐。
“这不是孤儿头子吗？怎么来这里了？也想吟反诗？”
傅春秋心中暗自摇头，在参商星俗语里‘孤儿’不是一个好词，有讽刺别人‘没有教养’的意思，不过见对方毫不在意，傅春秋也就稍感安心。
“萨少校？好久不见，感谢你之前对孤儿院的帮助。”
“谢啥？什么帮不帮的！都是些应尽之事！不就是几辆铁皮车吗？等我这头事解决了，我再去给你要点儿‘大玩具’，让孩子们开开心心的过年。”
“那就多谢萨少校了。”
傅春秋在一旁观察着二人，见彼此态度热情，显然是互相认识，而且对方提到‘孤儿院’，看来萨日朗叫对方‘孤儿头子’并不是讽刺对方，对方应该真的在孤儿院工作……只是北极星人怎么会帮助参商星的孤儿院？
他心中隐有不安，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事情。
“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傅春秋。”
“见过傅先生。”
萨日朗介绍的很直白，他见傅春秋穿着自卫团的制服，也就没介绍傅春秋的身份，傅春秋对此也没有在意。
这个自卫团的副总队长并不是什么非常光荣的职务……至少在如今这个动荡时代，和‘北极星扶持的傀儡政府走狗’基本是一个意思……
“这位是‘祈典’孤儿院的院长，萧邈，祈典孤儿院知道吧！就是芍药大街那个！”
傅春秋本来还在疑惑，一听这话不由得心头一震，原本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微微醒觉，急忙伸手握住对方，免得给对方不尊敬的感觉。
他终于意识到之前那种不安从何而来了，原本以为对方不过是参商星哪个孤儿院的院长，可没想到会是芍药大街那所祈典孤儿院……
那是参商星人走路都会避开的地方，比北极星的军营更让人避之不及……
因为那所孤儿院里的孩子并不是寻常孤儿，而是那些遭受北极星军队强■的女性生下的孩子……是参商星人永远的耻辱……
不要说踏足那里，任何一个有良心的参商星人只要对那座尖顶建筑看上一眼，就会想到那些饱受北极星‘黑兽（北极星士兵）’蹂躏的女性同胞，心里只觉得难以言明的悲哀与酸楚，无不对北极星的暴行深恶痛绝。
参商星政府拒绝承认这些孩子的公民身份，他们的母亲更不会把他们留在身边，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根本就不会生下他们。
这些被北极星伤害的女性往往在参商星社会难以立足，很多人不堪他人侮辱与歧视，最终选择自杀身亡，而活下来的那些则是隐姓埋名，不敢和别人提起自己的经历，只得将孩子遗弃——遗弃还算好的结果，很多孩子直接被摔死和溺死了。
至于孩子的父亲……那些在西部政权犯下性罪行的北极星士兵就和在战后犯罪的北极星士兵一样，基本被逮捕枪决了，而那些在战争期间于东部政权领土内犯下罪行的北极星士兵要么后来阵亡在战场上，要么随着部队换防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们十之八九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孩子，就算知道，也未必会把一个‘意外出生’的孩子放在心上……
考虑到这些孩子在参商星没有立足之地，遭受着歧视和孤立，最后只得由北极星军队将他们集中起来养育在北极星驻屯军开办的孤儿院里，芍药大街的祈典孤儿院只是这些孤儿院中的一所……
参商星政府一直希望北极星可以把这些孩子带回北极星，为此甚至愿意额外支付一定的军费，但北极星始终不为所动，不知道是有什么顾虑还是想刻意借此恶心参商星人……
在参商星人眼里，这些孩子都是北极星人的后代，早晚也会被他们教育成‘小鞑子’，因此谁也不会多看他们一眼，能避开绝不会靠近一步。
这些都是傅春秋听王化基说的，他说的时候咬牙切齿，虽然年过中旬，但依旧可以感受到他心中冲天的怨气，只不过碍于自己还要靠与北极星合作的参商星政府谋生，不得不对北极星的罪行忍气吞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根据傅春秋的观察，很多参商星人对北极星的态度都是如此，提起对方的暴行无不是义愤填膺，可真的见到北极星人却往往默不作声，甚至在参商星政府面前都不敢发出半点异议……
明明参商星政府是参商星人的政府……
萧邈见傅春秋有些许迟疑，心中顿时恍然。
这样的事情他遇到过许多次，他不想对此多说什么，早已经习惯了……
“萧老弟和你一样，都是读书人，后来因为给红狗鸣冤当了刑徒子，战后成了孤儿头子，目前归驻屯军管。”
萨日朗拉着傅春秋二人的肩膀，大笑着下了台阶。
但傅春秋笑不出来，他原本对萧邈印象很好，一听到对方是祈典孤儿院院长，好印象登时消散了许多，但这不是萧邈的错，只是自己对北极星的不满转移到了他的身上，尽管萧邈本就是北极星的一员……
可在听到萨日朗的下一句介绍后，傅春秋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对萧邈仅存的知书达理形象也立时归于虚无，因为他听到了‘刑徒子’这个词。
——也就是说，这位祈典孤儿院的院长曾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北极星劳改犯……
说不定他还参与了入侵参商星……
也许那些犯下性罪行的北极星士兵里就有他一个……
毕竟刑徒子都是无恶不作的恶棍，干出什么都不奇怪。
北极星让劳改犯去管理孤儿院……
傅春秋侧头顺着台阶的扶手望去，望着薄雾笼罩的长桂市，不由得露出苦涩的表情。
既作恶因，焉得善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