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不想走别人的路，你就必须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甘蓝留下来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留下来……可能心里还是想学画画？
甘蓝不知道答案，总觉得心里很乱，自己似乎卷入了什么麻烦的事情。
虽然椅子很舒服，可甘蓝只觉得坐立不安，双手一会儿放在膝盖上，一会儿又背到身后。
她对绘画一窍不通，不知道对方所说的‘和我一起画’是什么意思，自己待在这里明明就是一个累赘……
“休息的时候需要心平气和，不能心焦气躁，你很焦虑，放轻松。”
穆玄明拿起画笔点了下调色盘，动作随性且自然，他甚至对调色盘都没看上一眼就准确的选中了自己需要的颜色。
他画的是一幅油画，各种毫不相关的东西同时存在，火车、房屋、飞机尽数扭曲在一个人形轮廓之中，仿佛化作一道炊烟融入那人的心脏，充满了魔幻现实主义风格。
“抱歉……我不懂绘画……没办法帮你。”
甘蓝根本静不下来，万一对方一晚上都画不完，明天上班又该迟到了。
“你学起来会很容易的。”
穆玄明依旧耐心细致的在画板上描绘自己心中所想的一切，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停止他手中的画笔。
“你之前对着门口的展示板看了很久，那幅画是用各种颜色相近的红色绘制的，辨识度很低，加上颜色的排布是基于‘涂尔干绘画心理学’，对人的判断具有扰乱性质，对色彩认知度低的人只能看到带有血管的心脏，而你对色彩的认知度很高，看到的显然不是血管。”
甘蓝心中诧异，对方是怎么知道的？
“是，我看到了很多人……”
甘蓝不太敢开口讲话，她也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对方要表达的，万一不是就尴尬了，因此说得很谨慎，生怕说错让对方不高兴。
“拿着武器的军人，扛着农具的农人，拿着工具的工人，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
“哎？你怎么知道？”
甘蓝觉得对方真的是神了，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人的视觉在辨别颜色图形的时候是有先后顺序的，只要明确这一点，在绘画的时候据此进行调整，就能令观看者顺着绘画者的思路辨别颜色图形的排布顺序。”
“我……听不太懂……”
“这和绘画心理学有关，你目前不理解很正常。”
穆玄明神色平淡，随着对绘画的理解与深入，他已不再单纯的从技法去完善绘画，而是将之与心理学融汇其中。
他倒转画笔，身体非常自然的随椅子向一侧靠去，将整幅画展示在甘蓝面前。
“如何？甘蓝，以你的角度，这幅画还有什么欠缺吗？”
“我……我不行……我完全不懂……评价不了……”
甘蓝一听穆玄明这么问，整个人立时非常慌乱，自己哪有资格去评判人家画的好不好看啊！
“不要紧张，说出你内心的真实想法。”
穆玄明将目光移向甘蓝，看着她惊慌失措的脸，平静说道。
“你或许不知道该如何使用系统化的术语阐述你看到的一切，但人在看到任何事物的时候，即便无法用语言表述，其内心早已有所评判，顺应你的心去说，而不是刻意用言语来表达，随心所至，率性而为，绘画本就是一件无拘无束的事情，抒情写意，理应如此。”
“好……好吧……”
不知怎么，甘蓝只觉得自己难以抗拒对方的话，不知是觉得对方说的很有道理还是对方的眼神让她无法拒绝——那双眼睛不管遇到什么平如静水，掀不起一丝波澜，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只需瞬间一瞥便能洞穿她心中所想，自己的想法仿佛在对方眼中无所遁形、暴露无遗。
“那个……火……火车颜色好像不太对……太红了……生锈不是这样的。”
“嗯，且说且做。”
穆玄明转过画笔，重新选色描绘。
“哎？这就要改吗？”
甘蓝诧异不解，对方是专业的画师，自己只是个局外人，自己说的话怎么能当真呢？
她原以为对方只是想听自己夸他的，怎么会这样？
“如果只听不改，岂不是自欺欺人？”
“可这要怎么改？都画好了，还能擦掉吗？”
“不能，但可以通过颜色的重叠进行改变。”
穆玄明小心细致的通过颜色重叠来改变火车的颜色，他一面动着手里的画笔，一面耐心的解释道。
“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道理，没有办法回到一件事情发生之前，只能在事情发生后尝试改变，如果因为改变很困难进而害怕改变，那这辆火车就永远定格于此了。”
甘蓝点点头，不知是惶恐还是附和。
“好了，然后呢？”
穆玄明重新让开，让甘蓝得以观赏全画。
“那颗树……是不是太绿了？要是半绿半黄会不好一些？”
有了刚才的事情，甘蓝稍微敢说话了，虽然依旧是带有疑问口气的试探对方，但说话的语气连贯了许多，也不再像之前那么胆怯了。
“好的，让我们来看看半绿半黄的效果如何？”
穆玄明再次动手修改，他永远都是那么平静，丝毫不厌烦身后这个这个不懂绘画的小姑娘对他的作品提出的修改意见。
就通常情况而言，画师总是自视甚高，甚至到了孤高的地步，许多画师容不得别人质疑自己的作品，尤其是那些不懂绘画的局外人。
但穆玄明显然是个特例，他和寻常画师总是格格不入。
他并不执着于曲高和寡的传世作品，也不专注于价值连城的商业作品，他只关注那些他想关注的，在这方面，他不像一个画师，更像一个心理学家。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数个小时，他依照甘蓝的建议对自己的画作修改了十几次，甘蓝起初还想着自己如何如何不适合留在这里，总想着尽快回家，但现在她已经沉浸在这种外行指导内行的奇怪行为中，也不再有什么畏惧心理，能够很自然的和穆玄明进行交流。
她无意中看到时间，发现时间已经过了十点了，原本平和的心立刻急躁起来。
“抱歉……我……我得回去了。”
穆玄明察觉到甘蓝语气的变化，侧头问道。
“好的，明天我依旧在这里等你。”
“不……不了……我……我还是没什么画画天分的……我明天就不……不……”
她本想说‘不来了’，可一看到穆玄明的眼睛，她就说不出来了——只要看着那双眼睛，她就没办法说出拒绝对方的话……
“你很有天分，稍加引导就可以得到展现。”
穆玄明继续执笔绘画，若有所思道。
“不来的原因是在害怕什么吗？我只是一个绘画教师，没什么可怕的。”
“不，不是因为你……是……是……”
甘蓝生怕对方误会，只得将自己的工作状况解释给对方听。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跟对方说这些，明明这些都是自己的事情，和对方毫不相干，但总觉得不解释清楚的话，对方会以为自己不来是觉得对方不好或者是别的什么的，不能再让别人误会了……
穆玄明放下画笔，耐心的听甘蓝讲述她的工作，还有很多话是她含糊不清的话语中无意间夹带的个人感受，有迷茫困惑，有孤独无助，有惊恐慌乱，也有胆怯畏缩，就像一个孩子，在黑暗中寻找着引路的光亮，在泥沼中寻找着救命的稻草。
她只是一个跌倒的孩子，但周围却没有一个大人愿意向她伸出援手。
这样的感受他也曾有过——越曾繁华越寂寞，越曾喧嚣越落魄。
“也就是说，你明天不愿意来的原因是因为你明天是晚班，而不是你不想来？”
穆玄明抓住了这串话的核心，他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那你可以在早班的那一天来，两天来一次，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甘蓝沉默不语，她不太明白对方为什么非得让自己来学绘画……不过绘画这件事情虽然麻烦，但感觉也不是很难……是不是自己太得意忘形了……
“至于你面临的第一个困难是在你上早班的时候经常迟到，其原因在于睡得很晚以及无法正常休息，对吗？”
“是的……”
“虽然我能力有限，暂时也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我或许可以帮助到你。”
穆玄明郑重其事的看着甘蓝。
“我可以每天早上准时叫你起床。”
“哎？哎！”
甘蓝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种话，这怎么能行呢？不能麻烦对方，这会给对方带来困扰的……
她连忙拒绝，说了一大堆不能麻烦对方的话，不能因为自己而打扰对方休息之类的话……
但穆玄明没有因此收回自己刚才的话，他并不固执，但那种平静的态度让甘蓝一时间难以抗拒对方。
“绘画需要专心，你往往处于一种焦躁的状态，难以专心，这也会影响到你的工作与生活，我认为应该帮助你消除这种焦躁，这样会改善你目前所面临的问题。”
穆玄明尝试索取甘蓝的联系方式，但甘蓝推说自己手机忘在家里了。
但这一切都瞒不过穆玄明，他三言两语就指出甘蓝的手机其实就在右手边的口袋里——因为她说话的时候下意识抓住了右手边的口袋。
甘蓝连连向他道歉，表示自己不是有意欺骗他的，只是不想麻烦他……
最终，穆玄明还是得到了甘蓝的联系方式，并承诺今后会准时叫她起床，甘蓝再三推脱无果后，只得低头答应了。
穆玄明起身送甘蓝离开，在门口重新为甘蓝系好围巾。
他指了指窗外漫天的雪花，告诉甘蓝要注意防寒，小心路滑。
作为她今天和自己一起画画的回报，这条围巾已经送给她了，不要再有还回来的想法了。
甘蓝只是连连道谢，一路小跑远去。
穆玄明看着窗外的雪花，顺着走廊的窗户看了过去。
她真的对颜色很敏感，很适合学绘画。
他凝视着那道奔行在黑暗处的背影，就像自己过去一样。
——既然她需要光，自己为什么不能成为那道光呢？
就像死去的老师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