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都是看着自由,实际上非常不自由的生物。
‘莲蕊山站’是环城地铁中最耐人寻味的一站,因为出了地铁站只能看到周围光秃秃的一切,仿佛来到了尚未开发的荒地,只有一条修筑整齐的道路通向远方,昭示着这里并非荒地而仅仅是郊外的现实。
这条路通往位于莲蕊山的‘天莲寺’与‘冬蕊神社’,某种意义上这座地铁站就是为了这两处地标建筑而修建的。
从节省时间的角度来看,应该是驱车前往莲蕊山更加便捷,但考虑到有许多人平日里有着步行去郊外野游的爱好,这座地铁站修的也不能算突兀。
例如穆玄明与甘蓝就是这样两个有着步行爱好的人,此刻正行走在通往莲蕊山的公路上。
举目四望,公路两侧尽是一望无际的皑皑白雪,由于今年冬天的雪下的很大,又陆陆续续的下了有十几天之多,周围的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踝,如果不穿靴子的话,只要踏进雪地里,立刻就会感受到脚上刺骨的寒冷。
这些地方并非荒地,而是农田,虽然现在看着不起眼,待到春暖花开,这里将成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属于劳动者的风景线。
二人脚下所行走的公路实际上要高于两侧的地面,虽然已修建多年,但依旧硬实,连裂纹都只有微小的几条。
路上一点儿雪也没有,显然是清雪车经常在这里行驶,事实上,无论是天莲寺还是冬蕊神社都是当地冬天必去的地标建筑,在古代便有传闻,这里的宗教建筑有神灵护佑,冬季祈福特别灵验。
作为坚定的无神论者,穆玄明对于这种传闻一向是不置可否的,但他并不会像某些讨厌的‘无神论教徒’那样,见到一个宗教信徒就冲上去大喊‘神是不存在的’之类的话。
他有不信神的权利,其他人亦有信神的权利,二者并不冲突,所谓的‘宗教包容’便是如此,正是因为这样,织女星才能在多民族的共存中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他目光投向远处雪景中朦胧依稀的建筑轮廓,不由得心生感慨。
要是祈福真的灵验,是不是璇玑星就不会进攻织女星了?
在世界大战期间,一定有人来此这么祈祷过,但结果显然是残酷的。
穆玄明望着脚下的农田,顺着垄沟看向远方,有几个孩子正在雪地里嬉戏,有的在堆雪人,而有的则是在互相扬雪,孩子的父母们就这么站在一旁看着,有的在拍照,而有的则是在喝彩。
祈福得不来神灵佑助,在这片大地上终究是要靠人的力量去改变一切。
无论是与天争、与地斗,还是与其他人打一个你死我活,都是如此。
从来没有什么主宰一切的神佛妖魔,这世间的一切浮沉只能靠人类自己去掌握。
一想到这里,穆玄明突然来了兴致,他心里萌生出一种强烈的想法,想要尽快将之表达出来。
他目光四处寻找,最终跳下公路,在农田旁的一棵树下找到了半截树枝,虽然拿起来不算趁手,但已经足够了。
甘蓝不明所以,她想不通穆玄明为什么会突然跳进雪里,但她相信穆玄明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她紧随其后跳入雪里,但直至跳入雪中才意识到淹过脚踝的雪真的很冷,她只走了几步就觉得脚底冰凉,向远处的孩子们望去,只见孩子们都穿着保暖的雪地靴,显然是来此之前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甘蓝看着穆玄明的双脚淹没在雪中,她知道对方一定和自己一样冷,便快走几步,叫住对方。
“老师,这里雪很深……”
“是的。”
穆玄明回应着甘蓝,他回头看着甘蓝被雪淹没的双脚,又看了看远处的孩子们,不由得面露无奈之色。
“抱歉,将你带下来了,回公路上去吧!”
甘蓝不知道穆玄明要做什么,她觉得就这么上去不太好,穆玄明下来肯定是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如果自己在身边就可以随时搭把手了。
她四处寻摸,最终看到了穆玄明捡起树枝的那棵树,她快步跑到树旁,一个起跳翻到了树上。
“不……我坐在这里等你……行吗?”
原本甘蓝要说的只有前面半句,但真正说出口的时候又不敢肯定,还是决定参考穆玄明的态度,看看对方怎么说。
穆玄明看着甘蓝坐在光秃秃的树上,虽然那很不舒服,但总比鞋子灌雪要好得多。
“可以。”
穆玄明握住树枝,寻了一大片没有人迹的雪地,望着天上不甚暖和的太阳,目光逐渐落到远方的莲蕊山,缓缓移动到雪地上的孩子们身上,最终停在了面前的空白雪地上。
他挥起树枝,就像一名音乐指挥家挥舞起他的指挥棒,在无人的剧场中带领空无一人的乐团进行着属于他自己的演奏。
甘蓝瞪大了眼睛,她难以想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穆玄明正在雪地上用一根树枝作画……
可那样并不能保留下来……
待到天气转暖,雪会化掉的……甚至在那之前,像远处嬉戏的那些孩子们就可能会过来把这一切破坏掉。
这样真的值得吗?
为什么要在这里作画?
是什么兴趣爱好吗?
甘蓝无法理解,但心中坚信这是一件对穆玄明极其重要的事情,重要到他宁愿忍受着脚底的寒冷也必须要去完成。
她突然想到了穆玄明之前说过的话。
原来所谓的‘收集绘画素材’便是这样吗?
穆玄明很清楚在雪中作画和在纸上作画是不同的,无论是下手的力度还是对景色的描绘都有所差别,但其中道理殊途同归,即便讲出一番长篇大论对于听者也无甚大用,只有亲身体验后才能明白其中异同之处。
穆玄明利用下手的轻重在雪地上留下的深浅程度不同来勾勒远近景色的不同,利用树枝特有的凹凸不平之处去描绘朦胧景色的轮廓,利用雪地的薄厚差异来展现画面的层次感。
他手里握的只是半截普通的树枝,但却仿佛是一支世界上最完美的画笔,这支笔能够一笔一笔的将他心中所想尽数释放出来,仿佛已经与他融为一体,就像他身体的一部分,能够被他随心所欲的驾驭。
远处的孩童们、莲蕊山、依稀可见的天莲寺与冬蕊神社、向着远方的蜿蜒公路乃至农田被雪覆盖的垄沟以及路边的树木都一一在他笔下得以完美呈现。
甘蓝看得痴了,她直直的看着自己的老师伫立在雪中作画,仿佛置身于梦中,一幅足有十几米长的巨型画作就这样一笔一笔的成型。
他不仅以雪地为画纸,以树枝为画笔,所描绘的景色居然也是雪景……
在雪中画雪……太不可思议了……
围着这幅巨型画作,穆玄明有时需要走来走去,走到画作的最上方倒画山景,又是需要拉远距离,只靠指尖攥着树枝末端进行勾勒。
他端详一番后,望着天上的太阳,开始将之呈现在雪中的画作里。
甘蓝屏息凝神,生怕错过了精彩的瞬间,全然没有注意到身下树枝正在发出‘嘎吱’的断裂声。
随着甘蓝一声惊呼,穆玄明迅速抛下树枝,一个健步冲向甘蓝。
哪怕置身于画作中,他也依旧没有忘记甘蓝的存在,甚至连扶住甘蓝的动作都是那么的不假思索。
甘蓝自然是没事的,作为玩家,她的平衡力是很强的,只是穆玄明有些反应过度,断裂的树枝非常锋利,自上而下斜饬而过,在他的掌心留下了一条长长的伤口,鲜血正顺着掌心淌下,而他自己则是在确认甘蓝没有受伤后望向自己的画作。
那原本描绘的太阳在他关心则乱的动作下,被毁的一塌糊涂,尚未抬起的树枝直接毁了这幅画中最关键的一处景色。
“老师,你的手流血了!”
甘蓝抓起穆玄明的衣袖,看着他流血的手,想要找什么止血物品却根本找不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的血落入脚下的雪地。
她看向远处的孩子们,本想呼喊对方求助,但穆玄明神色泰然,抬起手看着上面流淌的血液,对着甘蓝说道。
“甘蓝,你相信我吗?”
“信……我信……”
“那就不要惊慌,我没事,很快就会结束的。”
他快步走向自己的画作,重新拾起地上的树枝,无视了那遭到毁坏的太阳,在一旁写起了文字。
他的字写的龙飞凤舞、苍劲有力,非常出彩,丝毫不亚于他在绘画上的才能。
待九个大字从容写下,他望着远方为自己带来灵感的诸般景色,抬手一甩,将掌心攥紧握住的血液尽数洒向雪地,血液落在画作左上方那轮被他无意破坏的太阳处,迅速晕散其中,形成了一轮血染的红日。
他脸上涌现出一丝笑容,转过身带着甘蓝踏上公路,头也不回的走向远方。
当甘蓝踏上公路的时候,她扭头看向下面的画作。
远山之上模糊的寺庙轮廓,在山下雪地中嬉戏玩闹的孩子,一条公路蜿蜒曲折贯穿全图,而一轮鲜血汇呈的太阳正在天空高悬着。
在这幅画的一旁写着九个饱含力量的大字。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