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应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雪越下越大，它们似乎知道今天有什么节日，纷纷为装饰这个节日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
但这只是一种浪漫化的形容，如果非要将之拟人，也可以说雪花贡献的并非绵薄之力，而是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将自己的一切献给了这个不属于它的节日。
穆玄明不是诗人，没有伤春悲秋的爱好。
他只是有感而发，就像之前雪中作画一样，完全醉心于自己的世界。
当他沉迷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中，他会感受到一种无声的寂静，仿佛周围的一切都能应他所需而来、应他所弃而去——‘处天地间之渺，置尘世外之遥。’大概便是这种感觉。
只可惜走在大街上是不能走神的，不然会撞到别人。
每年圣临节到来时，街道上都会摆好圣临树盆栽，之所以说是盆栽，是因为每棵圣临树都会搭配一个巨大的古风花盆，让这个西方传来的节日混入了迥异的东方风情。
这是织女星北部的风格，而织女星南部则索性将松树换成了樟树之类的树木，从某种角度，织女星的文化就是这样，基本上任何节日到了织女星都会被本土化，在保留原本含义的基础上加上一大堆织女星特有的含义。
人们可以说这样令许多具有深刻含义的节日浅薄化、甚至是泛娱乐化，但在穆玄明看来，这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令许多具备宗教性、民族性的节日褪去原本的底色，也能真正让这些曾经不属于这片土地的节日与这片土地结合在一起。
看着面前走过的女孩们，穆玄明不由得顺着队伍看去，她们穿着整齐划一的白色衣服，披着一件带有黑色系带的白斗篷，头上戴着说不清是发箍还是帽子、很可能是两者功能皆有的白色针织物。
那是唱诗班的衣服，每逢法米利昂教节日，穆玄明都能见到穿着这类衣服的女孩，她们本身倒不一定是法米利昂教信徒，更多的则是为了教会发的报酬——比如今天可能发的就是一罐糖果。
经过历史上多次打压，如今的织女星宗教力量已经衰弱到了极致，不要说号召信众，如果没有政府定期发放的费用就连日常的仪式都无法得到延续，这些唱诗班女孩就是最好的例子，如果没有实际利益，这些女孩真的会来吗？也许有一部分处于兴趣爱好或者是宗教信仰会来，但那又能占多少比例呢？恐怕连一半都没有。
看她们前往的方向，应该是附近的教堂那里——那座教堂有着非常的浓烈的‘4×4训练场市’建筑风格，也就是几乎和周围的建筑一模一样，完全看不出和教堂有什么关系。
不过，要是拿去和全世界的教堂比一比的话，这种在本地随处可见的造型肯定能被其他地方归为标新立异的那一类。
说起来，在这个圣临前夜已经被世俗化的织女星人当做狂欢夜、做■日的大背景下，还能见到唱圣歌的唱诗班本身就是一件稀罕事了——也许在不久的将来，这会成为某种非物质文化遗产也说不定。
今天穆玄明其实并不想出门，但他不得不出门。
一方面是他订购的东西已经送到了野火物流货站，另一方面则是甘蓝今日依旧来这里画画，显然是对于这些西洋节日没什么特殊情感。
虽说穆玄明也是如此，但他觉得在这样一个有着节日氛围的夜晚还是应该带甘蓝出来四处走走。
看到甘蓝的小脑袋四处张望，他不由得将之与唱诗班的女孩进行了对比，那些女孩看着和甘蓝差不多高，大概都是些初中生或者是小学生，完全是涉世未深的年纪，某种意义上甘蓝也和那些孩子没什么区别……
甘蓝是没经历过圣临前夜的，且先不说她所居住的那座人迹罕至的山里就连人都很少见……哪怕真的能聚集起一堆人，这些山民究竟有没有人知道这个来自西洋的节日都很难说……
至于山外面的城市更不可能去了，虽然在甘蓝所居住的山外面确实有着科学院的城市，但在世界大战后，那里已经被北极星所控制，在北极星恶魔般的统治下据说那里每天都在发生许许多多骇人听闻的恐怖行径。
甘蓝的师父虽然僻处深山，却也对此有所耳闻，他对那些来自北方的鞑子非常戒备，根本不允许甘蓝擅自前往山外面的任何地方，一旦遇到那些吃人肉、喝人血的鞑子可不是闹着玩的，必须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这些事情在他生前经常对甘蓝说，只不过甘蓝至今也没见到那种名为‘鞑子’的恐怖生物……但师父说的话总是没错的，甘蓝对此深信不疑，这也是她平日里遇到凶神恶煞且说着自己听不懂语言的织女星人就会远远绕着走的原因……
甘蓝停下脚步，好奇的看着眼前发光的圣临树，和其他的圣临树不同，这棵圣临树没有栽种在花盆里，它甚至都不是植物，只是一株特意制造成植物形状的工业装饰品，里面有着发光灯管，看上去比其他装饰着彩灯的圣临树还要亮丽。
她刚才还在想要是每年过这种节日都要砍掉那么多树栽到花盆里，岂不是非常浪费……那些树看着都很好，就这么砍掉拿来当装饰实在是非常可惜。
“老师，为什么这棵树是这样的？”
穆玄明停下脚步，打量着甘蓝指着的那棵充满了现代工业感的‘圣临树’，五光十色的灯光映照在他的眼中，仿佛一群一群衣着鲜丽的舞者在名为‘瞳孔’的深渊中尽情狂舞。
过去的织女星人是很浪费的，每年为了过这种所谓的节日要砍掉许多树，只是为了用这么一次，然后便拿去当做普通木材用了，有的甚至是直接烧了——穆玄明的老师画过许多讽刺这种行为的画作，他至今对此记忆犹新。
世界大战涂炭了整个织女星，结束了一个繁荣的时代。
织女星人亲历了战争期间的物质贫瘠，加之世界大战的败北让许多人的精神支柱尽数崩塌，战后许多织女星人开始变得节俭起来，不仅是普通民众，就连政府也是如此，这从许多宣传和行动中都能得到体现——穆玄明也接到过帮助政府绘制节约海报的工作。
减少铺张浪费，提倡环境保护，注意资源回收，强调垃圾分类……
诸如此类的事情充斥着织女星社会，世界大战让织女星人学会了节俭，而促成这一切变化的正是以无数织女星人的生命所换来的。
人只有在陷入困境的时候，才会尝试改变自己。
战后的圣临树不再通过伐木获取，而是改为将树苗或者是小树移植在花盆中，每年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用，不需要的时候则收起来进行保养——如果树苗长大了还会被运回森林中进行重新载种，穆玄明就曾见过这样的事情。
如果能用这种眼前这种纯粹的工业品替代自然更合适不过了，毕竟工业制品很廉价，不仅在成本上更加节约，更适合进行推广。
当他将目光移动到甘蓝的眼睛时，所看到的不再是花花绿绿的舞者与圣临树，而是一双透着真诚与无邪的眼睛。
虽然心中有着千言万语，但最终说出口的仅仅是一句再平淡不过的话。
“难道这样不好吗？”
甘蓝微微侧头，显然有些不明白穆玄明的话，自己的老师有时候就是会说一些让人感到讳莫高深的话，这一点和师父很像……
啊！自己怎么不自觉的又把师父和老师放到一起比较了……
甘蓝心中微有自责，虽然她并非炎族，但却深受炎族传统中的尊师重道所影响，尽管穆玄明对她帮助甚多，但终究和自己跪拜叩首的师父是不同的，后者对自己不仅有着传道授业之情，更有着救助收留之恩。
只不过……
甘蓝突然觉得这样对穆玄明有些不公平……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只觉得把穆玄明和师父放在一起似乎……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
她微微摇头，把这种想法从脑海中清了出去。
看着眼前的工业化的‘圣临树’，她虽然觉得绚丽夺目比那些挂着彩灯的圣临树要好看得多，但总觉得死气沉沉的，似乎缺少了某种……生机？
自己究竟在想什么……这明明是假的树，自然是没有生机的……
当她将心中关于圣临树的想法告诉穆玄明时，穆玄明不由得一愣，他认真注视着甘蓝的眼睛，然后若有所思的盯着‘工业圣临树’，随即将目光投向大街上喧嚷的人群。
他们有的是交头接耳的情侣，有的则是勾肩搭背的朋友，也有的是孤身独行的老人、追逐嬉闹的孩子……
甘蓝刚才说……没有生机的死物吗？
穆玄明望向漆黑的夜空，面色有些悲伤。
他很希望织女星人变得节俭，因为节俭是一种美德。
但他更希望促成织女星节俭的这场世界大战能够不要发生。
只可惜，这一切不会因为他希望与否便得到任何改变。
因为一件事情在无法改变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成为了历史——永远无法改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