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比现实更黑暗的噩梦。
有个说法叫‘碎碎平安’，是‘岁岁平安’的谐音，如果某人摔碎了什么东西，但是为了安慰这个人，往往就会说‘碎碎平安’。
这个词用在新年属实再好不过，但穆玄明却高兴不起来。
并不是因为甘蓝摔碎了他的茶壶，他在听到巨响后第一时间赶到了走廊，虽然走廊平日里人来人往，任何东西摔碎都有可能，但他听到声音的第一反应就认定那是自己的茶壶摔碎了——尽管在此之前他没听过这个茶壶摔碎的声音。
他迅速循着声音找到甘蓝所在的位置，生怕碎裂的玻璃片划伤甘蓝。
果不其然，甘蓝正站在遍地的碎玻璃中发呆，当穆玄明来到她的身边她才反应过来，急忙俯身去捡碎片，紧接着就被穆玄明拉了起来。
然后便是甘蓝向穆玄明一个劲的道歉，但穆玄明无瑕专注于甘蓝，他注意到玻璃碎片散落一地，如果不及时处理会伤到其他人的。
他让甘蓝原地看守，别让任何人靠近，迅速回画室取清扫工具，刚走出一步便改了主意，让甘蓝回去取清扫工具，他留在这里看守——他太了解甘蓝了，对方此刻肯定因摔碎了茶壶而内疚，要是让对方留下，搞不好就会用手去捡玻璃碎片……
经过一番清扫后，在确定没有一块玻璃碎片漏网后，穆玄明这才返回画室，虽然学生们也陆续跑出来帮他，但总共就这么大的地方，清扫工具又只有一套，来的人再多都是徒然。
他将学生都打发回去，自己一个人清扫起走廊，甘蓝想要帮他，但被他拒绝了。
在他心里，自己能亲力亲为的事情就不必麻烦别人。
而在甘蓝心里，她只觉得对方因为自己摔碎了他的茶壶而生气。
两个人也没说什么话，只是单纯的一个扫地，而另一个在一旁看着。
穆玄明知道甘蓝心里一定在自责，自己此时如果说什么很可能会起到反效果。
而甘蓝心里只觉得自己理亏，毕竟茶壶是自己摔坏的，自己也没脸说什么……
随着天色渐晚，学生们渐渐散去，画室内只剩下甘蓝和穆玄明两个人。
穆玄明知道甘蓝为什么会留下来，他也确实需要一个时间和甘蓝谈一谈——但不能当着别人的面，那样会让甘蓝难堪。
他侧头看向甘蓝，见甘蓝一直在盯着画板发呆，知道对方也无心画画。
“甘蓝，我有话要对你说。”
甘蓝听到穆玄明的声音，迅速站起身，整个人无比僵硬的走到穆玄明面前。
她一直在等待，等待时机向穆玄明道歉。
“抱歉……老师……我……我把你的茶壶摔坏了……”
“这种小事无须介怀，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不必向我道歉。”
“可我毕竟……”
“甘蓝，这件事实际上是因我而起，你看，你总是去为我泡茶，我虽然拒绝却也没能真正阻止你，因此茶壶摔碎这件事情追根究底是我有错在先，如果我在一开始就阻止你了，便不会有后来你一次次将时间用在这种本不属于你的奔波忙碌上，也就不会有茶壶摔碎这回事了。”
“老师……我……”
“不必感到难过自责，没有人会指责你的，这不是你的错，况且这只是一个茶壶，摔碎就摔碎了，再买一个也就是了，反倒是你，今后绝对不能用手去捡玻璃碎片，哪怕内心再觉得这是自己的责任也不能这么做，茶壶碎了还可以买，手划破了就得不偿失了。”
甘蓝点着头，穆玄明也不知道对方是否真的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
其实像甘蓝这样总是把一切揽在自己身上的性格……和自己有些像……
穆玄明记得自己刚到部队的时候经常为别人包揽罪责，尤其是士兵们，他非常同情士兵们，因为他觉得这群在军营枯燥生活中摸爬滚打的士兵们是要冲在第一线的，是要为了胜利去拼命的。
因此平日里需要尽可能关爱他们，照顾他们，这是自己的职责。
但上级并不喜欢他这个样子，上级认为他对士兵的包庇本质上是在助长不正之风，士兵们会把他当做保护伞，越来越肆意妄为，早晚有一天会让他深受其害。
而上级的话很快便应验了，当穆玄明不再把士兵的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士兵们开始对他充满怨言，正应了‘升米恩，斗米仇’这句老话，穆玄明的仁慈并没有得到任何回报，最后是上级出面解决了这一切，也对他发出了严厉的警告。
军队是军队，军队不是他的家，如果他不能胜任军队的工作，就得离开军队。
从那以后，穆玄明再也不会包揽别人的过错，更不会袒护包庇别人，他要成为一个有原则且守原则的人。
当一个士兵违背军纪被开除，他可以在对方被开除后帮助对方，比如去对方开的店里买东西或者是帮对方解决一些生活困难，但他绝不会在对方违背军纪时容忍乃至袒护对方，也不会将对方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来与上级对抗，相反，他会积极检举对方，维护军队的纪律。
说来也可笑，最后在远素事件中违背军令的正是他们这些致力于维护军队纪律的人……
在远素事件发生的时候，穆玄明心里想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先以织女星的至高利益为重’，哪怕是八匹马都无法将他拉回。
至于‘事后’如何，他完全没想过，也可以说是‘事后任由你打杀’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
当他被逮捕侦讯并送予审判的时候，他又忘记了自己之前的原则，又一次积极将罪行揽到自己身上，但并没有人轻信他的话，毕竟远素事件闹得太大了，每一个细节都必须调查的明明白白才行。
没有人轻信他的话，也没有人最终将所有罪责归结于他一人，他得到了基于他个人行为的审判。
说到底，经过这一切后，穆玄明意识到自己天生就不是擅于维护军纪的人，自己生来就有着袒护包庇别人的性格，往好了说是‘仁慈’，往坏了说就是‘纵容’。
自己离开军队也是一件好事，至少没有机会犯下一次错误了。
不过，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并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甘蓝现在还不明白……
“甘蓝，过去在山里，你一般是怎么生活的？”
穆玄明决定岔开话题，分散甘蓝的注意力，免得她把全部精力都用到自责上。
茶壶固然是要买的，而且要尽快，不然甘蓝只要看不到茶壶就会想起打碎茶壶这件事……
不过自己的战友里并没有卖茶壶的，其中一个卖陶器的离这里还很远……看来只能就近了，这一次没办法照顾战友的生意了。
“就是……很寻常的生活……”
甘蓝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是一种什么事情都要亲力亲为的生活，虽然比城里生活要麻烦的多，但自己却对切身实地的劈柴和挑水这些事并不感到麻烦，甚至还觉得乐在其中，反而是城里比之方便多的生活让自己无所适从。
这种感觉很难描述，即便对穆玄明讲劈柴和挑水之类的事情，他估计也不会理解这种感受……
本着这样的想法，她随便说了一些在山里生活的故事，而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穆玄明似乎对这些事情有着很深的体会，和她所想的那种‘不理解’截然不同。
“老师……你……你怎么这么了解山里的生活啊？”
“因为我过去也在山里生活了很久，那时候我像你一样拜师学武，每天……”
穆玄明原本只是想岔开话题避免甘蓝纠结于打碎茶壶这件事，但说着说着，甘蓝讲述的一切却勾起了他个人的回忆。
穆玄明并非生来便是织女星人，在来到织女星前，他也曾拜师学武，师门的名号如今早已淹没于历史尘埃中，即便提起也无人知晓。
那时候的生活根本谈不上物质富足，他武学天赋也称不上如何出色，很多武学掌握起来颇为困难，不仅费时费力，用的也不甚纯熟——他如今武学上的才能与其说是来自于天赋，倒不如说是时间带来的勤奋成就了他。
不过即便如此，那时候的生活也让他颇为怀念，比起城市的喧嚣，山野的寂静似乎更能让人静下心来。
物质的贫瘠并没有让他求知的决心受到阻碍，反而是如今物质生活丰富后经常受到来自外物的困扰……
他似乎能开始理解甘蓝所讲的一切究竟是什么，那种身体力行所带来的一切虽然会令肉体疲惫、精神困乏，但由于缺乏外部信息的影响，无论追求还是行动都相对单纯，不需要考虑太多，想什么便可做什么，心安乐处便是身安乐处，物质的匮乏下追求精神上的快乐相对容易许多，也更容易得到满足。
甘蓝与他其实并没有太多的距离感，二者本就是同路之人。
今天的甘蓝便是昨日的自己，而今日的自己……
穆玄明摇了摇头，不知为什么，他并不希望甘蓝的明日便是自己的今日……
从各种层面是都是如此……
他目光扫向一旁，不由得一愣。
自己怎么把这东西忘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