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持自己的选择，哪怕无济于事，这就是理想的代价。
和其他人一样，穆玄明也不是生来就会作画。
和其他人一样，穆玄明也不是生来就要当绘画教师。
和其他人一样，穆玄明也不是自学成才，他也有属于自己的老师——正是他的老师教会了他作画，促使他走上这条教书育人的道路。
穆玄明出生在东大陆，拜入了寂寂无名的小门派，随着科学院时代传统公会体制的衰败，他离开了名存实亡的门派，来到了织女星。
和甘蓝一样，他也不是刚到织女星便无所不能。
和甘蓝一样，他也不是在织女星事事顺心如意。
和甘蓝一样，他也曾在这片城市林立的大地上迷茫困惑，不知自己为何而活，也不知自己前路何方。
——要不要来学绘画，不收钱。
一次坐在长椅上无聊的望天让他认识了自己的老师，一位颇有名气的画家，他由此开启了这条绘画之路。
对他来说，老师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一个出身乡下的放牛娃，靠着自己的努力进了艺术学院，拜了当时最有名的画家涂尔干为师，因为家境贫寒交不起学费，涂尔干便免费为他授课，只因不愿他的天赋就此埋没于人世之间。
他后来也是因此养成了不收学费的习惯，说到底，那是对他的老师涂尔干的效仿，哪怕是穆玄明，也只是步他的后尘。
穆玄明的老师绘画天份极高，三十岁那年便已经小有名气，四十岁的时候声名鹊起，到了五十岁已成一派大师，而穆玄明遇到他的那一年，他刚过完六十岁的生日。
他是一位严师，非常严格的督促穆玄明，寒暑不断、从未间歇。
但他也是一位慈父，因为自幼丧父，从未体会过父爱温馨的他对待穆玄明非常慈祥，对其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穆玄明是玩家，不可能有父母，但每当老师关心起他，他都会不禁将对方当作父亲，只有在那一刻他才会感受到自己并不是孤单一个人活在世上，自己也有属于自己的避风港。
在穆玄明眼中，自己的老师绘画技艺之高超是他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哪怕明知在某些方面已经超越老师，他也只觉得这完全是因为老师已经不在人世，倘若老师还活着，其绘画技艺必然继续提升，继续凌驾于自己之上。
那时候老师的画室可以用‘门庭若室’来形容，许多人来此造访只为重金求他一幅画，想要拜他为师的学生更是踏破门槛……
直至那一天的到来……
新历194年，织女星盛世。
就和平时一样，穆玄明伴着天边的夕阳踏入熟悉的画室。
可画室门口极为冷清，平日里拜访者都要排队的走廊空无一人，他走进画室，里面一位学生都没有，只有凌乱的桌椅、满地的狼藉，以及涂抹在黑板、窗户乃至墙上的各种文字……
无耻……
垃圾……
脏东西……
老不死……
不要脸……
去死……
除了种种咒骂外，剩下的便是被随意泼洒的颜料与成片的碎纸……
当时的穆玄明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看到的一切，多年后他回忆至此，总觉得那就像战场一样。
遍地的颜料便是人的血液。
成片的碎纸便是人的尸块。
只是那时的他还不明白……
在近乎废墟一般的画室里，穆玄明一面将桌椅摆正，一面清理地上的垃圾，在其中开辟出一条通道，随着清理的深入，他最终在画室尽头的角落看到了熟悉却又陌生的老师。
对方瘫坐在靠墙的空地上，目光涣散的盯着地面，夕阳照在他的头上，仿佛他整个人一下子老了十岁不止。
“老师……”
穆玄明呼唤着老师的名字，可老师就这么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看着地面，对他的话完全置之不理。
他拿起身边一桶五颜六色的水彩，看都不看一样，随手扣在自己的头上，各种颜色混在一起，将他斑白的头发染的斑斓起来，看上去无比荒诞，却又格外真实。
水彩顺着脸上流淌下来，仿佛是他迸裂的脑浆，流淌在他的衣服上，最后落在地上，形成了一片小小的湖泊，各种颜色晕染其中，久久无法散去。
“老师……你这是怎么了……”
穆玄明开始为老师收拾起衣衫，想要扶对方起来，但对方却无动于衷，推开了他的身体，拒绝他的帮助。
老人微微侧目，看向穆玄明的眼睛。
穆玄明至今依旧记得那双眼睛，他无法形容他所看到的一切……
悔恨、无助乃至绝望……
“你……为什么要来？”
“我……我平时也是这时候来的啊！”
“你也想……看我的笑话吗？”
他看着穆玄明，拿起另一桶水彩扣在了自己头上。
穆玄明急忙伸手夺过了颜料桶，泪水不由得从眼角流了下来。
“老……老师……我没有……不……没有人会笑话你……”
“你胡说……你没看到今天的报纸吗？”
他拿起地上的报纸对着穆玄明挥了挥，涣散的眼神扫向四周，指着黑板上、窗户上乃至墙壁上的污言秽语，低声说道。
“所有人都在笑话我……我犯下的丑事人尽皆知……我的一切都荡然无存……我所有的荣誉都掉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我败坏了涂尔干老师的名声……我有罪……我该死……我死后到了地府也没有脸去见涂尔干老师……”
穆玄明沉默不语，他确实看到了报纸，也知道这一切的来龙去脉，他起初不相信老师会做出这种事情，但随着越来越多的证据，他不得不信……可他心里依旧抱有一丝希望，所以他必须来这里。
再来这里之前，他就下定了决心。
无论那些事情是不是老师做的，哪怕真的是老师做的，自己见到老师也决不能改了称呼，因为他是自己的老师，是自己必须要尊敬的人。
“老……老师……你真的……报纸上说的都是假的，对吗？”
穆玄明握住老师的手，希望听到他说出一句反驳的话，只要说出哪怕是一个反驳的词，他都会穷尽一切去为老师平反昭雪。
可他最终没有等待这样的词，没有听到这样的话，他的希望破灭了……
“都是真的……是我干的……我无耻……我不要脸……这一切都是我罪有应得……”
他看着流泪的穆玄明，苦笑道。
“不要为我这样的人流泪，我不值得你这么做，我没有资格当你的老师，我也不配学绘画，我侮辱了涂尔干老师，我从一开始就应该一辈子在乡下放牛……”
“老师，不要放弃……要重新振作起来……”
“振作……振作能让发生的这一切能够凭空消失吗？”
他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无奈的靠着墙，侧过头看向窗外的夕阳。
“日远，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已经没什么必要了……走吧！”
穆玄明心中咯噔一下，他惊恐的看向眼前的老人，不由得重复道。
“走……去哪里？”
“去你该去的地方……不要留在这里……留在我这种人身边只会牵连你……你是无辜的……不应该卷进来……”
“不！老师！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我还要帮你……”
“住口……我有手有脚……又不是瘸子瞎子……要你帮什么？”
老人凝视着穆玄明，目光变得凌厉起来，他扶着墙缓缓站起，水彩顺着他的衣衫和身体流淌到地上。
“我名声毁了，我不能牵连其他的人，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一人为之，我是个没有廉耻的小人，我不配当任何人的老师。”
他颤抖的目光环顾四周，看着那些恶毒的言语，最终低头苦笑。
“我是自作孽不可活，不要可怜我，也不要同情我……”
“老师……”
穆玄明一把抱住老师，他不由得哭出声来，他知道老师心意已决，平时从未见过他如此的决绝，可穆玄明依旧是不甘心，他不愿意就这么离老师远去，此刻正是老师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怎么能离开！
哪怕所有人都看不起老师，拿老师当做为人不齿的小人，可自己绝不会这么想，自己一定要留下！
“老师……我……我不走……”
“走……走吧！”
老人感受着穆玄明的泪水落在自己肩上，看着自己身上的水彩将对方的白衬衫染得花里胡哨，声音终是软了下去。
“你已经出师了……该走自己的路了……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哭哭啼啼的成什么体统……”
“老师……我……我非走不可吗？我想留下……我想学绘画……你教我的东西还有很多我没学会……我还想继续学……”
他挣脱了穆玄明的双臂，靠在墙上，目光柔和的看着对方。
“你早就长大了……自己琢磨去吧……你不能永远依靠我……历史上第一个绘画的人又是靠谁教的呢？你是很有天赋的……你会走出你自己的风格……而不是拘泥在我的阴影里……向前走，不要回头……”
“老师……”
穆玄明本要继续说下去，但回应他的却是老师甩在他脸上的水彩。
“滚！”
穆玄明原本要说的话被他咽了回去，他向老师低头鞠躬，缓慢向后退去，最终一步三回头的走向门口。
他站在门口，看着夕阳下的老师，那个瘦弱的老人在夕阳的照耀下，身上笼着一层微光，站在那里看着门口的自己，眼角正流下泪来。
看到穆玄明回头看自己，老人擦了擦眼泪，侧过头看向窗外，不去看穆玄明的脸。
穆玄明在门口向老师行礼，然后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液体滴落在走廊上，不知是他身上沾染的水彩还是他的眼泪。
